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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十木作品:《火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祁十木  2016年10月26日16:10

哈老汉坐在炕头望着。

窗外,雪一片片地落了下来,像是被谁撕碎了似的,急急忙忙地覆盖着地面,下定决心要把天空之下的所有事物都给吞了。土炕被儿媳妇烧得火烫,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冬天已来临。只是觉得有一阵阵声音从天上坠落下来,与那些雪一起落下,从树梢上、从房檐上,一直落到他的炕头。这声音可比冬天冷多了。

他那两孔如地窖般深凹进去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又闭上,他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人都一样,老了以后睡不着,心却始终是累的,哈老汉这么想着,也算稍稍安慰一下自己。他转过头,看见了那扇始终关着的门。其实晌午时,儿媳端着饭进来,门就打开过,可哈老汉觉得它仿佛永远都不会打开一样。门上的木头也开始朽了,这倒也不稀奇。哈老汉年轻的时候同匠人们修起这座房子,光阴一天天地走着,他这个比猴还要机灵的汉子,都整日整夜地坐在这炕头不动了,木头哪能不朽呢?想到这,哈老汉叹了口气,靠在叠起的被子上,眼睛慢慢闭合,不想睁开。用手反复擦着那如黄土沟壑一样的眼角,动作像一个犯了错的小朋友。他的手背越来越湿,炕却越来越烫。

炕的另一头卧着那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猫。说是不知多少年,其实哈老汉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身边的女人到坟坑里几年了,这只猫就几岁了。他只是不愿意想,不愿意知道。他的女人爱猫,她无常(回族常用语,代指“死”)之前那只老猫的肚子就大了。那晚的雨特别大,哈老汉发现自己的女人在滚了几十年的炕上咽了气,却没有发现老猫在客房的床下生下了一群崽。直到女人的头七过了,哈老汉才发现一群猫崽子的叫声。他不喜欢这些猫崽,猫是小人、狗是君子,小城里流行着这样的俗语。但是他的女人去了,他也不能把她留下的这些念想全给送走,于是就留下了那只最小的灰黑色的猫崽。现在年份有些含糊了,究竟是多少年了?是啊,多少年了?

在炕的这头,哈老汉边想着,边拉开被子,放好了枕头,就躺了下去,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长时间保持“坐”这样一个动作。老猫也在躺着,眼睛是睁着的,它看着哈老汉,哈老汉看着它,他们就像看见了自己一样。哈老汉喃喃地说着,你这个尕畜生啊(尕,即小,表示可爱的语气),也老了、老了,我俩一搭(一起)老了。这句话,像是一种预言。年轻的时候,哈老汉就爱说这句话,现在真的老了,他却因为自己的预言害怕起来,怕那一阵又一阵的声音。

他往炕的那头蹭了过去,慢慢地摸着老猫,从头一直摸到尾巴,摸得猫的毛明亮耀眼,其实他也希望有谁能这么抚慰一下他。“哎,尕畜生啊,你说老了、病了,也是难事啊,来给个干脆的就好了,你看看你拉不起身子,我也动不了啊”。说着他就停住了,像是被定格了一样,他怕,怕这话有冒犯。他想活着是活着,万一一下子没了,这顿亚(现世)上还有好多没做的事呢,自己的功修做得不够,哪有脸到坟坑里去啊。想到这,哈老汉感到了一阵从头到脚的冰凉,他觉得炕也不烫了。他一个劲地重复着,像诵经一样的重复:炕凉了,这是要放我的埋体(回族丧葬专用语,“尸体”之意),这是要放我的埋体啊。他身上像下雨一样,那两孔“地窖”开了口,自己的衬衫湿了,老猫的头顶上也滴了不少。老猫挣扎着“喵”了一声,像是竭尽全力地安慰他,可它的声音低沉地都听不到了。哈老汉平躺在炕上,他不想再想了。他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怕自己被抢走,被那种恐惧抢走。但还是有一个声音仍旧回荡着,这是要你走呢,老汉,这是在要你走呢。

哈老汉在热炕上抖成一根被遗落在冬天的秸秆,沉沉地睡了过去。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

“砰”的一声,哈老汉被惊醒,从一个没有梦的睡眠中。哈老汉用手肘撑着枕头,侧着身慢慢地睁开眼睛。儿子回来了,进了房抖着身上的雪,用后脚跟踢了门一脚,门关上了。

“你慢些不成吗?门都成那样了,还踢什么?”

