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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十木作品:《红裙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祁十木  2016年10月26日16:15

日子似乎过去了,却又

回来了。像一个梦,在梦里,人以为,

我已经梦过它了。

——雷蒙德•卡佛《往日那闪电般的速度》

我要讲述的故事来自于我的梦境,它们发生的似乎有些刻意,并且不受我的控制。但我不清楚它究竟算不算梦,因为我时常混淆梦与现实,所以我将它写出来,在纸上我大概能看得明白。但是谁要读它的话,一定要记住,这绝对不是一篇小说,因为小说写得都很长,而我的故事很短。

我是贾思,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出生在中国西北的一座小城,这里四季分明、生活节奏缓慢,对于我这样一个懒散的人来说,绝对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都是老师,受他们的影响,也可能完全出自于我个人的意愿,师范毕业后我就回到了这里,从父母手中接过粉笔开始教书,那年我二十二岁。二十二岁以前,我的生活没有什么特殊的,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二十二岁这年,当我再次回到高中母校时,我不仅成为最优秀的青年教师,而且也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爱我的男生,他是比我早一年从师范毕业的学长,从大一开始就一直追我,以前我觉得跟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说实话,爱情有时就是这样,对一个人你可能从来没有任何感觉,但在某一瞬间你会觉得他作为一个能动能说话还爱你的生命体,真的蛮可爱。我知道不完全因为这种感觉,但我就是爱上了他,然后我们结婚了。紧接着,我们像我的父母一样,携手在这座校园里教学。在学校分配的宿舍里,生下我们的女儿,然后看着她慢慢长大。

十二年过得很快,今年我三十五岁。我的女儿十二岁了,她太可爱了,她继承了她妈妈的美丽和她爸爸的努力认真,成绩非常不错,就因为这一点,我时常感激造物主恩赐她给我。我的父母老了不少,但依然康健,安享晚年。我的丈夫平和踏实,凭着自己的努力坐上了教务处主任的位置,他像十几年前一样爱我,我也同样深深爱着他。我们存了一笔钱,买了一间新房子,在小城还不算偏僻的地段,九楼、108个平方的房子。丈夫说,他的父母早逝,从来没有享受过儿子带来的福分,新房子出来就把我父母接过来,尽一尽做子女的心。

但是我不会微笑,人们都以为我缺乏微笑的那根神经,只有我知道我是不想笑,没有任何理由会让我觉得真正开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体内存在另一个人,我想念她的时候,我会孤独,当她偶尔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想让她在这里活着。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傀儡,我终将离去。

“这不是你妈妈的日记吗?怎么写的跟小说似的。”我挪了挪身子,和女友紧挨着。之前为了看这个本子里的东西,也为了不打扰她玩手机,我们隔开五十厘米在这张长椅上坐着。

“是类似日记的东西啊,至于怎么会这样写,我也不知道。我妈喜欢文学,可能想在日记里展示一下她小说家的天赋吧。”女友的手快速按着手机屏幕,她和闺蜜聊着这周更新的网剧,头都没抬就回答了我。不能算敷衍,我安慰着自己。

的确是我破坏了她的心情,大晚上把她拉到这里。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之后,创作的欲望就愈发强烈,只是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机会找到合适的创作素材。所以当女友告诉我,她手中有一本她妈妈的日记,里面记载了好多故事可能对我有用时,我就不管不顾地将她叫出了宿舍。我没有想叫她跟着我,我只想拿到本子,回到宿舍慢慢看。谁想到她不肯让我拿走,她说这个本子不能离开她,我要看也只能是在她身边看,然后还给她,想要再看时继续让她拿出来,在她身边看。这让我很尴尬,既然出门了,我也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我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吧,让我先看看。女友一脸的不情愿,说实话我理解她,三十多度的高温,即使是晚上还算凉爽,人也不愿意在外面待着。但是我知道她爱我,也不想看我着急上火,我就厚着脸皮说了这么一句。她虽然不开心,但还是嘟着嘴说了一声“嗯”,我这才牵着她走到了湖边。至于为什么到湖边,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这里有很多长椅,长椅旁有彻夜亮着的路灯,像掉在地上的一颗星星,闪烁着一丝光亮。坐下来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此炎热的夜,我会喜欢这样的浪漫。

