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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作品:《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黎子  2016年10月26日17:30

一个拾荒王国,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潮湿,阴冷,或暴晒在太阳下的赤裸裸……

1.

后来,北城怎么也忘不了那天黄昏的夕阳。媚娘推着庞大的废品车驾着四个巨型女儿穿过芜城镀着暧昧金色的街道时,北城从朝她们纷纷侧目的行人眼睛里撞见了媚娘狂肆的骄傲。

那神奇的样子,就像这座城从此是她的王国。

今天是东城西城出生后媚娘第一次带着她们全巢出动进军芜城的城北城南城东城西全城搜索废品兼上等垃圾。媚娘穿一件酱红色的大布衫蹬一辆80年代的三轮车拉着南城西城东城三个小崽子在前,北城紧紧拽着车子的铁栏跟在后面,婉儿睁着仅有的一只眼耷拉着仅有的一只耳贴着北城的裤脚跟在最后。婉儿是她们收废品时捡到的小流浪狗,花毛,短尾,单耳单眼,媚娘为它取名婉儿。从城北到城南,从城东到城西,她们仿佛不是在收废品而是全家芜城观光,又或者是游走在喧闹的街市让芜城人来观她们。

车子所经之处,行人仿佛被施了咒语般纷纷朝她们驻足凝望。人们惊异的不仅仅是这女儿国似的怪异组合,更是她们的肥胖,巨型的滚圆的清一色的肥胖。经过城南那个菜市场时,北城看到几个卖猪肉的男人瞪大了眼睛盯着媚娘挤出酱红色衣衫扣缝的大奶子口水流了一猪头,北城试着把她那件永远短半寸的小衫拉了拉紧低着头走过去。

北城在城南芜城一中校门口看见了木林,他穿着深蓝色校服推着单车,经过校门时从领口里取出挂在脖子上的校牌给门卫看一眼随即又低着头推着单车穿过长长的校道。北城躲在矗立的废品车背后看着这静如默片的一幕,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和一个男孩子在春天放的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风筝。

回到北屋,夕阳已经从不远处那座摩天大楼的避雷针尖上沉下去了。东城和西城在车子上的一堆废纸里红着脸蛋扑腾扑腾喊叫:“媚娘媚娘,放俄下来,俄要吃奶!——”媚娘把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一把从车上拽下来一左一右夹在胳肢窝里,一扭腰又把右手的东城甩过来和西城夹在一起,腾开手取下车上的一个老坛酸菜方便面纸箱拎起来往屋内走,长长的屁股拖在后面像一堵长满爬山虎的墙。

“北城,和南城把车上的货物收下来,俄给咱煮饺子,今晚有鸡肉饺子吃了!还是速冻的!”媚娘微侧着蹲下身才把她那膨胀的身躯从门里挤进去。

北城抬起头看着如小山一样高耸的废品车,像瞻望一头大腹便便的奶牛。媚娘果然是厉害的,第一次引她们四个游走芜城就有这么辉煌的战绩。媚娘答应俄的红袄袄应该能在芜城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之前裹在俄身上了,北城咬着嘴唇想。

下货不容易,尤其是在天黑时,但她并不惧怕这些,16岁的北城拥有用不完的力气和流不竭的经血,取下这车瓶瓶罐罐纸纸箱箱对她来说,就跟换卫生巾一样利索干脆不留痕迹。

“南城,你瘦一点,上车接,俄来下!”北城知道,只要有妹妹不愿意去干的事只要以她比她瘦为借口,她就会屁颠屁颠跑得比谁都快。

北城抱着一大摞泛着火腿香的压缩纸箱笨拙地走到废纸区一撒手扔在混乱的纸堆旁,纸箱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谁把屁股扣在面盆里放了一个亮屁。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箱,是上午在城南的百佳超市后门仓库前,媚娘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花一个钟头向那个管仓库的大胡子主管软磨硬泡要来的。于是她们省下了收购这批废纸的4块8毛钱。

“北城,南城,货下完了吗?进来吃饺子了!”媚娘在那间用铝铁板搭建的活动板房门口扯开嗓子叫喊着。

“吆,今儿个出去捡着儿毛爷爷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咋舍得吃起饺子了!来,给俄这几个月没沾腥的哈巴狗儿也来一碗尝尝!”隔壁杀鸡买鸡肉的狮尔王光着膀子,闻到了饺子香。

