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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作品:《花神酒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黎子  2016年10月26日17:33

我抬起头,岭南的苍穹落下雨来。珠玑姑娘立在桥头,一双雨瞳盛满忧伤。

【白露• 采茶戏】

台上那个姑娘我见过?

老乐扭头瞅了我一眼,眯起眼睛笑,“你呀你——”却并不回答我的话,也不等挂在嘴角那个笑熟透了,瞥眼看见一长发女子就转身钻人群里去了。人群中烟雾缭绕,四周红灯笼里氤瘟出暖黄色的光,人们三三两两挤着坐在一条条长板凳上,嘴巴里叽里呱啦迸裂出搅浆糊似的本地方言。我站在一片吆喝声的末端搜寻老乐的身影,这戏园子梁架雕龙,斗拱翻腾,朱红色檐柱与青石阑额相接,几十盏红灯笼高高挂起,交相辉映,倒也气派得很。老乐在戏台第一排朝我招手,我拨开人缝朝里挤进去,老乐嘿嘿笑着邀我在一条木板凳上坐下来。这年代,还有坐着板凳看戏的,真新鲜!前些年在北方老家的窑洞里看皮影戏时还坐过这种木板凳,后来这几年在南方晃荡,净进进出出一些剧院和影院了,这样雕栏画栋的戏园子倒是第一次来。老乐叫我来这里没来错,看来老乐是个好人。

台上那个姑娘你见过?

老乐眯眼看着台上,不时大笑一声,笑得腰向后层层叠叠仰下去,不时举起双手来使铆劲儿拍,好像压根儿没听见我的话。我知道他在文化馆工作,这些戏台上的演员,多多少少他也接触过吧?我猜想舞台上那姑娘他肯定见过,可他不知是真没听不见,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就是不理我的话,我只好作罢。毕竟我和老乐并不是什么莫逆之交,只不过是天下皆遇的所谓文友,文友之情深浅与否,得看缘分,缘到情自来,这强求不得。晚饭后老乐说要带我来广州会馆看戏,我本想推辞的。吃饭时被几位本地的领导文友劝酒,多喝了几杯,身上有些乏困,可老乐说这采茶戏是他们南雄的一大特色,不看不行!我只好缠着步子撵了来。

台上那个姑娘我见过!

我惊呼一声,老乐在旁边把头凑过来眯着眼睛笑,“我说谷梁兄,你是今晚喝多了,还是看见我们南雄姑娘情不自持啊,啊?哈哈——”他大笑。我懒得理会他,抬起头继续看戏,那姑娘穿一身浅蓝色戏装,跟着一位红衣姑娘,背挎绣花布袋,手持花扇,眼睛羞羞怯怯又顾盼流转,活泼得很。一场戏唱毕,虽然唱词没听懂几句,但剧情竟也完全看懂了,看来艺术真是有魔力的东西。

灯光暗了,帷幕拉下。人群哗啦啦往外涌。

“老乐,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天知道,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冲到后台去。我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疯狂的举动,我竟然悻悻地站到了后台杂乱逼仄的门边,欲进欲退,笨拙地像个孩子。

“你找谁?”一个光膀子小伙儿走过来,问我。

一双双眼睛朝我瞅过来。

“我找刚才舞台上那个姑娘,我——我是研究民俗文化的,我对你们的采茶戏很感兴趣,想收集这方面的资料,找她了解了解情况。”我吞吞吐吐,总算为自己编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

“收集资料?那你找他啊,这是我们团长。”那个小伙子拍拍一个矮个儿男人的肩膀。那人鼻梁上还搽着白,他就是刚才在舞台上演丑角儿的那个人,我记得。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露出一抹笑,似轻蔑又似凄凉的笑。接着,他转过头去对着大镜子用一团卫生纸擦白鼻子,一撮撮白粉扑簌簌掉下来,镜中升起霭霭白雾。

“她在里面换衣服呢,你等一下吧。”

“好好好。”我发现只有那个年轻小伙子对我还算热情,其他人都把头把身体侧过去,对着镜子交换眼神儿。

后台空旷而昏暗,像一盏随风摇曳的马灯,随时都可能被黑夜熄灭。

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化妆台上堆满各种道具化妆盒,地上铺了半截红毯,暗红色地表从另一边未覆盖的半截裸露出来,泛出冷冷的光。用塑料布遮起来的简易换衣间,挂着黏厚的红色布帘,布帘并不高,我看见那双赤裸的踩在冰凉地上的双脚,它们在布帘背后抬起,放下,蹦蹦跳跳,像一支欢乐的舞蹈。

“是找我吗?”

我正沉迷在一双可爱的脚的欢乐里,一个姑娘冲出来,扑倒我面前,“你认识我?”不是我要找的姑娘,是另一个,舞台上穿红色戏装的主角儿,我正想说不是,她已经来到距我眼睛三公分的地方了。“你想问什么?”她笑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这让我一时无法应对,也无处躲闪。

我看见那个姑娘掀开帘子低头出来了,一件素白的小衫,长发垂腰,残妆黛粉还滞留脸上,眼眸垂得低低的,仿佛累极了。

“我先走了,再见!”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挎起单肩包走出去,竟愣愣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

【秋分• 玫瑰坊】

早上起床,天滴滴答答在下雨。我在楼下小商店买了把伞,跳上一辆前往珠玑巷的旅游大巴车,离开了市区。

“我说谷梁兄,你说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刚一上车,老乐的电话就来了,“你要出去玩儿我开车带你去嘛,珠玑巷——苍石寨——观音山——梅关古道——恐龙秘密地——我哪一个没说过不带你去?我天天守在酒店门口等着接你出去玩儿,你缩在房间里这里不去那里也不去,今天却一声不响地一个人偷溜出去!你这人,真不够意思!”老乐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怪我剥夺了他尽地主之谊的机会。仔细想想,也是,人家诚心诚意把我当个客,我自己却不领情,两脚抹油,自己逃了。

可我就怕他把我当客,来南雄快半个月了,我在那市政府旁边那迎宾馆里住着就没挪过窝,还被时不时的茶酒招待,真有点怕了。你说我来这儿又不是骗吃骗喝的,我不是住一天两天,长此以往,我怎么好意思?再说了,我来南雄,不仅只为游山玩水,我是来寻找生活灵感的。听说这里历史积淀深厚,民风淳朴,远离世尘喧嚣,我是千里迢迢来此隐居,吸收这方山水的日月精华,来完成我的一部长篇巨著的。

所以,我得赶快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

下了大巴车,一伙儿人撑着伞往里面去了,听说再往前不远处就是珠玑古巷,没走两步,一堆女孩就掏出自拍杆尖叫着开始搔首弄姿拍起照来了。看来如今天下哪儿都没有一块清净的地方,瞬间感觉没了意思,不想往前去了,转身进了另一条巷子。

雨巷烟雨深深处,楼阁玫酒袅袅红。

步至小巷深处,忽闻一阵酒香,寻上去,见一赭红色木质雕花围楼,红漆圆柱上刻着一幅对联,一张黄幡在风中湿哒哒地摇曳。我站了半天才看清楚幡布上的三个楷书大字——玫瑰坊。

难不成这深山老林里还有这等烟花脂粉之地?

我心下一惊,从空空无人的厅堂里折回身来,正要跨过门槛逃走时,听见身后有女人的声音亮起来。

“是来玩儿的吧,来,进来瞧瞧,我这里什么都有!”