“其实我不想给你看这个,因为这个本子除了我妈就我看过,我想守着这些字,但我又不想让你着急,所以才给你看的。”女友抬起头,对着发呆的我轻声说了一句,那声音像一阵风,我听清了这一句,还有几句飘走了。

我左手夹在本子中间,右手移到女友的手上,轻轻牵着:“我知道,我知道,知道你对我好,放心,我会和你一起守着秘密的。”

“那你继续看吧,看完一点就早点回去,明天接着再看。这是我妈的日记,它跑不走。只是里面有我妈的秘密,一个女人的秘密,我不能让它离开我。你觉得它会像小说,可能就是因为里面有那些秘密吧。”女友的手像露珠一样从我的手中滑走,抬起,理了一下左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我低下头,再次翻开这个本子。很奇怪,这个日记本做得真像一本小说集,每一天的日记都标着页码,有的还标着题目。我这个人好奇心重,看电视、看小说都喜欢先看看后面的内容,于是我翻开这个本子的最后一篇文字,它在第四十九页。女友的妈妈很有趣,这篇日记竟然取了个题目叫《红裙子》。《红裙子》的第一页看完了,我抬起头看看女友,我这个人每经过一个节点就要休息,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我继续看着,翻过页,看第五十页的故事。看第一个字以前,我随口又问了女友一句:“你妈是叫贾思吗?”“嗯,是啊,我都说这是日记了,她怎么可能不是贾思。”女友很认真地回答。这一句我听得很清楚。她一边说一边靠上我的肩膀,陪我看了起来。

活了三十五年,用几百字就能介绍自己,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但想想人死了墓志铭只有那么一句,我便释怀了不少。

说好讲故事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哪说起。梦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太过模糊,我所能记起来的第一幅画面,就是我在医院的走廊缓慢地走着,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但还能爬的蜗牛一样。我两手空空,因为大夫说我根本没有什么病,不需要开药。我问他,没有病我怎么会来到这呢?大夫说,那就是有点小病。是小病吗?我觉得不像。自从过了三十岁,我和丈夫便很少亲热,到后来我们甚至都不像一对夫妻,我们只是睡在一张床上,而且还单独盖着被子。倒不是因为我们不相爱了,也没有其他原因,就只是因为我的身体。我只要一和丈夫有亲密的举动,我的心脏就会加速抖动、抽搐,那不是小女生们羡慕的那种“心动”,那种感觉就像心脏要从嘴里飞出来一样,它会让我难受、胸闷、恐惧,甚至使我窒息。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感觉,要是年轻的时候这样,我就不可能会有这么可爱一个女儿了。我有时很无奈地跟丈夫开玩笑,我说这是我的心觉得你老了、丑了,它不想要你了。说是这样说,可这事终究是心头的一个疙瘩,总得解开它。这不,我就来医院了嘛。可大夫说小病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清楚,甚至有点生气,起身就走,我记得我把门摔得特别响。所以也不难理解我出医院门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提。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在疑惑自己刚刚有没有走错科室。应该没有走错,要是走错大夫不会给我看病的,可要是没走错的话,大夫怎么说这是小病呢?他根本不会看病嘛。算了,反正都这样出来了,爱咋样咋样吧。最迫切的是我要赶紧离开这儿,打小我就害怕这个白森森的地方,这里像被一场永久不化的大雪覆盖着,我害怕雪的冷,当然也害怕尖锐的针头和冰凉的太平间。我得立刻逃出去。