“没有没有——隔墙的猫还想沾腥!回家吃你妈的奶去吧!”媚娘豪爽的一声笑划破半个夜空,身子一扭,闪身进屋了。

北城迫不及待地端出她盆子一般大的碗,诱人的鸡肉馅儿饺子撩挠着她太平洋一般的胃,这世界上恐怕只有美味的食物能够让北城沦陷。这几袋速冻饺子是今天在城南的豪华小区门口捡到的。当她们推着装满啤酒瓶的车子从小区出来时,一个小保姆拎着几袋东西恋恋不舍的放在垃圾桶旁走开了。眼尖的媚娘用手戳戳北城的后腰,用眼瞟了瞟那个垃圾桶。北城走过去,把那几袋东西拿起来放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瞄,一股浑浊的水从包装袋里流出来。

北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麻利地一伸手从沸腾的锅里捞出一只饺子喂进嘴里,南城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手伸进锅里捞不料烫得哇一声哭了,两个小妹妹也围在一旁因吃不到饺子哭闹着……

“嚎什么嚎啊!俄还没死呢,一窝子饿死鬼!”媚娘一把打掉北城再一次伸进锅里的手,厉声道:“今晚都用小碗吃,全体减肥!”

凭什么啊! 北城撇撇嘴抹了一把嘴角的流油不屑地在肚子里嘀咕道,但这样的话通常是不敢在媚娘面前说出来的,不用说,北城也知道那多余的美味鸡饺会饺落谁家。果然,午夜刚过,北城便看到媚娘背着她们姊妹偷偷地端着一个斑驳着月光的铁盆出去了,盆内的饺子一个个晶莹剔透,像刚出世洗浴之后的婴儿。北城最瞧不起媚娘的这一点了,要送就送呗,何必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呢?不过,媚娘也只有在干这事时才会避开她们小心翼翼,毕竟,食物——对窝在这个小屋里的女人来说,是唯一活下去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2.

北城把一麻袋装着玩具车游戏机遥控飞机遥控器等塑料废品砰一声扔下来过秤,这是那种挂砣的老式台秤,她们是有电子台秤的,可北城故意用这个來称,她知道怎样称能让眼前这个拉了满满一三轮摩托车废品来卖的老男人捞不到一丁点儿好处。北城一只手轻轻扶着似的提着麻袋口,一只手来回拨着秤砣,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大麻袋搞定了。

塑料11公斤,废铁13公斤,废纸8.5公斤,饮料瓶4公斤,啤酒瓶5箱,总共116.7元,北城手里握着计算器喃喃的说。一抬头,发现那张脸像从枯木上扒下来的老树皮似的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活蹦乱跳的胸脯嘿嘿笑着。

看什么看,八十三块六毛!北城瞪了一眼,转回身进屋,把放钱的抽屉拉得乒乓响。

媚娘躺在小屋旁一把老藤椅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闪过一丝怪异的微笑。北方秋日凛冽的风吹刮着她通红的脸,那张收购来的木椅在她的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讨饶声。

其实,以前她们都叫媚娘为大妈妈,直到有一天,媚娘守在她们那个小屋里的一台小彩电前看完了《武则天秘史》大结局之后,突然跑出来站在院子正中央,手叉腰冲着正在叠废纸的北城南城大喊一声,以后,都不许再叫俄妈,叫俄媚娘,媚娘-——听到没!

北城拖着废品放到不同的回收区。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废品站,周围用翡翠绿的啤酒瓶一层层垒起来,北边高耸着两堵用棕色麻袋装起来的饮料瓶挡在入口处,像两扇宏伟的大门,南边是堆成小山似的花花绿绿的塑料品,东边有一排简易仓库,里面码放着回收价格较高的书本和废铁。正中心那间有着蓝色屋顶的活动板房,就是她们的工作总部兼吃喝拉撒睡的家。

北城常常觉得这个椭圆形奇形怪状的地方就像一座巨型城堡,而媚娘,就是这座城堡里的女王。

3.

夹杂着黄沙的大风在芜城的上空不停地呼啸,扬尘穿过每一条街道卷起路边翻飞的桐树叶反复哀嚎着一支肆虐而荒凉的歌。北城从山一般的废品堆里抬起头,听见风从遥远的地方裹挟着千军万马和这座城市的冬天一路狂吼乱叫着向她涌来。是的,流浪的秋天一结束,冬天——还会远吗?