我转身,见一红衣女人弯腰伏在井边,怀里抱一竹簸箕,簸箕中盛满红艳艳的花骨朵儿,朵朵张牙舞爪,殷红如血,凄艳地有些瘆人。

“不不,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 院子里的石板上布着厚厚的青苔,两棵参天古木直指云霄。厅堂里穿过一阵风,忽觉背上有些凉,不觉打了个喷嚏。

“哟,着凉了吧。来来来,尝尝我新酿的花酒,还热着呢!”那女人起身端一碗红光潋滟的东西,呈到我面前。“这是什么,是酒吗?”眉心冒汗,双手微颤,我不敢接。

“哎呀,怕什么,是花酒,自家酿的,放心,不会喝醉,好喝着呢!”她笑着,酒逼到我嘴边。

“噢,花酒啊!这是什么花酒,怎么是红色的?”我只好接过来,端在手中佯装观察。

“玫瑰茄的花酒啊,你没看到,外面牌子上写着嘛,这是玫瑰坊,酿的花酒在南雄可是一流。”那女人一扭要,转身端起簸箕,进屋去了。“进来坐吧,外面有雨,小心着凉。”

“玫瑰坊——雨巷烟雨深深处,楼阁玫酒袅袅红,你那对联写得好!”我只好跟她套近乎,一碗酒捧在手心,仍是不敢喝。

“是嘛,谢谢——谢谢!你是外地人吧?”那女人显然很高兴,踮起步子欢喜地迎我进屋去。“咦,怎么不喝,快喝了呀,该凉了。”

“哦,我就喝,就喝。我不进去了,我随便逛逛,逛逛就走!”我横在门外,一碗酒晶莹透亮,雨幕中氤瘟着一丝酸酥酥的味道。

我还是不敢喝,天知道我怕什么。

“没事的,这是我姆妈酿的洛神花酒,可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空气中荡起湿漉漉的清香。我抬头,看见一个素白色碎花衫的姑娘从楼梯上走下来,长发及腰,眼波漾漾。是她!

“我们见过?”我惊喜。

“见过吗?我不记得了!”她莞尔一笑,躲到那女人身后去了。“这花酒,是我和姆妈一起酿的,很清甜,尝尝吧。”

“噢,好好!”我仰头,把一大碗酒灌下去,酸——太酸了!

“好喝吗?”那女人迎上来,眉眼带笑。

她叫她姆妈,那她们应该是母女了。可这是什么酒,也太怪了。不过面对人家盛大的热情,我还是点点头“不错不错!如候即化,口有余香。”

“一听都是个文化人,你是哪里来的?”那女人大笑着,拉我进去坐下。

“我是北方来的,庆阳人。也不算什么文化人,以前是一所不出名大学里的大学老师,这几年在外面漂泊,全国各地,哪儿都去。来你们南雄,还半个月不到。”她笑得爽朗,一听是个直快人,我也就不藏不掖,干干脆脆跟她讲了。“你们这附近有什么旅馆吗?或者房屋出租的?我想在南雄呆一段时间,租个小屋,住下来。”我想,这“玫瑰坊”应该是个酒馆,她是老板娘,应该消息灵通些。

“租屋子?你要什么样子的?出了门,这巷子口就有一家旅馆,你去陪俚看看。”

“没什么要求,主要是清净就行。我平常看看书,练练字,图个安静。”

“陪俚倒不安静,天天人来人往,吵闹得很。要不,我家倒有一间屋子空着。我家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古围楼,有好些历史了,一楼酿酒做生意,二楼我和女仔住着,空空荡荡的,你来住,也安静,我们也不会这么冷清了。”

她说着,领我往二楼去。

围楼四合,天井收光,青壁苍空,古木留香,飞阁流丹,雕花扶栏。这围楼的格局,倒是精心雅致,别具一格,虽然表面破旧,但处处仍见当初繁华,可见这家人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啊。

“来,你随便看看,要是不嫌弃,我就叫珠玑收拾收拾,给你住。”那女人推开一扇赤红色雕花木门,笑盈盈地闪身进去。

“珠玑?你女儿名叫珠玑?”我好奇,我刚刚不就是奔着珠玑古巷来的吗?

“是啊,当年我生她生在珠玑巷,他爸正好姓朱,就取名叫朱玑。后来她爸殁了,我们就搬出了珠玑巷,又回到我娘家来住。后来巷子里大小老少,大家干脆都叫她珠玑了。”她打开窗,一丝凉气吹进来。

屋里几乎没什么现代家具,都是些以前的桌椅,香炉,墙壁上挂着山水画,一帧富贵牡丹图。竟然还有一架屏风,上面一枝寒梅傲然挺立。

都是古董。我估计我租不起。

“都是些不中用的老物件了,没人用,家里好几代留下来的,又不好卖掉,只好堆在这屋里。你要是不嫌弃,就凑合着先住下吧,租金不贵,你看着给就行。”

“哪里敢嫌弃,好地方啊!求之不得,谢谢了!”

她告诉我她叫九娘。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真名,只是听到邻里街坊都这样称呼她,我暗下思忖,也许跟她开酒馆酿花酒有关。佛言: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无论如何,年近半百能在异地他乡遇到这样的好人,我相信这一切皆是缘分。

【霜降• 酿花酒】

古人云:“枯山寒露惊鸿雁,霜降芦花红蓼滩。”我在这里未曾寻到遍滩的红蓼,却看到了遍山遍野红艳灼人的洛神花, 它们挺立在山洼树丛,高达数米,花萼细长,花苞微卷,骄傲地,饱满地立在青空碧水间,似一簇簇猎猎燃烧的玫瑰色火焰。那红,是大朵大朵妖冶的红,红得摄人夺魄,红得无法直视。

珠玑总是每日一大清早就提着篮子出去了,我站在阁楼木栏窗户前,看她提着一只竹篮轻盈地跑出去,半晌,又挎着篮子回来了。篮子里盛着采摘下来的花骨朵儿,满满的,一团团跳跃的红。

“这么早,去哪儿了?”连续看她每日提着篮子跑出去的第七个早晨,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

“谷梁大叔早,我去摘花啦!”她抬头,对我浅浅地笑。

“摘这么多花儿干嘛啊?”我看见她们把摘回来的花朵晾晒在天井里。我看书累了,推开窗,看见一天一地的红。

“摘回来,晒一晒,过几天,姆妈要开始酿花酒了,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洛神花。”

很多很多的洛神花。

我站在窗台,自言自语。

酿酒那天,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青苍碧空,万里无云。岭南的日头即使是在深秋,也火辣辣地毒。

珠玑在天井边刷洗陶罐,一排排红褐色陶瓷罐整齐地排在阳光下,像一尾尾罩在玻璃缸中赤裸而洁净的金鱼,光芒中跳跃。她伸出手指头轻轻敲打饱满圆润的陶罐肚脐,陶罐发出清越的歌声,她咯咯笑着,敲打,眯眼,侧耳倾听,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作坊里冒出团团白气,空气中布满酸而清甜的味道,我好奇,下楼去,看看九娘是如何酿洛神花酒的。

我走进去,看见云里雾里几口大铁锅,锅里热水滚落,朵朵胭红随水翻腾,修长的、凄艳的洛神花朵在水中发出撕裂的尖叫。九娘长发绾成髻站在锅灶前,手持一双奇长无比的筷子,伸在锅里不断搅拌,刺啦啦一声响,她转身拾起一只大笊篱将锅中狂舞的花朵打捞而起,旋即,又抛下另一盆未曾血浴的崭新花朵,搅拌,打捞,如此反复,往返三次。旁边一只大木盆,她用马勺把那些潋滟凄红的滚水哗啦啦舀起来,倒进木盆里。又抱来一只密封的坛子打开倾倒,一股清香顿时飘散开来。

“加的这是米酒吗?”我昨天喝过这种就南雄米酒,微醺,不醉,记得它的清香。

“是啊,玫瑰茄酒味不大,要兑些米酒,才有酒香啵!”