出了医院门,我感觉逃离了我的前一个监狱,我之所以没有大喊着庆祝,是因为我知道我有下一个监狱。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此刻困扰我的是我该去向何处。家?不,现在回去太早了。一回家,我就想紧紧抱着老公,但是我现在不能抱他,我可能会因此而抽搐、甚至因此而死,我不怕死,我怕老公会伤心。想到这,我又想骂一句,这该死的大夫,看不好我的病。但是不回家能去哪儿呢?现在是傍晚,学校都下班了,家和学校我都不能去。我只好一边在街上乱逛,一边想着一会要去哪儿。人们此时都忙着回家,开车的、骑电车的、坐公车的、走路的人们都加快着速度。他们要回家,很多人手里都提着菜,我知道他们要在家里吃晚饭,一家人做饭、吃饭、收拾碗筷,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可现在我手里是空的,我感觉我连空气都握不住,我应该为此感到悲伤吗?此时我看到穿校服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后座上的女生紧紧搂着他的腰,头靠在男生的后背上,长发和白裙迎风飞扬。我不知道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但是另一个答案已经淹没了我的这个问题。人间很美好。我的嘴角似动非动,一不小心轻声念出了这句话。这时我走过一间装修的小店,仿佛得到了一个天启的答案——我该去我的新房子,尽管它还在装修。

这大概是一件好事,我已经许久没有去过那里,记忆模糊得像从来没有去过一样,那是一个随时都在变化、永远干净、永远在等我的地方。但是接下来的情节存在一处断裂,我没有办法写出它,这个“我”是写字的我,不是走路的我,所以我毫无办法,只能如此写下去。断裂的就是我为什么要在去新房之前绕远路,我缺乏这个原因,也可能没有原因。反正就是绕了路,我专门跑到了一个小超市。超市的卷闸门已经拉下了一半,就快要关门了,我闯进去,径直走向了绳子和塑料袋。为什么要来?那一刻的我只感觉到我要买一些东西,我此前来过这个超市买过一次东西,今天我必须再去买。买红色的绳子、黑色的塑料袋,它们搭配起来很好看,至于为什么买它们,我略微记得点牵强的理由,绳子给工人们固定脚手架,塑料袋用来套在垃圾桶上。可是我不知道工人们要绳子,我为什么要买,何况脚手架用绳子根本固定不了,这就是牵强的地方。我能猜到别人的心思?或许是吧,这应该是唯一的解释。再说一句题外话,我很不愿意给垃圾桶套上塑料袋,塑料袋本来很干净,为什么非得弄脏它然后扔掉它。

我有点啰嗦,买完就是买完了,绕了远路,说话就不该这么绕。再说回买东西,绳子和塑料袋不贵,一共五块钱,男老板对我很热情,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风韵犹存。买完东西,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可是我为什么又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件衣服再去,新房子应当有新气象。它还在装修,灰尘满天,还是应该穿件旧衣服去。犹豫的我,不知不觉又晃晃悠悠地绕了一大圈。当我想明白时,我已经接近我的旧家了,所以我选择忘记我想清楚的结果,去换一件吧,新的旧的都可以。

第五十页完了,看着就觉得有些瘆人,我赶紧搂住女友的肩膀。我感觉到谁在发抖,看着女友一脸平静,我就确定是自己在抖。

“这有什么啊?看你胆小那样,不过是一篇故事,瞧把你吓的。”说着女友拉下我的胳膊,顺势牵上我的手,平静的脸上划过一丝轻松的笑。

“谁胆小了!”我捏了一下女友的手说,“不过这里阴森森的,看这个确实挺那个啥,更何况这不是小说,是日记啊。”

“现在承认是日记了,怎么不说这是小说了?”女友右手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我把本子扔在长椅旁的草丛里,用两只手咯吱女友,调和尴尬的场面。

女友抓住我的手,笑了两下:“你看不看,不看就回去了”。

“看看看,当然看啊,虽然有点恐怖,但它奈何不了我的好奇心。”我挣开女友的手去拿草丛中的本子。拿起来的时候,用力过猛,不小心扯断了两根草,但愿它们不责怪我。可我会责怪它们,我正恐惧的时候又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自己抓到了什么鬼东西呢。惊讶过后,我很愉快地将它们扔回草丛。我拿起本子低声说,有惊无险之后,我的心情很舒坦。