“哎呀,阿大(爸爸),我都冻成这样了,管门干啥,我忙得很,回来就跟你说几句话”

哈老汉坐了起来,披着被子的一角,“你不是忙吗?咋这时候回来了”。

“还在忙呢,只是我今天听着个消息,说尔德节(回族节日,又称宰牲节、忠孝节)后我们这边要开始拆迁了,听说拆了以后的待遇不错,阿大,你看咱们先在哪租个房子过渡一阵”。儿子喝了一口茶,坐了下来。

哈老汉沉默了一会,嘴微微张开、闭上,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阿大,你没意见的话,我看着办了啊”,说着,儿子就开始穿衣服准备要走。

“哎,哎,你先等一下”,哈老汉赶紧打断儿子的话,他知道儿子走了,那门又得关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怕跟每一个人分别,总觉得这是不是会成为跟这个人见的最后一面,所以就跟人尽量多说会话,何况这是自己的儿子。“你说的那个事我再想想,我老了,想得没有你们年轻人那么快。但是我跟你说,这个尔德节上宰牲的事不能随便,我存了一千块钱,你看着买个羊回来,我今年举意(个人内心的动机、意念)了,明年我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哈老汉从炕上的毛毡下,抽出一叠破旧的红色纸币,放到了儿子手中。

“阿大,你好好的咋说这个话呢,这事你别操心,我提前都买好。就是你不说,我也得买啊,咱在这院子里的最后一个尔德节了,得好好的过。还有那个找过渡房的事,你收拾好啊,节过完不久,我们就要搬呢”,说完儿子就穿上衣服,径直往门外走去。“阿大,我先走了,我还有些事忙呢”。

哈老汉听着儿子最后说的这句话,门就关上了。“哎,哎,我还有事跟你说……说……”,哈老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儿子已经听不到了。“给猫看下病吧,猫不行了……”,像是一种惯性,他把话说完了,尽管他只能对自己说。当然了,门关得那么紧,一切的声音就只能留给自己。

哈老汉无奈地摇摇头,手放在了猫身上。“没人管你,也没人管我啊”,他自言自语着。门又开了,哈老汉眼里释放出一束光,随之又暗淡下去。儿媳端着晚饭进来了,如今确实也只剩下这吃饭的关系了。对儿媳,哈老汉要比对儿子慈祥多了,他时常想,人家的丫头辛辛苦苦拉扯大,就送到我们家里来服侍人,还不得对人家客气点。

“阿大,吃饭了”,儿媳简单的几个字,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好,你放那搭,我马上吃”,哈老汉殷勤地赶紧回应着。

儿媳从盘子中取下碗,放在炕边的桌子上,转身就要走。“索菲亚,你等等,我跟你说个事”,哈老汉用手示意了一下,让儿媳停下。

儿媳站着没动,看着他。“索菲亚你看,猫病着不成了,你给抱着看一下病,成不?快尔德节了,咱一起好好过个节,畜生也得好好过个节嘛,别让一个活物就这样等着无常”,哈老汉强忍自己身上的疼痛,笑着对儿媳说。

“阿大,你看这猫活了这么多年,现在病成这样是主给的命,再看也没啥用”,说着这句,儿媳转身就走了出去。哈老汉听到了她关门的声音,还有一句特别小声的话,“人都没好好的,还给畜生看病”。

哈老汉对抗着自己,在炕头一动不动地坐着。那碗面黏成了一团,他也没有动一下。自己的病不好就不好,最起码还能吃着药,可这猫病成这样,连治一下的办法都不想咋成。这顿亚上活着的命都是不易的,哈老汉看着猫想起老先人说过的话,但他此时他并没有可怜自己,他只是心疼这只猫,这是一条命啊,怎么就让它这么扛着生死呢?可他自己也是那样的无助,走一段路,身体就受不了,怎么去看病?哈老汉想不到办法,又偏偏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从不掉眼泪,于是此刻的眼泪配合着这种思绪,愈发多了,一阵又一阵的讽刺他。外面渐渐黑了下来,雪差不多停了。他想的心累,关了灯,继续睡了过去。

说是睡过去,其实是一种逃避思考的方式。但他也知道,每当夜深或是只有他一人的时候,那声音必定来到。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睡觉姿势,只能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年轻的时候挨到枕头就能睡着,如今不管怎么舒服却总也睡不着,老了就是屁事多,活着难受,连跟死了差不多的睡觉也这么难受。他又转了转身,朝着右面、与老猫相对,老猫早已睡着了。他想,不,或许它也没睡,只是不想睁开它那在夜里发光的眼睛罢了。哈老汉想着想着突然就笑出了声,老猫啊,你那俩“大灯笼”,现在也怕是跟我一样,不亮了吧。说的时候笑着,说完就笑不出来了,这话又刺了自己一刀。