“好了,装坛!珠玑——坛子呢?”她朝院里呼喊。

“来了来了!”珠玑如梦初醒似的,跌跌撞撞抱起坛子跑进来,裙子下摆被水浸湿了。

“我来帮你!”我俯身,抱起一只只温润光滑的酒坛往里搬。

九娘一瓢瓢把鲜红色汁液装进坛子里。“嗳哟,谷梁老师,你冇搬你冇搬,你是客嘛,你歇着,让珠玑搬就好了!”她转身,紧张而歉意地对我笑。她这一笑,还叫我老师,我倒感觉不好意思了。我记得我当时告诉过她,“我叫谷梁川,姓谷梁,单字川。”

她抿嘴笑了,“你的名字怎么那么像日本人的名字啊,谷梁——还有这么个姓?那珠玑巷的百家姓里,有这么个姓吗?我怎么没看到过?”

“谷梁是罕见姓氏,我们北方老家一带也只有少数几家姓谷梁的。”

“噢,这样哦!“她重重地点头,以后每次见了我称呼我谷梁老师。来到南方,时不时被人称作老师,慢慢的,我也就习惯了,好像在他们眼里,写字的练字的写诗的演戏的画画的搞文化传播的开书店的只要是稍微跟艺术沾点儿边儿的都可以他称或自称老师,这不足为奇。但她称我老师,这让我多多少少有点不习惯,她喊我老师可能是因为我以前教过书吧。

我确实也教过近二十年的书,这么一想,我倒坦然了。

“这花酒,就算酿好了吗?”我看见她已经在用红布条给坛子封口了。

“冇啊冇啊,还差得远,先封起来,过几周,再打开来重新倒缸,把上面的清汁——倒出来,做酒底。再捡干净的玫瑰茄过水川烫,泡汁过滤出来,给这酒调调色,这花酒,就酿成啦,好靓哦!那时候,帽子峰的银杏就该黄了,会从天南地北赶来一批批游客,赏银杏,尝我的花酒噢!”她幸福地笑,脸上红晕轻荡,若沉醉的晚霞。

傍晚时分,九娘把上午烫过水的花瓣加上冰糖放进锅中搅拌做成了洛神花蜜饯,装进一只只透明的玻璃瓶中,摆在院里屋檐下的青石砖上,一整排,晶莹剔透的红。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珠玑姑娘轻叩我的门。

我打开。

“姆妈让我送些蜜饯给大叔尝尝。”她手中捧着一只浑身素白的小碟,碟中盛着鲜艳欲滴的蜜饯,娇艳地,仿佛要滴出水来。

“你们家原来不止酿酒啊,做得可真多。”

“当然了,姆妈总是能够想出很多点子,我们的‘玫瑰坊’能制出的东西可多啦,能制出果子汁、果酱、新鲜饮料、玫瑰糕、果馅饼,前些天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们还做过布丁雪糕、冰淇淋、冰果汁、附近的孩子可喜欢 ,天天爬在我家冰箱上不肯走,真可爱!”她走进来,把窗帘完全拉开,银白的月光倾洒一地。

“这酒红色绸布,姆妈原先说给我做一身衣裳的,一直没做,压在柜子里,现在拿出来给谷梁大叔做窗帘用,也挺好的。”她又低头,去翻我摊在书桌上的书,浅浅的倒影投在地上,与月光融为一体。

“你妈妈真攒劲!”

“啊?”她转身望着我。

哦,我忘记了,“攒劲”是我们北方词儿,她听不懂,“就是说,你姆妈很能干!”我承认,每次面对这个小姑娘时,我总有些紧张,心里莫名慌乱,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按理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该见的世面该经历的风雨都有过了,没什么能再让我轻易惊慌。可是,每次她站在我面前,我就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比她还小的孩子,迟钝笨拙,不会说话。这真奇怪!

“是啊,姆妈一直都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她望着窗外,一抹愁云笼上她的眉。

【小雪• 雕白果】

这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一个金色的童话世界?

小时候,我也相信过,也向往过,但从来没见过。女儿小的时候,我也曾教她相信有一个金色的童话世界,她信了,眨巴着亮眼睛问我金色的童话世界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只好哄她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从未期待自己能够找到那座金色城堡,也从未期望女儿能够找到她。可是,今天,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

11月,南雄的银杏黄了。澄澈的黄,迷醉的黄、葳蕤的黄、盛大的黄,一个金色的世界。那些从天南地北涌来的游客,走进了垇背村,爬上了帽子峰,开着汽车背着相机裹着披肩,不都是为寻找一个金色的童话世界而来吗?

九娘挂起了酒幡,往围楼飞檐角上挂了两盏红灯笼,摆出了各色洛神花制作而成的蜜饯果脯糕点,站在堂屋里,喊我下楼尝新酿的花酒。

“酿成了吗?”

“成了。这第一碗,给客人尝。”九娘把一只青花釉碗朝我递过来,碗中酒呈宝石红色,饱满晶莹,清澈盈红,阵阵清香扑面而来。

“喝吧,尝尝——”她催促我快喝。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端给我一碗洛神花酒的情景,不禁心里一暖。尝一口,有米酒的浓郁,有花汁的清冽,入口缠绵,酸甜可口。

“真不愧是酒神酿的花酒啊,好喝!”

整个酒馆作坊里荡起她朗朗的笑声。

游客果然越来越多,但来珠玑巷附近游玩儿的人并不多,秋天里,大家来南雄都是为了看银杏的。九娘说她们要去帽子峰卖花酒,问我去不去,我说行啊,我也正好去看看你们南雄有名的“黄金大道”。

谁知道,到了帽子峰林场,早已是人山人海,人群摩肩接踵跟赶集似的,我一下子没了赏秋景的兴致,跟她们学着叫卖花酒。“玫瑰坊洛神花酒”的牌子似乎很有吸引力,卖得很快,18坛精装花酒,没半晌就被抢售一空。

回来的路上遇见老乐,这家伙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的女子,紧紧缠住老乐的腰。我知道,不是他老婆,他老婆我见过,老乐请我去他家做过客。

我还没开口,老乐眼尖,他先瞧见我了,“唷——唷——谷梁兄,别来无恙啊?”他是小眼睛,每次眯起眼睛笑的时候,我总感觉很可爱。

“我,好得很。你还是这么风流哈,桃花相伴四季春啊,哈哈!”我们俩儿相互调侃惯了。

“哪里哪里,都是同事,同事——”

九娘走过来,他迎上前,“这不是玫瑰坊的老板娘吗?怎么看最近年轻了这许多啊,我这老兄,你可要帮我照看好了,不能怠慢,过些天我给你颁个‘南雄旅游季最大贡献奖’,怎样?”

九娘粲然一笑,也故意同他贫嘴“承蒙大人多多关照!”

他们早就见过,上次老乐开车来给我送行李时,爬在玫瑰坊的柜台上同九娘插科打诨一早上,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无意间回头,发现珠玑不见了。

一日清晨,珠玑上楼来,急急地叩我的窗。

“大叔大叔,我和姆妈今天要去打白果,你去吗?”

“珠玑,进来吧。”我打开门。其实我早已起床了,清晨时习惯伏在桌前看会儿书。“去哪里?”

“垇背村,那里有我们家的一棵古银杏树,好几百年了。那边村里的人来传话说我们的白果不收,都被那些游客打光啦!”

“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去。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着急,平常看你总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你是喜欢看银杏吗?上次去林场卖花酒你就一个人偷溜出去看银杏了。”

“不是,我喜欢画白果,要是白果都被别人打完了,我的画就完不成了……”她蹙眉的模样,真像一幅画。九娘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珠玑应着,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我很好奇,她说的“画白果”是什么?