再次翻开本子前,我感觉似乎有些事蒙住了我的眼睛,需要我洗掉它们。

“哎,宝贝,你妈身体咋样,有心脏病吗?”我用下巴抵着女友的头顶,此刻她正闭着眼靠在我的胸口上。

“嗯,说不太清,我妈以前身体一直很好。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脏好像就有了点问题,我时常会看到她捂着自己的心脏。据我爸后来说,她好像还有点抑郁症。就是不知道先有的抑郁症,还是先有的心脏病。”女友将头移到我的肩上,睁开眼,缓缓地说。

“好奇怪,你妈这样写没道理啊。她要是因为抑郁症和心脏病去医院,大夫怎么可能说是小病,而且家里人怎么会让她自己去呢?”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哎呀,你管它呢,你不就是为了找故事嘛。赶紧看,看完赶紧回去睡觉,都困死了。”女友把本子往我怀里拉了拉,打了个哈欠。

我接过本子,眨了眨眼睛,右手指头不停地在女友肩上不规则乱动,左手翻开了本子,翻页的声音不是很响,但我确实听得到。

当我再次走出家门时,我不确定我到底穿了什么衣服,因为天已经黑了,黑暗能使一切都丧失它们本身的样子,我确定也并不代表它们真实。但是我有一点残存的记忆,我知道如果我体内的她出来的话,她一定会看到我这紧身的红色长裙,脚下的银色高跟鞋,对了,还有悬在头上的那顶不大的黑色小帽子。

我要去新家了,这是一个目标,又像一句承诺,更像一个归宿。那个并不偏僻的街道,到了晚上的时候,人却出奇得少,许是因为这是有太多正在修建的房屋,还没有多少人住。以后修好了人就多了,我这样自言自语着,离新家越来越近。实际上我根本没走多少路,新家和旧家在想象中只有一步的距离,在现实中也只不过一个十字路口的长度,可笑我此前绕了那么久。每一步都意味着临近新家,我的心中不免有些激动,我摇着手中的塑料袋,轻轻哼着一首老歌。应该是巧合,我会仰起头,仍然是巧合,我看到了两只鸽子。我全身就像被雷击了一般,感受着一阵阵的诡异。这两只鸽子要去哪儿?它们不该在夜里飞出来,鸽子在夜里是看不到方向的,即便它们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我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生活这朵艳丽的肥皂泡,要破碎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所以该迷路的会迷路,该回家的还是会回家,我不必为此忧虑。那么我是怎样的呢?我是重新来到这里还是再一次回去。思索的时候,我已经到达大街中段的最狭窄的小区,刚刚刷上蓝染料的新楼。有几栋楼还在施工,小区堆满了水泥、沙子、钢管等建筑材料,我闭上眼睛,看到了这里以后的景象,草坪、喷泉、树和奔跑的孩子们。然而此刻我却不能因此感到幸福,我像幽灵一样行走,我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它们仿佛火车的轮子,已被固定好了路线。我要上楼,我跨过了平放在楼梯口的未安装的楼梯扶手。还没铺上瓷砖的楼梯光秃秃的,像在画中的裸体少年,原谅我,对它产生了欲望。九层楼似乎不是很高,但对于我,就像走入另一个世界一样艰难。

我看到了我的新家,它还没有装上门,张开怀抱、一无所有地等我进入。房内几个装修的工人已经入睡,为了照明或是防寒,他们用装修的废木料燃起了篝火, 我有些生气,这是间接在烧我的房子。所以当一个半醒的工人朝我点头示意的时候,我并没有理他,我只是悄悄地在房子里转着。客厅、卧室、厨房、厕所,每一个都是我希望的样子,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场景。转了三圈,我背对着火堆和在火堆那侧的工人坐了下来,红裙子像岩浆一样瘫倒在地上,我取下帽子、脱下鞋,面对着刚刚刷上白漆的墙壁,深呼吸。我喜欢这种油漆的味道,但是这一阵阵的潮湿感令我无所适从。