“碗先不用洗了,都过来,俄跟你们说件事!”昨夜晚饭后,媚娘把她们姊妹叫到跟前,宣布了这个圣旨一般的决定。

“北城南城,你们两个也长大了,是时候去为自己夺得一些东西了。你们也看到,芜城城南这两年发展很快,所以俄们得抓紧时机,先下手为强知道不!城南的废品站是由一个糟老头子管着的,所以俄就懒得出马了。但他有一个19岁的儿子,呐,就是在前面工地上混水泥的那个黑小子,听说他要接管他爸的废品站,重要的是他还没讨到老婆——嘿嘿,你们的机会来了!”媚娘解开衣扣,把东城西城放在膝头任她们爬上那两座摇摇欲坠的高峰。“至于东城西城,她们俩儿还小,还能在俄怀里撒几年欢,再说,城东城西要发展起来还得几个年头。南城啊,城南那一块儿将来是你的领地,你得想办法出手夺了!”

“怎么夺?”南城一只手紧紧握住北城的手,怯怯地问。对媚娘,她们总带着一份不可抗拒的畏惧感。

“怎么夺?用你的聪明,或者身体。”媚娘点燃一支烟,骂了句“蠢女子!”

“什么叫‘用身体’?南城还13岁不到啊!”北城一把把南城护在自己身后,本就变形的脸上带着狰狞的愤怒。

“头脑和身体就是女人最强大的武器——你不明白吗,还跟老娘吼!不服,你去替她夺啊!”

昏暗的灯光下,媚娘眯着眼睛罩在烟圈里,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而朦胧的微笑。已经两岁的东城西城爬在她的两条大腿上贪婪的嘴不停地吮吸着,把那两只巨大的乳房拉扯的像快充破了气的皮球。虽然这个画面北城已经见了无数次,但还是觉得此刻的媚娘像极了乡下奶奶养的那头老母猪,旁边围着一群小猪仔抢奶吃。这想法让北城突然感觉到恶心,晚上吃的大葱豆腐面在胃里翻江倒海,她冲出门去趴在一堆废纸旁吐得天昏地暗。

媚娘生东城和西城是在秋末冬初,那天天冷得要命。北城走过几条街去菜市场上为媚娘买小米,到了菜摊却忘记自己要买什么了,绕着人群喧闹的菜市场转了几圈终于流着口水用那3块钱在一个包着花头巾的老奶奶那儿买了一个烤红薯,捧着烫手的红薯飞快地往家跑想趁热给媚娘吃。走到门口时又突然想起她应该是去买小米的,她瑟缩着不敢进屋,于是就握着那个烤红薯躲在废纸屋里睡着了,直到夜幕降临,红薯凉透,媚娘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芜城的霓虹时北城才颤抖着从梦中惊醒。她冲进屋里时看见媚娘的肚子憋下去了腿边两团缠着脐带的肉球在一大滩黏稠的血泊里蠕动,南城端着脸盆立在旁边大哭。媚娘指着北城骂道:“死妖精,你跑哪儿去了,你是不是等着老娘死啊!”北城躲在废纸堆里偷吃的半个红薯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涌出喉咙喷了一地。

北城抬起头看着星星寂寥的夜空,离她不远处那片星空下有流光溢彩的霓虹。北城觉得这里的一切是多么让人肮脏恶心,一窝孩子和膨胀的野心,就像藏在胳肢窝的虱子一样让人恶心。她不知道媚娘为什么一定要让她们夺取南城的领地,也不明白女人是什么,但她清楚,她该去做些什么了。

4.

媚娘有一个宏伟的梦想——占领这座城,拿下芜城的四座废品回收站,然后在城北建立历史上最庞大的废品回收总站。媚娘对她们姊妹四个说这句话时嘴角叼着一只折皱的烟,眼睛里翻滚着熊熊烈火。北城那时正在咬一根胡萝卜,她抬起头看着媚娘,觉得她简直是被狮尔王的一支烟给抽醉了。

后来,北城才明白,媚娘当时没抽醉,她是认真的,而且是极度认真的。要不然,媚娘也不会连她的名字也给改了。北城原先并不叫北城,叫缀缀,这是小时候在乡下时的奶奶起的名字。那年北城3岁,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和一个满头花发总爱歪着嘴笑的奶奶。有一天媚娘和奶奶大吵一架,傍晚时大吼着收拾包裹抱着她跑出了家,后来就再也没回去过。媚娘拎着她嫁给了邻村一个满腮大胡子男人,北城叫这个男人爸爸还不到一年,在一个雨天,媚娘突然又带着她离开了。于是,她们就来到了芜城,在城北的这个垃圾站被一个像火柴棍一样干瘦的男人收养,很不幸,三个月后,这个在江湖上打拼了几十年终于拥有了一座垃圾站的男人,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死在了站内空旷洁白的雪地上。于是,媚娘理所当然的成了这座垃圾回收站的老大。