晚霞遮住西边天的时候,我们满满当当地归来了。

珠玑迫不及待地从阁楼上拿下来一大堆铅字笔,有墨色的,蓝色的,青色的,紫色的,还有红色的。她把竹篮子提过去,在小木桌上坐下来,挑选了半天,拣出一颗圆润饱满的白果。

“你要干嘛?”我坐在她身旁,细细地看着她。

“嘘——别说话。”

她低下头,拾起笔在小小的白果上作起画来,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她左边那轮罥烟眉。天井里一滴清水落在青石板上,清脆悦耳;绿色青苔爬满每一处露雨的屋檐,潺潺细语;一对画眉落在院中的古树上,歌声婉转。这真是个美妙极了的日暮黄昏。

“看——”她把一颗白果画作呈到我面前,我一看,银白色果壳上映现出的竟然是一个双眸忧郁,胡须葳蕤的大胡子男人,那个男人——就是我。

“嘻嘻,不错吧,像不像?”她绽开一朵笑脸,笑声铜铃般清脆。

我突然想起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这一刹,我多么希望上天永远保佑这个爱笑的女孩,愿她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岭南的初冬,阳光仍是温暖如春,我幻身成一个小孩子,天天跟着珠玑姑娘学画白果。她画银杏叶,画洛神花,画乌篷船,画双尾鱼,画黄鹂鸟,画玫瑰坊的匾牌,我也跟着画,她画什么我画什么,可我发现这小姑娘灵巧地很,她画的东西千奇百怪,我虽然练过几十年的书法,也作过中国山水画,有绘画底子,但在这么小的物件儿上作画,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玩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成样子。但我竟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不甘心服输,夜里,掌了灯继续画,九娘家几箩筐白白净净的白果,被我们全画成了色彩斑斓的彩虹糖。九娘倒也不生气,只是说“画吧画吧,画出几件大作来,让我摆在柜台上来卖。说不定你们哪天画出名了,我这玫瑰坊也跟着沾光!”她也真是个万事能看开的女人。

有一天,我把玫瑰坊这座雕花围楼画了上去,九娘看到后惊喜不已,放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左瞧右看,“真像啊!怎么这么神奇啊!”她欢喜地赞不绝口。

“这都是珠玑姑娘的功劳啊,她可是我的老师!”

珠玑羞涩一笑,闪身上楼去了。

“可以把它送给我吗?我要把它当做玫瑰坊的传店之宝,一代代传下去。”九娘声音高亢,跟演电影似的。

“好啊,只要你觉得这个能有这么大的价值。”我笑了。

这女人,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冬至• 设红筵】

岭南的冬天,真像个姗姗来迟的婊子,千呼万唤还不来,一上来就风驰电掣狂风大作,教人手脚冰凉,四肢抽筋,应付不得。

天一直温暖着,节气已经过了大雪了,还一派花红柳绿的模样。我以为这是南方,冬天是不会来了,谁竟想,只过了一夜,窗外狂风呼啸,清晨起床,一下子冷得不敢开窗。古黄历节气歌里面说,“幽阖大雪红炉暖,冬至琵琶懒去弹”,说得对极了。这南雄地处南岭,虽属南方,却有着南北交融的气候,冷起来一点不曾有南方的温婉轻柔,不要命地冷。连我这只血统纯正的北方狼,来了岭南,也蜷在被窝里不敢出世。

九娘拿了一只铜质镂空小火炉上楼来给我,置在床边小桌上,屋子里瞬间暖和起来了。

这样冷的天,我守在屋里看书,偶尔也读读佛经,我是个信佛之人,对佛教文化生来痴迷。念佛能让我心静,尤其在这样漂泊的日子里,这种信仰给了我心灵上莫大的抚慰和支撑。我一直想借用佛理写一部关于智能虚幻世界的书,以此让那些对智能时代惶恐又依赖的现代人从中找到内心的答案。可我迟迟不敢动笔,不敢动笔有两大原因,一是怕自己功力不够写不好耽误众生又亵渎佛祖,二是因为我手上正在写一部关于我家乡董志塬的小说《黄土绣》,董志塬有“天下黄土第一塬”之称,沟壑纵横,雄浑壮观。我生在那片黄土地,长在那片黄土地,念书时期我就把为董志塬写一部惊世骇俗又流传千秋的大作品作为我人生的最高理想来供奉,而现在,我不求它能够有什么永垂不朽,能在此生,用我所有的精力和最大的激情完成它,已经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冬至那天,九娘家的饭桌格外丰盛。

糯香料足的酿豆腐,浓郁香辣的梅岭鹅王,酸辣鲜香的酸笋闷鸭,肉质鲜嫩的辣椒鱼……不得不承认,九娘是个烹饪高手,她的菜一个星期几乎都不重样,各种菜名菜样我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没见过她一顿饭全做齐的。只三个人吃饭,这阵势,有点庞大了。

“今天什么日子啊,做这么多好菜!”

“冬至啊。”

“你们南雄人冬至喜欢摆宴席?”这么冷的天,我的胡子都快给冻掉了,幸亏南雄这菜够辣,日日吃着才让我缓和下来。“我们老家冬至是祭祖的,你们呢,是吃美食?”

“我们冬至就是吃好吃的,要吃饺子汤圆,不然要冻掉耳朵的。”说着,九娘端上来一盘赤溜溜金灿灿状似饺子的食物,“我们今天不吃饺子啦,我们吃这个——饺俚糍。”

“饺里子?怎么名字这样怪?”我尝了一口,柔软滑润,余味绵长,让我莫名想起跟我小时候在家吃过的母亲做的搅团。

“是饺俚糍——”珠玑穿一身橘红色毛袖小棉袄走进来,“是叫饺俚糍,大米磨成米浆煮的糍团做成,里面包着酸菜,辣椒,香料等,是我们南雄人的最爱,不过姆妈一般不做,她说她当年怀我的时候有一次吃太多,伤了胃,再不想吃这个了,见也不想再见。想不到,姆妈——你今天难得又做了饺俚糍啦?可惜你普通话不标准,到时候被谷梁大叔吃光了还不知道叫什么……”珠玑嘻嘻笑着跟母亲开玩笑,把温过的米酒倒进酒杯。

“这死女仔,缺牙耙!”九娘手指爱怜地戳戳珠玑的额头,也笑了。吃饭吧,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们就宰鸭子,把鱼塘里的那十几只鸭,都宰了。”

“宰这么多?干嘛,都吃掉?”我真是对这家人越发奇怪。

“做腊味啊,大叔,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真像个小孩!”珠玑姑娘嘟起嘴,一副佯装嫌弃的模样,真有意思。

冬至过后,果然珠玑镇上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这做宰鸭子腊味了,河边挤满了一堆堆洗鸭身的妇女,小孩提着木桶跟在大人身后抢着拔鸭毛,人们在小巷里相遇时互相打招呼:

你家的鸭子拔了嘛?

拔了啵!

盐抹了嘛?

抹了啵!

板压了嘛?

压了啵!

腌好了嘛?

腌好了啵!

竹竿晒起了啵?

晒今啵——

冬阳暖暖地照着,北风从山头呼呼地刮过来,小镇上每家每户的外庭上,晒满了光溜诱人的板鸭,阵势恢弘,浓郁飘香,像一幅炊烟袅袅的民俗画。九娘雇人宰了十几只鸭子,晾晒在院里采光最好的南墙上,我打趣她说,“看来这‘玫瑰坊’要变成‘板鸭庄’了!”