火苗在我背后闪烁,映在我面前的墙壁上,同时摇曳的还有我的影子,我从未这样临近自己,她如此庞大如此虚无缥缈。我注意到,我的左侧堆放的泥沙,它们肯定与小区院子里的那些不同,它们属于我属于我的房子。但是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泥沙,它们是注定被剩下的吗?但愿那些小石子不要心怀怨恨、坠入凡尘,通灵宝玉太多,林妹妹却不容易找到,岂不寂寞?又想到哪儿去了,这个时候我不该乱想,这是我唯一认真面对自己的机会。此外,我还要再回答一个问题,我究竟为什么到这来?我能回答吗?我的心随着漏水的水龙头滴在水桶里的声音颤动,咚、咚、咚……我想不清楚,只能摇头晃脑地操控我的影子,摇到低头的瞬间,我看到了我带来的绳子和塑料袋,它们旁边放着我的手机,或许我该先想清楚,我为何带它们来这里。缠成圆球的绳子反射着火光,像一颗太阳掉在地上,但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它还要被拆开。与之相比,塑料袋安详许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拿起手机看看,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短信,是不是因为我此刻处于另一个世界,别人打不通电话。那么我应该等待平行宇宙里那个“我”给我打电话,这样可以缓解我的焦虑。举了一会儿,我又放下了手机,等得太久会很累。放下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一根木条,它的一半已被火烧黑,但不知为何它从火堆中掉了出来。木条的另一半戳着一颗钉子,它的身体被这根钉子穿过。我将木条握在手中,烧黑的部分有余热,但不是很烫,这感觉好像握笔一样。我可以写字吗?我轻声问了一句。水泥地还没铺上地板,正好可以画着玩,我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画着画着我发现我的手好像跟腿一样开始不听使唤,我感觉有人在抓着我的手,在地上硬生生写下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印象深刻,那是电影《死亡诗社》中的一句台词,上周刚刚给学生看过——我们都是蛆虫的食物。

这句话仿佛顺势要刻在我心上,地面上出现了血迹。我好像瞬间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我为何要到这里,我是要从这里回我永久的家,一个最新的家到永久的家,这是多么幸福的事。那一刻死神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咽喉,留给我抉择的,只是一个结束的方式。我叹了口气,一切都顺理成章,我不用再忧虑要解答问题。绑住牛羊宰杀的绳子就在身边,它可以绑住我,免于剧烈地挣扎,塑料袋可以掐断我的呼吸,火可以燃烧我的身体,而那由水龙头漏出的水灌满的桶可以让我回到母亲的胎盘。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目的,我自始至终的选择和走路,都是为了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接受熄灭生命之火的时刻。我的心里泛起一丝仇恨,但很快又退了下去,谈不上心如止水,因为心早已干涸。我累了,太累了,我绕一圈又一圈,竟然仍是在一条轨道上行进,有起点也有终点。好吧,我要放弃了,不,应该说,我——接——受,我接受这个并不完美的句号。

一种幸运的感觉随之而来,有些可笑,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是我可以选择结束的方式。这应该算作一种盛大的仪式吧,对于我,生命,请允许我稍微歌颂一下你。

我该选择什么呢?一切都由我主宰,我毅然决然地拿起那根木条,这根生锈的钉子会温柔地穿越我的身体,虽然缓慢但终究会释放光彩。到那时,这几个素昧平生的工人会扶起我的尸体,拔出这根钉子,他们肯定惊讶于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此完美的凋谢。当然这样还有一个好处,这种特殊性会让人们猜测这是意外,如果我的家人相信这一点,那么他们就不至于太过悲伤。人间只有我知道,决定我生死的是