进城之后,媚娘就给北城重新取了这个名字。北城北城,你这一辈子奋斗的目标就是芜城的城北这一带,守住你的江山,坐稳你的站长,当然,这得等俄退位后。媚娘说这句话时正在用大铲勺炒面,一把红辣椒撒在在冒烟的油锅里,呛得北城眼泪直流。南城,东城,西城,她们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媚娘要她们将来一人占据芜城的一角,把城南城东城西城三个回收站也夺到手。这样,四面相对,环环相围,废品回收,一家相聚。芜城——就是她们母女的天下了。

5.

一座城,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太多人的爱恨青春和看不见的故事。

北城绕着那座用啤酒瓶砌成的城墙内围走着,手里提一个大麻袋,所过之处,围墙矮一截,她手中大麻袋肚子却圆鼓鼓的撑起来了。媚娘和南城跟在后面撅着屁股扎麻袋口,凛冽的风更加臌胀了她们绵软的身体。

回收站对面那个混乱不堪的瓜果批发市场里成堆成堆倾倒的瓜果发出腐烂的气息,从大卡车上跳上跳下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生意人和推着三轮车的水果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像杀猪;瓜果市场旁边一排用纸箱木板凑合着搭起来的小饸饹面馆里飘出油泼臊子的香味;回收站右边邻着几家杀鸡卖肉的铺子,圈在鸡笼里的乌鸡,漫天乱飞的鸡毛和从开水大桶里拎起来的冒着热气浑身赤裸裸的大公鸡……北城的肚子又开始轰隆隆喧闹起来,媚娘说金象小什字根本不算什么,她们的城北回收总站才是芜城真正的市中心——这句话像太阳一般照耀着她们。她和南城常常去对面瓜果市场在人家倒掉的瓜果堆里面挑拣还算完整的水果,在饸饹面馆繁忙的时候去帮忙端碗洗盘子换来一碗红油汪汪的饸饹面,也把邻居死掉的鸡拿回家来让媚娘煮了来吃……或许,在这里就这样过活一辈子也是一件蛮不错的事情,北城把一只装满的麻袋丢在身后时这样想着。

媚娘,俄饿了——北城刚喊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她看见木林推着单车低着头从她们的翡翠色城墙下走过,额前细碎的头发被风吹起,宽大的校服里似乎也鼓满了风随空中飘飞的碎发左右摆动着。北城踮了踮脚但仍是看不到他的眼睛,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走路时总把头压得低低的安静的像夏夜的星空。她悔死自己刚才那句狮子吼般的叫唤声了。

饿死鬼,今晚没面煮,去市场上买两块钱的馒头!媚娘站起身来用手捶着腰喊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北城啪一声摔了手中的酒瓶转身跑进了屋。她也不知道她在生谁的气。

6.

在芜城,北城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生活在一座奇怪的废品城堡里有一个肥胖怪异的妈和同样肥胖怪异的姊妹,更不同的是,北城有一张其丑无比的脸。比磨盘还大的脸盘里胀鼓鼓地塞满了游动的肉,左边脸上一块被玻璃渣割破的伤疤像一朵开败的山丹花横亘在眼角处,芜城的风沙把她的脸蛋撕扯成赤裸的红。总之,这张脸怎么看怎么像两瓣被后娘拍了两巴掌拧了一指头的屁股蛋子。所以,每当北城穿过芜城的街头人们都把蒙着沙尘的眼光抛向她时,她已经习惯了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过去。

北城从废纸堆里爬出来,手里捏一本英文书。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英文书,北城不认识上面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的洋字儿,但她知道这是一本外国书。她想,木林一定能够用得到这本书。木林是住在北城隔壁的隔壁,也就是鸡窝旁边的一间小出租屋里的高中生,在芜城一中读书,他爸轻微腿瘸,在附近工地上抱砖头,没见过他妈,听说跟人跑了。她经常看到他在每一个清凉的早晨在对面瓜果市场的场篷下来来回回踱着步手捧这样的一本书反反复复地念,卖橘子的大叔告诉她,木林念的那是英语。