他后悔,他从自己今晚想的第一个想法就开始后悔,不过夜夜都是这样,不得不想,也不得不后悔想。在这种重复中,他感觉心口闷得慌,就把被子往脚底下推了推。不见儿媳妇给好脸,这炕倒是烧得一天比一天烫。但他知道,或许只是他自己的身子热成了这样,像以往一样热着。这种烫像一种祭奠,带他回忆他的女人,他和他的女人在这炕上睡觉,女人在炕上生娃,炕都是烫乎乎的。好像女人无常的那天,炕也是这般烫。这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这是要你走呢,要你走呢。他想着,是不是地狱的火也烧得这样烫人,不,肯定比这烫,他自己的罪孽不少,到那时候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地狱,也要像这样被烧着。那种恐惧又从后背爬上来,侵袭着他的全身。他责怪这炕,让他置身于这种可怕的联想中。

可自己就是这样一条贱命,多少年来睡惯了这炕,那张放在客房的席梦思倒是从来都没睡过。毕竟这炕陪着他过了穷苦的光阴,人是不能忘恩的啊,他又一次安慰着自己。但这种倔强的爱恋立马让他想起来儿子的话来,一旦拆迁了,那这炕肯定难逃被摧毁的命。他突然换了一种悲伤,好比跟自己的女人吵了一辈子,可当她真的走了的时候,自己却哭成了泪人。他爱旧也感恩,但对于炕已不仅仅是感恩那么简单了。这面炕,他和他的女人滚,他的儿子滚,他的孙子也滚,连炕那头的老猫都把自个滚老了。想到以后,炕会被砸得稀碎,然后从这里又会长出一栋栋的新楼房,他就攥紧了拳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狠狠砸了一拳。脑子开始嗡嗡乱响,一个对他来说大逆不道的想法产生了。他仿佛对着那声音说,我的命给你,干脆点要走吧,顿亚上有的东西都没了,我也该没了。

他左耳旁和右耳旁的声音也开始争吵。左耳旁的说,老汉啊,你坚持了一辈子的“伊玛尼”(信仰),临了临了,不要自己的命,这是要背叛嘛!右耳旁的说,再活不下去啊,看着儿女的脸色,病痛折磨得厉害,最关键是啥念想都要没了,我没有背叛的意思,只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两股声音比每天侵袭他的声音还要让他难过,反复撞击着他的鬓角,势要把他击溃。他看着猫,突然镇静下来,我不能让他们拆炕,对,不能拆!哈老汉自顾自地说着,从毛毡下伸手进去,摸了一下炕的最里面。伸手出来,那指尖上存留着黄中略带黑的泥土,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筑炕时的那堆泥,从未改变过。

他慢慢地捻着那黄土,嘴角也在动:我的无常的“口唤”(许可、命令)定着啥时候呢,我这个样子,熬不熬的过这个尔德节呢。他迷迷糊糊地又重复起这句话,不久便安静了下来,天已近黎明。炕那头的猫,一夜都没醒过一次。

早上的地面渐渐白了,哈老汉醒得也早,算起来也就睡了一两小时。

做完晨礼(回族清晨的礼拜),哈老汉跪在拜毡上再次祈祷。老猫终于醒了,它像被打了一枪似的,一个激灵爬起,跑到炕边,跳了下去。在水泥的地面上,不停地呕吐着。这像是要把胃给吐出来一样的呕吐声,打乱了哈老汉祈祷的念词。他赶紧跑过去,望着炕边,老猫吐出了一种菜色的汁水,不停地发出“齁”“齁”的声音,每往外吐一口,整个身体从胯到脖子都要颤抖一下。哈老汉一把抱起猫,在怀里搂着,一手拉过来被子,将老猫围在被子里。老猫会意一样,低沉地不断“喵”“喵”着,眼睛似睁非睁地眨着,嘴角还停留着那菜色的液体。哈老汉又带着哭腔自言自语起来,太可伶了,这个尕畜生太可伶了,吐的时候怕脏了我的炕,才跑到地下去,可怜着,受着这样的疼痛,还这么懂事呢。我的娃呀,你不要这样忍着啊,想吐就吐出来吧。老猫像听懂了哈老汉的哭诉一样,顺服地把头靠在哈老汉身上,发出“呼”“呼”的声音。以往这声音是猫儿高兴的时候才会发出的,现在它在用这种声音示好,也是表示已没有与病痛抗争的能力。哈老汉用自己的想法猜测着老猫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管老猫了,许多的念想不知道啥时候就没了,他不能眼看着老猫也没了,他得尽自己的力,给猫看一下病。