“哎哎哎,是什么呀,咋就没了呢?”我有些失态,大声吼着。“怎么就没了呢,你看你看,这还有撕过的痕迹呢,后面肯定还有!”我指着本子,情绪激动的对女友说。

女友似乎有些木讷,当她抬起头时,我看到她眼眶红红的,我赶紧抱紧她。“没事没事啊,这是咋的了嘛。”

“也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有点想我妈了。”女友推开我的胳膊,两只手揉了下眼睛,脸上依然如湖水一样平静。“没了就没了吧,我拿到的时候就这样了,后面的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哦……好吧,这是你妈的日记,那你妈是不是……”

“嗯,没错,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我可以感觉到女友身上散发着的寒意,像剑一样,谁碰到就要受伤。我也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男朋友的不合格,交往这么久以来,我竟然没有问过她母亲的事。我赶紧捂了一下嘴,“对不起对不起,你知道的,我不是故意要问的,我就是好奇……”

“嗯,没关系,我早已习惯妈妈不在了,我也不想告诉你。这个是我妈死前一天写的,你看那日期……”

“啊!那这里面说的这个死法,这……”我惊了一下。

“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写,但是我妈是在自家床上走的。晚上她和我爸没在一起睡,早上醒来我爸去她房间叫她起床就发现她没气了……”女友眼眶中的红色退了下去,她此刻冷静得像一个看惯生死的医生,又像一个讲述历史的说书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女友妈妈平静的死亡,还是因为女友不那么伤心:“那她要是这样去的,这些故事也未免写得太真实了吧,她咋写下这么个故事呢?她走的原因到底是……”我接着问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听我爸说,我妈以前说过要把这个本子留给我。不过我倒是知道这里面有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比如工人们说,我妈死前的那个晚上去了新房子。我去找过,她的手机放在那里,红绳子和黑塑料袋也都在那。死因……据我爸说,医生的判断报告的可能是心肌梗塞。我妈那晚的睡衣都被汗浸透了。她应该挣扎了蛮久,衣服都有撕扯的痕迹。但我爸那晚竟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她是不是穿着红裙去的新房?”

“那倒不是,我特意问过,她穿的是平常的衣服。”

“后来呢?她去了哪儿?我是说这后面被撕掉的……”

“工人们说,她来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一会儿就走了。至于后来我知道,她回家了。”

“那就奇了怪了,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啊,没穿红裙子,但确实又去了。说要钉子穿过身体,却又好好回到家。说要寻求死亡,可是又没自杀。这到底怎么回事嘛!”我摸了摸后脑勺,咂了咂嘴。

女友的脸色又有些不对,那种寒意愈发增强。讨论妈妈的死,的确很惨忍,我急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只是太……”

“好了,没事,我既然给你看了,就知道你会有很多疑问。”女友冷冷地说。

“那她没换衣服,她去新房子前回家了吗?”我的好奇心又促使我多问了一句。

“中间回家了,我爸说我妈从医院回来,换了双鞋又出了门,没有说去哪儿。”

“等等,你等等,你是说你妈回家换了鞋,她不是说换衣服吗?”我不知为什么这么着急,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变了。

“就是换了鞋。那天她非要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看看,就是她死前的那天,而且她回家换鞋的时候,说自己根本没什么大问题。”

“那她这写的和发生的如此不一致,包括她的抑郁症到底是怎么回事,心肌梗塞又是……”我用手肘拄着大腿,下巴放在手心里,深深陷入了这个问题中。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友眼神呆滞,望着湖面,轻轻摇了摇头。我有些后悔,似乎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看日记本,不该讨论死亡,更何况谈论的是女友的母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我和女友对着湖面,静悄悄地坐了十几分钟。

“你相信世上有神吗?”女友突然问了一句,眼神没有离开湖面。

这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甚至不能肯定我听到的是不是这句。“信吧,心存敬畏还是好一些。”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让我更加难堪,是我让女友又走入了沉重的往事。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短,其间我发现日记本刚合上的时候夹死了一只蚊子,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尝试着轻轻一揉,竟然化成了灰烬。我想起哪本书说过蚊子有三颗心脏,也许蚊子不会死于心肌梗塞却死于别的偶然,这使我的悲伤加深了色彩。