北城也读过书,就在不远处马路斜对面的那所老城小学。小学二年级,她比班里的孩子高一头,坐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旁边。在一节音乐课上,那位长发飘飘裙摆飞扬的美女老师善心大发偏让北城给大家唱一首歌。北城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最后大大方方的尿了裤子,尿水渗过单裤在瓷砖地板上敲出异常响亮清脆的声音。同学们盯着她的裤裆哈哈笑了。那次之后,北城就再也没去学校,老老实实跟在媚娘后面捡垃圾收废品了。

北城把书搁在膝盖上用那只宽厚无比的大手细细抚摸着,想起木林那双瞳孔里盛着一汪湖的眼睛,那双眼睛,常常使北城想起乡下,想起青青的绿草和明媚的阳光,想起乡下奶奶嘴角的微笑和耳根后捌的一朵小野花。

“妈x的,不想活了!”小花狗婉儿咬住北城的裤脚不放,北城骂了声一脚踢开,朝着狗头啐了口唾沫。婉儿被甩出去老远,趴在地上打起滚来。北城看到它明显凸起来的肚子,擤了把鼻涕又走过去把把它抱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小花狗仅有的一只眼睛里。对不起,对不起啊婉儿,俄不是故意的,你怎么就,要做妈妈了?

北城一转头,看见木林从旁边的公共厕所供水区出来,一个白色塑料大桶往外溢着水在他手中死命摇晃。一股血直升上北城的头顶,她一把扔掉婉儿跑过去,飞奔的赘肉在她身上甩出夸张的弧度。北城一把抢过水桶如蜻蜓点水般轻飘飘的从木林身旁滑过去,穿过狭促的小巷把水桶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林家那扇油漆斑驳的红色门前。转回身,木林站在北城身后嘴里喏吮着仿佛要说点什么,北城等着,但最终,木林什么也没说。北城脸憋得通红,提起脚,捂着脸跑了。

7.

晚上,北城准备把她累了一整天后熄了火的身体扔到床上美美的睡一觉时,南城却蜷缩在床中央胆怯的看着她死活不肯挪身。北城掀开被子,看见南城白胖胖的屁股紧紧地压着一滩殷红的血迹。

“这有什么好怕的,俄十岁时就来了。诺,给你这个!”北城扔给南城一包卫生棉,侧着身把她那占地儿的身体微微收了收在另一边躺下了。旁边另一张床上的媚娘此时正搂着两个小孩把呼噜声扯得惊天动地。

其实北城是不愿意想起那一夜的。

十岁的北城长得飞快,身体已经明显有一般女孩子所不具有的特征。那天夜里她被奇怪的呻吟声弄醒了,月光透过小窗洒在媚娘的床上,她看见床上有两个人在打滚,赤身露体,腾云驾雾,媚娘狂野的喊叫着,脸抽搐着扭作恐怖的一片。她咬着被角吓得不敢出声,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流泪,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裤子变成了红色。

“北城姐,你说俄该咋办呀?媚娘让俄去夺南城站,俄不敢,俄怕!”南城用手指轻轻捅着北城的脊背小声问。

“不用怕,有姐呢!”北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8.

一声撕心裂肺的的尖叫声划破屋顶,北城嚎叫着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北城跑啊跑,不停地跑,跑过拥挤的车流,跑过喧闹的人群,跑过百货大厦的楼影,跑过叫卖吵骂的菜市场,跑过泛着臭气的下水道,跑过睡在广告牌下的流浪汉……深秋的狂风在她的耳边撕扯着嗓子嗥叫,她听见路边洗发店里DJ音乐震天响的声音,汽车赶命似的喇叭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司机把头伸出窗外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她骂的声音,无数女人小孩停下脚步看着她笑的声音,还有一群流浪狗追着她吠叫的声音。

可她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她只看见左手腕上不断有鲜红的血奔流出来,她只看见自己的衣服被撕扯成一面破旗帜,她只看见自己雪白的奶子像受了委屈的婴孩裸露在太阳下在前面狂怒的摆动,她只看见城南废品站那个老头子的如瘦狼一样的儿子推开屋门溜进来,她只看见他哈着腰流着口水向她扑过来,她只看见他双手抓住她的奶子一把撕开她的水红色布衫,她只看见自己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向着他爪子一样的手切下去,她只看见有一只手指飞起来在小屋的上空划出美丽的弧度,她只看见瘦狼倒在地上翻滚着叫娘,她只看见自己的左手腕上有红色的泪珠掉出来,她只看见自己冲出屋子时躲在门口的媚娘惊悚的脸上带着一丝朦胧的微笑……