九娘听了大声朗笑。

“玫瑰坊也好,板鸭庄也罢,日子照样过,老板娘照样当。”

【大寒• 做衣裳】

夜半,我伏案写作,正写到一对恋人因家族反对不得终生相依于是决定去子午岭跳崖殉情的章节时,门外响起跫跫足音,珠玑推开门进来。

“谷梁大叔——”

她一身红衣走进来,步履颤巍,脸颊绯红,仿佛醉酒了。

“珠玑,你喝醉了?”

“没有!”她摇头,双眉紧蹙。

“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我过去扶她,“乖,回去睡觉。”

“不——我不要!大叔,你给我讲故事听好不好,我要听故事!”她的脸凑过来,两团红晕飞霞来到我面前,带着花酒的醇香。“来,我带了洛神花酒上来,大叔要不要喝?”

“你要听什么故事?”我问她。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决定舍命陪女子。

“随便,大叔讲什么我就听什么,你不是天天爬在桌上写书吗?书里可有故事听?”她把炉火撵旺,倒了一杯酒给我。

“当然,人世间的爱恨情仇,相聚别离,慈悲苦难,书里面都有。”我接过火光映照下红盈盈的杯中酒,说,“我给你讲讲洛神花的故事吧!”我想,还是不要给她讲书中的故事为好,讲讲洛神传说的故事吧,不知道它真的是否与洛神花有关?不管了,只要小姑娘喜欢听就成。

“好啊好啊!”她靠过来,一双眼睛听故事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谷梁大叔,你的胡子又长长了。”她试图伸出手来触摸我这把葳蕤茂盛的大胡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截,又惊吓似的收回去了。

“那跟一个洛神传说的故事有关,在很久很久以前,中国有两个古老的部族——有河氏和有洛氏,有河氏的首领叫河伯,有洛氏的首领是洛伯。传说,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叫宓妃,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伏羲把她嫁给她嫁给洛伯为妻。”

“伏羲把她嫁给洛伯啦?她喜欢洛伯吗?她和洛伯是真心相爱吗?河伯不会生气吗?”珠玑向我抛过来一大堆问题,一双大眼睛在锈红色灯光下闪烁迷离。

“你这鬼丫头,哪有那么多问题,好好听着,不要打断我!”

她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河伯看着洛伯抱得美人归并且生活幸福美满氏族日益强盛,相比之下河伯自己就成了活生生的屌丝男,这让他无比嫉恨,于是他发起战争,决定把美丽的宓妃据为己有。开战之前,河伯对洛伯说:要么献出宓妃,要么全族被诛灭!洛伯说:宁愿全部战死,也决不使自己的爱妃受辱。于是,准备迎战。这个时候,洛伯的妻子,也就是宓妃,她为了避免两族之间互相残杀陷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站出来,劝下了暴怒的洛伯,对河伯说:“请你划来迎亲的花船。”河伯听到消息后大喜不已,亲自驾着花船兴高采烈地前去迎接宓妃。宓妃盛装打扮,在族众的一片哭声中登上了河伯的花船,在驶离洛河之界时纵身跳入波涛汹涌的洛河,后来传说她化为了洛河之神。宓妃是为了和平跳河而亡的,受人们世代敬仰,后来在洛河岸边,开出了许多鲜艳无比的红花,仿佛猎猎燃烧的火焰,人们就把这种花命名为‘洛神花’。这就是洛神花的故事了。”天知道,最后一句我是突发奇想,编出来的。

“这个故事,太忧伤,也太美丽了!她真的跳河了吗?宓妃真的跳河了吗?”珠玑蹲着轻轻伏在我膝头,她抬起头问我,一双眼睛,泪眼朦胧。她今晚的打扮和平时不太一样,一袭质地精良的红色刺花莲蓬裙,仿若古时的嫁衣。她化了妆,一抹红唇,两笼细眉,黑发鬓宇间一支坠珠银钗铃铃作响。对于别家,我可能会惊诧,可在这座围楼里住的久了,受这古旧氛围的熏染,慢慢地也习惯了这家人独特的行事风格。

“你怎么哭了?你这孩子,神话里都是骗人的!”心里嗤嗤跳着,我不知该拿什么来逝去她的泪水。

“真不知道原来天天采摘的洛神花,竟然有这样一个让人伤心的故事,大叔,你告诉了我宓妃的故事,以后我再也舍不得在她盛开时摘掉她了……”

眉眼微醺的她,多像我书中,像墙上画中走出来的女子。

“珠玑,这美丽的传说,就如同这杯中的洛神花酒,色彩浓艳,醇香浓烈,我们开心时喝它,它就是幸福的甜酒,一杯下肚芳香四溢;我们难过时喝它,他就是幽怨的苦酒,只能借酒消愁愁更愁。你有心事,珠玑?你今晚怎么穿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唱完戏没舍得脱掉?”我只好换做轻松的口气和她说话,我知道她喜欢唱采茶戏,可是采茶戏的戏服也不是这个样子啊?

“是我的嫁衣。”

“什么?”

她一脸的平静。

我却不能心如止水。

我曾经我问过九娘,珠玑不是才十七岁吗,怎么不去学校念书?她说今年端午节珠玑巷里举办姓氏节的时候,珠玑跑出去看“扛菩萨”,不小心染了风寒,要在家休养一段时间。为什么现在又给她做起了嫁衣?难不成,她得的是不治之症,做娘的给她做一身嫁衣裳,圆她的少女出嫁梦?

“姆妈给我做的新嫁衣。好看吗?”她站起身,撩起裙裾在摇曳的火光下旋转着,问我。

“好看——好看!”

“这身嫁衣,是姆妈围在炉火边整整缝了三个月才做成的,她做得很用心,我不想辜负她。”火光下,她少女的一张脸,如蝉翼般轻盈。

一瞬间,一股心酸蔓心间,泪湿了眼眶。

“大叔,你哭什么?你舍不得我走吗?”她扑过来,望着我,问我要一个答案。

“当然,傻丫头!”我轻轻环住她。

“大叔,如果可能,你会带我走吗?”她在我怀里,梦呓般浅浅哭泣。

会。

【立春• 舞纸马】

腊月里,南雄降了一次柳絮似若有若无的飞雪,听说梅关古道的十里梅花都开了,老乐打来电话邀我去赏梅,我说成啊。上了梅关古道,踩了一回千年前的板石栈道,游走在梅花树下学古人作了几首咏梅诗,就回来了。

这是腊月里仅有的一次外出,其他时间我都守在玫瑰坊围楼里,写字,读书,打坐,练字,看两个女人在楼下天井边走来走去。我的书已经写了二十一万字,进行到一半了。我在那片黄土地上长大,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轰轰烈烈也庸庸碌碌地活过,后来,妻子得癌症去世,女儿向西去了兰州读大学,我的日子,仿佛一下子被风吹皱了,空了,留在那片土地上,只是惶恐、无助、孤单、迷惘,人生,再也找不到半点存在的意义,于是,我辞掉大学里的教授职务,离开陇东,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两年里,我去了安徽、苏州、福建,后来又在云南大理住过半年,在拉萨的那段时间里,我过得最为宁静,在那里我信了佛。后来,看世界的眼光就不一样了,内心也开始慢慢平静,没有杂念,不被欲望箍使,眼前也就豁然开朗。我原本打算从此长留拉萨的,在那里日日打坐、念经,也是一番安宁人生。可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的力量在牵引着我,佛说心中有佛佛常在,步行万里心安然。于是,我来到了岭南,想写完我一直未完成的那部书。

如今,当我远离家乡时才深切地感受到我对她的眷恋。可能是岭南这方土地深厚的文化积淀激发了我创作,也可能是这座古围楼的神秘气息浸染了我的心灵,总之,我感觉自己身上所携带的那种抹不去的北方印记与这里的一草一木竟然完美融合了,我的灵感前所未有的激越,我的故事百转千回叩问灵魂……这多像冥冥之中的注定,像一种缘的归宿。

春节,我打电话给女儿,叫她来南雄和我一起过年,一个人在兰州怪孤单的。我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她不会回家,家里空荡荡的,她宁愿呆在学校备考研究生考试。

“我才不来呢。谷梁川,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有男朋友了!我寒假要去他们重庆老家过年。”

“谷梁嫣——你敢?”