“那你觉得你妈到底是怎么去世的啊……”我似乎说了一句不太合适的话,纯粹只是为了打破可怖的沉默。

“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嘛,我妈一直好好的,她还能怎么去世。心肌梗塞!寿命尽了!就死了,这不很简单吗?还问什么问!”女友朝我吼了一声,她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消消火,消消火,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两手放在她的两肩,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你妈是好好去的,可是我就是觉得这篇文字并不那么简单,你不觉得吗?”我对着已转过头去的女友,伸着头说道。

“这个该死的本子!”女友一把抢走本子,将它扔在路灯下。

“不是,你想想,你妈要是去过新房之后写了这篇那还情有可原,但她要是先写了这个再去照着做,那就太匪夷所思了。还有你想想,不管她先做了再写,还是写了再去做,为什么会有那些不一样的地方?而且她怎么知道她自己要死呢?”

“你别说了,她怎么可能知道她自己要死!”女友从椅子站了起来。

“我觉得她写这个的时候,精神已经非常不好了,她按照所写想去自杀,却最终没有。要么她或许已经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你想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抑郁……”我坐着,抓着女友胳膊,眼含热泪抬起头对她说。

“我说了我不知道!还有我妈不可能自杀,绝不可能的,她是世上最坚强的女人!”女友狠狠甩开我的手,试图要跑。她的眼睛里好像要射出火,夹杂着那种始终包围着她的寒意,刺向我。

她向前跑着,我准备去追,突然想起扔在路灯下的本子,显然女友悲伤得已经忘了这个本子不能离开她。我陷入两难,先去伸手抓本子,在路灯下拿起它,再抬头看女友,她已经跑远了。我拔起脚想去追,却感觉有个东西拉住我的手。我看到风吹过来,我手里的本子被吹着,泛黄的纸在风中发出属于它的独特的声音。我喊着女友“等等我”,这才发现她今晚穿着一袭红裙,那裙子刚刚遮住膝盖,在风中飘了起来。我从未觉得女友如此美丽,像一片红色的枫叶一样翩翩起舞。我收住荡漾的心,合上被风吹过的本子,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片叶子被夹进去,但我跑了起来,我能追上我的女友,在她回到宿舍之前……

 

[后记]:加这段话好像显得有点多余,但是我感觉我像我的主人公一样不受控制地要写下这些多余的话。我竭尽全力,想要让这个故事更接近我们的生活,可是我突然发现它存在许多的不可思议,它的一切让我感到陌生,甚至它要独立于我的思想之外,我并不清楚为何会如此,大致是因为它太过努力地靠近生活,而生活要比我们想象得荒诞、无法理解。我起初想用这些文字祭奠我故去的初中老师,她曾经鼓励过我这个极其淘气的坏学生,但在我离开初中六年后,她的死却成了我们这个小城里永久的秘密。关于她死亡的原因和方式,小城里流传着许多不同的故事,但是终究以她匆匆结束的葬礼画上句号。此刻,我很想念她。接着我就想到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很多时候我们记忆深处常存的往事跟我们活着的现实可能没有太多纠葛,我们甚至觉得他们毫无联系,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些事,如果悲伤,也仅仅是一刻钟的事。肯定有人想过无数种结束自己的方式,却都在毫无理由的抑郁和悲伤中生老病死。我们如此的麻木,努力工作、挣钱、吃喝、繁衍,而由这些事产生的喜悦却怎么也掩盖不了我们对生存意义的茫然不知。我们在一条本身就已经固定的路上走着,只是有的人路程短,有的人走得长罢了。所以当我在第三个深夜完成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为自己流下了眼泪,我的老师可能思考过她什么时候离去,但我没有,我终将在一种不可预料和无法想象的迷境中,等待我离开人世的那天。我担心没有人怀念我,那就以我的文字起誓,我曾经努力地活过。  

拟发《西部》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