北城跑啊跑,不停地跑,她想跑出这座城,跑出这森林一般的高楼和汽车长龙,跑出这蚂蚱一般的人群和音响回声……她想起了乡下绿油油的青草坡,白蝴蝶飞舞的梨花园,一望无际的麦田,河边饮牛的大狼狗,和耳后捌着一朵小野花满脸笑容的奶奶。她想跑出这座城跑回乡下奶奶的身边去,可她从城北跑到城南,从城东跑到城西,无穷无尽的的高楼直戳着天压向她,她找不到出去的路,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狗洞。

一个无形的大锅盖顶在这座城的上空,她觉得自己在一座迷宫里狂奔。

北城跑啊跑,不停地跑,天黑了。芜城的霓虹映着万家灯火亮起来,北城拖着疲惫的身子漂在灯火下,脚上的鞋子不见了,脚趾上的皮肉也不见了,只有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流浪狗。左手腕上的血仍在滴落,在灯光暧昧的身后,留下一串串火红的花朵。

9.

你跑啊,你再跑啊,你不是喜欢跑吗?老娘告诉你,你就是把两条腿跑断了也跑不出这座城!老娘在芜城混了这么多年,城北城南城东城西那一块没有老娘的地儿啊,还想逃出俄的手掌心,门儿都没有!这座城市他妈的就是一座墓穴,活着你困在里面,死了,你也得埋在里面!

媚娘一只手擎着火钳子在北城的脑袋上敲打,另一只手抠出一块鼻屎用指甲弹出去老远。

哦,还有,城南总站老板儿子的一根手指,你自己看着办吧!

北城坐在废品堆里,脑袋嗡嗡响着,像一只快要崩裂的陶瓷缸。她抬起头,不远处天空下,十字路口另一边的酒店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她双手捧着一束玫瑰,笑靥如花。

“嘭——”一捆方便面纸箱和一叠字迹斑驳的本子跌落在北城身边。北城抬起头,看见玫瑰色天空下,木林的脸庞像春天一样出现在她的眼睛里。

北城过了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零钱,乱成一团毛线的心狂乱的跳着。最后,她还是把钱放在那本英文书上面一起递了过去。木林翻开书看了一眼,北城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

你,很像小时候我在乡下见过的一个女孩子!

北城转回身,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记忆里,这是木林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10.

芜城的冬天终于还是来了,黄土高原上的第一场雪席卷了这座城。

雪地上冰冷极了,刺骨的寒气像蚯蚓一样在北城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上爬行,蠕动。闭着眼睛的北城看见了小时候在大胡子爸爸家那一年的春天,调皮的北城拉着一只会眨眼睛的蝴蝶风筝奔跑,风头转向,风筝飞上了树,北城急得快哭了时,一个男孩子走过来哧溜溜爬上树取下风筝递给她,他闪动着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看着她不说话。

白茫茫的世界刺痛着北城躺在雪地上的身体,无尽的疲惫使她动弹不得。北城闭上眼睛,城南总站老板的儿子和另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手里拿着刀向她逼过来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你胆儿够大的啊,敢断了老子的一根手指,老子今天非做了你不可!

呼啸的北风夹杂着大雪漫天飞舞,像一朵朵盛开在空中的梨花。远处市中心那座钟楼楼顶的钟摆沉闷的摆动着,早起串街卖包子的吆喝声拉得很长像一首动听的曲子,电线杆上一群互相啄着羽毛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他们把她压在雪地上,剥开了她。漫天的大雪撒花一样狂舞着落下,覆盖了她的嘴唇,覆盖了她的乱发,覆盖了她的大腿,覆盖了周围的一切,覆盖了这个纯洁的肮脏的世界。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北城身上那件红袄袄,和身下那滩血,发出刺眼的光芒,像一朵盛开在雪域之巅的红莲。

11.

昏暗的灯光下,北城眯着眼睛罩在烟圈里,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而朦胧的微笑,两个小婴孩爬在她的两条大腿上嘴里叼着两只大扇子一样的乳房,相互抓耍着把它们扯得老长老长,就像乡下老母猪旁边围了一群抢奶吃的小猪仔。

一股迅疾的狂风划过城市的上空,窜进小屋的窗户,把漏风的玻璃刮得阵阵响。 

发表于《厦门文学》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