“你管我敢不敢,反正你那么远,又管不着我!”她在电话那头嬉笑。

我恨不得现在就赶过兰州去,揪他那个小男朋友出来,瞅瞅他究竟长了几条腿,把我闺女迷得七荤八素的,还敢跟老爹顶嘴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气得我胡子都翘起来了。

过年,她终究还是跟她男朋友去了重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女儿大了,由她去吧。

初三早上,玫瑰坊来了一群人,挤在院子里,熙熙攘攘,说是“舞纸马”的民间艺术团,要在九娘家的院子里扎纸马。九娘笑意盈盈地前后照应,端茶,温酒,炸铜勺饼。“是我专门叫他们今年来我们家院里扎马灯的,扎马灯,人多,热闹,这宅子年代久远了,老感觉阴沉沉的,让他们这些壮年大汉来,冲一冲,喜气!”九娘在锅灶边,一边炒虾米一边对我说。

那些人在院子里,削竹篾,晒竹条,把一根根竹片捆扎成马的形状,贴上棕树皮,用彩色纸糊马头。没几天,院子里就站满了红橙黄绿青蓝紫,栩栩如生的各色马匹。珠玑在马群中,依偎着一匹鬃毛繁盛的酒红色大马脖颈上,半天不说一句话,九娘不唤她,做纸马的匠人也不去打搅她,她就那样站着,站在一群色彩斑斓的纸马中央,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你喜欢舞马灯吗?”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她也毫不知觉。

“喜欢。”

“你舞过马灯吗?”我问她。

“舞过,小时候爸爸教过我。”

她想起了她爸爸,我便不再往下问了。

元宵节那天,嫣儿竟然来了。

“我来看看你电话里天天念叨的那个神奇的围楼嘛,再说了,元宵节还没过完,我也算陪爸爸过过年嘛。”女儿很会说话,万幸的是,她并没有带那个重庆娃一起来,要不然,我心里会五味杂陈的。

这天夜里格外热闹,家家户户点燃香烛,燃放爆竹,彩灯高挂。夜幕下,火龙火狮翻腾起舞,金光闪烁,烟花缭绕。嫣儿抱着单反相机叽叽喳喳跟着村里的火龙队去游村了,“这气势太壮观磅礴了,我得跟着去看看,仔细研究研究,回去写个研究报告什么的做我的毕业论文。”珠玑似乎很喜欢嫣儿,寸步不离得跟着她,给她介绍各种南雄民俗习惯。我站在玫瑰坊大门边,看两个姑娘手拉手蹦蹦跳跳离去时的背影,那真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晚上回来时,嫣儿的脚被皮鞋磨破了,痛得哇哇叫。珠玑拿出了自己的一双绣着孔雀的丹红穿珠绣花鞋给嫣儿,嫣儿惊喜地尖叫。

“太好看了,怎么现在还会有这样的鞋子啊?好像甄嬛娘娘脚上那双苏锦绣花鞋啊!珠玑,你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鞋子,难不成是古董?”这姑娘,说话毛毛躁躁,一惊一乍,没一点安静样子。

珠玑头一勾,浅浅地笑了,“姆妈做给我出嫁的鞋子,我送给你吧!今天和你出去玩儿,我看你喜欢问这些东西,猜你一定会喜欢。”

“你的嫁妆啊,那我不能要!”嫣儿急急地推辞。

“珠玑妹妹送你的,拿上吧,也是她一片心意。”我对嫣儿说。

我心想,也许珠玑等不到真正穿这双绣花鞋的时候了,也许送给她喜欢的人,是这双鞋子最好的归宿。

【惊蛰• 寻雨巷】

二月初六,惊蛰。

古人对惊蛰的解释是:“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也就是说春雷开始响动,万物拔节生长。惊蛰初交河跃鲤,春分蝴蝶梦花间。一个真正温暖的春天到来了。

“二月初六,惊蛰——宜裁衣,冠笄,安床;忌作灶,开市,作梁。今天不宜开市耶,今天不做生意了,珠玑,今天适合裁衣,我们给你做衣裳吧!”吃完早饭,九娘在一旁念黄历,珠玑在一旁沉默不语。

她最近话越来越少了。

“今天蛮好的,有太阳,我想出去走走。要不——珠玑,你给大叔当导游吧,我想去你说过的那个长着四棵千年古榕树的村子里走走。”我看得出来,她不想呆在家里做衣裳。

“好啊!”她的眼睛又亮起来了。

“鬼女仔,十几年白养了,姆妈的一箩筐,比不上大叔的一句话!”九娘笑着,扭腰进屋取布尺,“你们去玩儿吧,我自己裁,自己做!”

我从未见这样巨大的一棵树!

枝干盘踞错节,向着天,向着水,向着无边无际的地的缝隙长开去,在一汪湖水边,以飞翔的姿势盘旋而上。“这是什么树,太大了,榕树吗?”我问我的随身导游。

“是啊。哎呀,大叔不必惊讶,这样的古榕树这个村子里有四棵,中南西北各一棵,都大得很。榕树是这个村子的守护树。”

“这么大,该有上千年了吧,修成正果了。”我发现,在这里,我只能乖乖做珠玑的小学生,太多事物,我都不懂,得反过来问她了。

这是一处偏僻而荒芜的古村落,荒草漫过腰际,碎石磕绊脚趾,但仍存留着一种古老而苍凉的美。庄严厚重的青砖大屋,顺势而上的拱顶飞檐,痕迹斑驳的雕砖大门,青苔幽幽的石栏古井……我惊异于这样奢华又颓败的历史痕迹,走在这悠长斑斓的小巷,总给人一种时光倒错的眩晕感。

走在曲折回环村落巷道里,珠玑总喜欢把手掌贴上去,手指滑过那些粗粝的红岩砂,触着那些冰凉的青砖石,愣愣地,站着,不说话,仿佛跌进一个黏稠的梦里。

“珠玑?”我喊她,她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回眸向我浅浅地笑。

我们俩儿发现了一个秘密,每栋屋子的窗居然都不一样?那些雕花的窗子,有石雕、砖雕、木雕,青砖。“可是那么多栋大屋?那么多扇花窗,难道都没有一扇是重复的吗?”我问珠玑,“你不是来过吗,你数过没?”

“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还很小耶好不好大叔,没数过有没有一样的,要不我们一起数数?”

“好啊,我怕你?”

“嘻嘻。”

花窗的图案形状各异,有“井”字纹、铜钱纹、草叶纹、葵花纹、火轮纹、印章纹……我们一边给不同的花窗起名字,一边数花窗的个数,笑着跑着,最后天竟下起雨来了,一大片高高低低的青砖大屋,在雨中散发出质感的光泽。

“走,下雨了,该回家了。”我说。

“不!你数了多少?”她站着,不走。

“六十九,你呢?”我还没数完,只好胡诌一个数字给她。

“大叔你骗人,明明是七十二!”

“哦,我眼睛不好,可能数露了。”

她嘟着嘴巴跟在我身后,很不情愿地往回走,走到村头那棵大榕树下,她停住了。

“谷梁大叔?” 她爬到一根枝树杈上去,坐下来。

“嗯?”

“你在吗?”

“我在。”我坐到树下,歇一歇,有点累。人生过半,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这真是一件让人忧伤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在高处,悠悠的,荡着,有一种高山空谷的感觉。

“什么?”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离开南雄?”

“怎么,你不想我住啦?想赶我走?”

“不是——”她似乎急了,“我是说——”

“还没想好,也许夏天到来的时候吧,也许过完冬天,也许更久……谁知道呢?我的书还没完成,它什么时候能完成啊?我也没把握,里面的男主角谷梁沐声他没死,两个人一起去殉情,他跑了。两个人一起跳下悬崖,他被树枝挂住,被一只母狼救了。他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进了城,念了大学,当了官,娶了水保局局长的女儿。他专门负责子午岭一带的水土开发和野生动物保护工作,你说,一个情深意重的男人,该如何面对这场人狼大战?该怎样挽救他失去的恋人?绣娘的命运又在哪里?我也正在寻找当中……”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对于这些天一直纠缠在心里的问题,也许,在这荒烟蔓草的地方吐出来,会让我不再憋得那么难受。“你说呢,珠玑,你古灵精怪,能不能给大叔出出意见?”

听不见她的回答。

我抬头,她不在树杈上。

我匆忙站起身,喊她的名字,“珠玑——鬼丫头——?”

“你在哪儿?别闹了,快出来吧,下雨了。不要吓大叔好不好,大叔已经老了,受不起这种惊吓……”呼唤渐渐变成哭腔。

听不见她的声音!

四周安静极了,绵绵细雨细簌簌落下来,打在粗壮的榕树枝干上,空荡荡的,空寂的静。大树下,一只红色鞋子落在湖边,是她的!

一种可怕的预感向我袭来。

“珠玑——?”

该死,我不会水!可是来不及了,我向湖边狂奔去。

“谷梁川——我在这儿”

她喊着我的名字,从湖水中央探出头。

“鬼丫头——你吓死我了!”

“哈哈——”

她嬉笑着,像一只欢快的小鱼,在湖水中游来游去。

【谷雨• 问菩提】

“月光光/下莲塘/藕莲梗/抬新娘/新娘叫/抬条猫/猫爱走/抬条狗/狗爱咬/学打雕/打雕打痛手/学毕酒/毕酒酸/学打砖/打砖砖角烂/学补伞/补伞钳/嫁过泥罗平/泥罗平/好晒谷/嫁过瞻古老/瞻古老/好吃/嫁过白翼/白翼晓飞/嫁过乌龟/乌龟晓爬/嫁过啦佧/啦佧晓耕布/嫁过阿富/阿富上棚挽烂布。”

站在玫瑰坊的堂屋里,常常能听到村子里的小孩唱着这支歌蹦蹦跳跳地走过,像唱歌,又像背古诗,虽然是用南雄话唱的,我听不太懂,但韵律整齐,非常悦耳。“这是什么歌啊?”我问九娘,她正在给一件新做成的裙装袖口上绣一朵牡丹。她最近好像一直在为珠玑做衣裳,她这么着急做这么些衣裳干什么?是不是时间不多,怕来不及了?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九娘,却每一次都开不了口。

“是客家童谣,珠玑镇上的孩子,几乎人人会唱呢。”珠玑从楼上下来,她今天的气色似乎不错。

“那你会唱吗?”我反问她。

“她哪里会唱?她除了天天往外跑,还会做什么?”九娘抬起头,看了一眼珠玑。

珠玑没理九娘,转身对我说,“今天十五,我们去大雄寺吧!”

“你要去拜佛?”

“是啊。你不是天天念佛吗?天天躲在屋里有什么好念的,我们去寺庙吧,看看菩萨,烧烧香。好不好?”她靠过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在期待,也在祈求。

我抬头看九娘,你依旧低头绣花,仿佛没听见我们的谈话。

“九娘——”

“你们想去就去吧,我没空。”她冷冷地说,依然没抬头,手中的活计也未曾中断。

我和珠玑跨出门槛时,九娘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来。

“谷梁老师,替我照看好她,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跌进水里。”

在佛前,我们每人上了三支香,在绫锦蒲团上跪下来。

她们两个人最近都冷冷的,相互不说话,也不看对方,仿佛有一股怨气飘散在两人中间。九娘没日没夜地赶做嫁衣,珠玑时不时沉默,莫名垂泪。

我问佛:“如果时间真的不多,她们还何必这般彼此冷漠,怨气丛生?”

佛说凡事皆有因果,答案自在心中。

其实我知道,佛哪里会道破玄机,它只会让我们更加明了地认识自己的心罢了。看得清,放得下,心静自然明。可这一刻,我发现自己竟然看不破,我看不破在我身旁同样跪在佛前这个的年轻女子,看不破她的前尘和来世。于是,我断念不去顾念太多,我只求佛能保佑这位善良的姑娘,保佑她平安健康的成长,保佑她能做一回真正的新娘,现世安稳地过一生。

春雨微醺,寺院里烧香拜佛的人并不多。拜完佛,从天王殿出来望向大雄宝殿,突然发现两棵菩提树很奇怪,一株郁郁苍苍,葳蕤繁茂,地上没有一片落叶;另一株却黄叶瑟瑟,风一吹,哗啦啦地掉下许多落叶来。“这是为何?哪有春天掉叶子的树木?”

“这是玄机。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珠玑这鬼丫头又开始跟我贫嘴了。

“好好说话,你肯定知道这其中的玄妙。”我逼着她说。

“哎呀,这两棵菩提树,是一雌一雄,左手边这株是雄树,他比较高大,粗壮,看到了没?右手边这个是雌树,她比较柔美,灵动,是不是? 两株菩提,每年春天,四月前后,都会出现‘一枯一荣’的景象,那几天,村里的人都会跑来烧香拜佛,姆妈每年也是必定要来的。这不,今年,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她说着,坐到那株落叶子的雌树下,捡起一只菩提叶,迎着天空,触摸上面的脉纹。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想起了六祖慧能的这句偈语。菩提树本来不是树,明镜台也不是台,本来什么都没有,怎么能染上尘埃呢?

【小满• 拜婵娟】

十六,满月。

银白色月光洒下来,整座院子落满盈波,缓缓地,卡农钢琴曲一样流动。

九娘将做成莲花状的糕点供奉在香案上,堂点起香炉,燃起两盏红烛,香烟袅袅,烛光摇曳。九娘站在缈缈烟雾里,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她拜月的模样十分虔诚。我看见两滴清泪溢出她眼角。她落泪了,她在祈福吗?她是在为珠玑祈福吗?

“珠玑,她——”我走过去,扶住她肩膀。她到底要承受多大的苦痛,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

“不——”她转回身,已经泪流满面。

“时间很紧了吗?什么时候?”

“很紧了,端午。”她趴在我肩头,哭得不能自已,“我也是没有办法啊!逼到了绝路上,也许,对珠玑来说,这也是一个好归宿。”她在止不住地颤抖。一个流泪的女人,脆弱的母亲。在这样冰凉的夜里,我能给她的温暖,紧紧只有一个肩膀。我真恨自己!

“你呢?你什么时候走?”我转身上楼,她问我。

“应该——这个夏天过完的时候吧,如果你不介意。”步子沉得像千斤锤,挪不动。

“不——不介意。要是可以你想留,就留下来吧。你要是走了,这房子,就空荡荡的。”

我抬步,上楼。

打开窗户,月光懒懒的踱进来,房间里陈旧古老的物件都蒙上一层朦胧的丝纱,飘逸灵动,像一场梦境。

珠玑出现在窗下。

“谷梁大叔?”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与月光融为一体。

“嗯?”

“你站在窗前干嘛?”她问我,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比天上的那轮玉盘还要亮。这么美丽的灯盏,上天怎么忍心让她从此熄灭呢?

“我在赏月。你呢?你在窗前干嘛?”我问她。

“我在看你。”

她轻轻垂下眼睑,长睫毛遮盖住眼角细微的忧伤。

“谷梁大叔,你能带我走吗?”

“你想去哪里?”

“陇东,董志塬上,你书里写到的那块沸腾的黄土地,那是真正的北方,我从没走出过珠玑镇。姆妈说,我很快就会到海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想去北方,坐火车去,好不好?”她眼眸里闪着晶莹的光,我知道,她是希望的光芒,是一个少女最美丽的梦。在这样的时刻,她想去哪里都可以,天涯海角我都带她去。

“好啊。”我点头。

【芒种• 煮青梅】

“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 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苏东坡在这首《赠岭上梅》里告诉世人说不要在梅子为成熟之时就急急忙忙地去尝那青梅煮酒,要是要等到细雨微醺时再去摘那后山的黄梅,那时的梅子才是熟透了的。初夏时分,珠玑姑娘从外面回来,竹篮里没有盛着青梅,倒是摘了一篮子的野草莓回来。

我尝了一颗,酸得掉牙。

“这么酸,怎么吃?”

“做草莓酱啊,姆妈做的草莓酱最蘸铜勺饼最好吃啦!”她嘻嘻笑着,跑进厨房里去,九娘在厨房做早饭。

我站在阁楼上,轻触着雕花木栏的精致纹路,听着厨房里两个女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这一切,多么好!要是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是一种尘世里最圆满的幸福。

但是,来不及了。我决定,带珠玑走!

“什么?跟大叔走?你不想活啦还是不想要命了?珠玑从厨房里冲出来,九娘持着烧火棍撵出来。

“怎么了?”我跑下楼去。 “我就是要跟大叔走,大叔已经答应带我走了!”珠玑哭着,扑到我怀里来。

“你再说?你再说句听哦——你想逃,你想逃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我从没见过九娘对珠玑发火,也从没见过她这么泼妇的时候,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我答应的,我答应带她走!”我挡住九娘,把珠玑护在身后。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在家时,有一次女儿跟老师撒谎没去上课,和一个男同学去西安城里玩了整整一天,回到家已是凌晨,被她妈罚站打手心,我挡在她面前,替她向她妈求情。这两个场景,多么相似。

“你答应?你凭什么答应,你能答应给她什么?”九娘仿佛愤怒极了,半天之后,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谷梁老师,我们家的事情,你不懂。你,要是住不下去了,可以走,我不拦你!”她转回身,哭着跑上了围楼。

珠玑将手中的竹篮抛下来,哭着跑出去,半青色半红色的野草莓滚落一地。

“珠玑——”

我追出去。她一直沿着小巷跑啊跑,跑啊跑,哭着,一只鞋子跑丢了,我停下来,拾起她的鞋子追上去,她不见了。

最后,我在河边找到了她。

她坐在河岸上,一双光脚在河水拍得哗哗作响。

我在她身旁坐下来,“穿上鞋吧,小心着凉。”

“谷梁大叔?”

“嗯?”

“姆妈不让我去。”

“是啊,你姆妈舍不得你。”

“她让我嫁人。”

“嫁人?”珠玑要嫁人?这一瞬间,我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有多糊涂。原来——原来她没病,她只是要嫁人,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我应该高兴,对应该高兴。我忍不住泪湿了。

“谷梁大叔,你怎么了?”珠玑凑过来,关切地问我。“你是不是不舍我嫁人啊?”

“怎么会?大叔这是为你高兴,珠玑,这是好事,大叔高兴!”我语无伦次。

“你骗人!你听到我要嫁人你根本就不开心,你都掉眼泪了……”珠玑缠上来,抱住我的脖颈,哭着,闹着,像个完全不讲理的小顽童。

“好好好——大叔不开心,大叔舍不得你出嫁。这样总成了吧!”

她突然安静下来,不说话了,“你不问问我,嫁给谁吗?”

“谁?”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夏至• 洛神妆】

夏至。第一候,鹿角解;第二候,蝉始鸣;第三候,半夏生。

岭南的气温螺旋状上升,一下子热得无处可躲,我站在二楼的阴凉里给老乐打电话,热风仍是穿堂而过,迎面袭来。

“老乐,有时间出来我们再喝一杯吧,我要走了。”

我开始动手整理这大半年来的所有行李,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整理的,除了我自己随身带的一些衣物,墨宝,几本古书,还有就是我整整一摞的书稿了,我一直坚持用笔写作,钢笔落在纸上嗤嗤的声响让我文思泉涌,但电脑就不行,我整装待发,一坐到那玩意儿面前就立即尿频,没办法。《黄土绣》还是没完成,还差两章,我不知道这两章会在什么时候能完成,或许永远都完不成了。

晚上吃晚饭时,我下楼很早,我坐在堂屋里,看九娘在厨房与院里忙来忙去的背影,这样的背影让我让我感觉心安。我记得年轻时,和妻子相亲那天,那是冬天,妻子扎了两根大辫子,穿一身红袄袄,进了门,二话没说就把我家锅盖掀了,在案板上甩开两只大辫子擀了张十个大汉人吃的大面皮,做了顿香喷喷的臊子面,那味道,我至今难忘。那天,我吃完她做的臊子面就决定娶她做我媳妇儿,让她擀一辈子面给我吃。而现在,她走了,我成了无家可归的浪人,还有哪一个女人的碗,能留住我这双流浪的脚步?

第二天清晨,推开窗,蒙蒙细雨。

我还是拿起行李离开了玫瑰坊。

走过三条小巷,走过一棵大榕树,走过一座拱石桥,老乐在桥那头等我。

撑着伞,伞外的世界白雾茫茫,我脑海中反复闪现出起昨晚喝醉后九娘伏在桌上哭泣的身影。

“我也没有办法啊,谷梁,他们要搞拆迁,要拆了这栋围楼啊!你说这怎么能拆掉?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它拆掉?这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好几代人了,这窗户上的每一朵雕花,檐顶上的每一处玉砌,都是我儿时的记忆啊,我怎么忍心让它们从此消失掉?”

“去年姓氏节上,珠玑去看“抬菩萨”被一位香港老板看上了,他想认珠玑做干女儿,我没同意,老牛想吃嫩草,这谁都看得出来。我告诉他,你要是真想要就明媒正娶过来娶,不要走这些歪歪道道。”他同意了,花巨款买下了这座围楼。疏通关系,总算没被拆掉。他把玫瑰坊重新交给我,说今年五月端午来迎娶珠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你有没有问过,珠玑是否喜欢那个男人?”我问她。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对珠玑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放弃这座围楼,而选择女儿的幸福吗?”

“以前没想过,现在开始想了。如果珠玑真的不愿嫁,我就关了这玫瑰坊,再不做花酒生意啦……”

她哭着,喝一杯,再喝一杯,殷红色洛神花酒流进她鲜红的嘴唇里,连这哭声、这悲伤,也染成了红色。

雨淅淅沥沥滴下来,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蔼蔼白雾之中,不远处的雨幕里一片灼艳艳的红,洛神花又开始结苞盛放了。

“谷梁大叔——”

我转身,是珠玑。她立在桥头,一双雨瞳盛满忧伤。

我记得很清楚,她分明穿一身素底白花的夏衣裳,我却感觉是一朵红莲开在雨幕中央。

火车驶出岭南的地界,雨停了。

我站在车窗边努力向来时的路看去,车窗外一片云里雾里的缥缈感,白雾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我从都不曾来过。

【完】 

发表于《作品》杂志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