他把柜子里都快放旧了的棉大衣拿了出来,他已经没有出门好长时间了。穿好衣服,他拿出女人留下的那个布兜子,在里面又垫了几层布,把猫放到了兜里。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那雪中放肆的光仿佛要劈开他,吓得他又退了几步,但为了怀里这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老“念想”,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缓慢地移动着那疼痛难忍的右腿,一步一步地挪着它。听着儿媳妇在后面喊着,阿大,你去哪呢,路上滑啊,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出去啊……

哈老汉从巷子走了出去,一路都在想,去哪会有给动物看病的地方,说实话,他从来都没有给动物看过病。老猫也从来没有到过街上来,它听到人类喧嚣的声音,就在布兜里不停地撕扯、挣扎。哈老汉和它说着话,我不卖你、不吃你,我们看病去、看病去呢。

这条看着哈老汉老去的路,已经变得让哈老汉认不出来了。哈老汉继续跟猫说着,也像是跟自己说:这路咋都不一样了呢,我也就几个月没出门啊,是不是我的眼睛不好了,是不是雪下得太大,给挡住了。说着说着,哈老汉已走到街角原来卖小吃的地方,这里竟然改建成了一家小医院。他走了过去,那招牌上画着都是狗啊、猫啊什么的,他再往里面一瞅,一些狗的爪子上打着吊针,人一动不动地抓着它。哈老汉不知所以的笑了,心里想,哎?这顿亚怪了啊,人咋服侍动物了呢。他走了进去,一个面貌清秀的姑娘立刻走了过来。

“大爷,请问你是要给宠物看病吗?”

“这地方是给动物看病的吗?专门给动物看病的?”

“是啊,我们是专业的宠物医院,就是专门给动物看病的。”

小姑娘立马观察到哈老汉怀里的布兜在动着,显然老猫闻到了动物的气味,愈发地不能安稳。“大爷,这兜里是您养的宠物吧”,说着姑娘就要接过哈老汉手里的布兜。

“啊……是我的猫病了,不吃不喝的,你给看看呗”,哈老汉说着打开了布兜,示意那姑娘看。

姑娘摸了摸猫的头说,“来,大爷,您在这等会,我抱着猫进去给我们大夫看看”。说着就从哈老汉手里接过猫,向里面的一个房间走了过去。

哈老汉一个人坐在那群输液的狗中间许久,显得异常尴尬,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去看看猫怎么样。他起身要向里面走去时,那姑娘就抱着猫出来了。

“大爷,我们大夫看了,猫没什么大事,就是一点肠胃炎,打一针就好”

姑娘带着哈老汉去给老猫打针。她让哈老汉抓住猫的四个爪子,用一个头套控制住猫的头,防止被猫咬伤。哈老汉觉得这就是顿亚上最受苦的样子,动也动不得,连头都被控制着,无能无力地等待着。姑娘拿出针,朝老猫的后腿内侧打了一阵,猫先是一惊,而后大喊一声“喵”,用一种爆炸式的音量,不过它慢慢就安静了下来。照这猫的脾气应该挣扎地把人都给挠烂了,但它的安静,倒是让哈老汉不知所措,是无力抵抗,还是对这一针抱有希望呢?

“大爷,好了,每天打一针,打三天就应该可以了”,姑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边收拾工具,边跟哈老汉说。

“好,好,麻烦你了啊”,哈老汉付完钱,把老猫装进布兜里,出了医院的门。他发现自己的腿好像利索了一些,得亏这里离家不远,三天时间也不多,自己能给老猫把病看好了。也许是这样舒心的想法让哈老汉又精神了一些,他走回家的脚步快了不少。只是他没有发现,老猫因为恐惧脱下的毛,已经沾满了整个布兜,还有一些在雪中飞舞着。

哈老汉透支着自己,每天都往返于医院和家,给老猫打针。可他的身体却在这样一天天的劳累中好多了,他心里想是不是我做的孽太多了,不让我走了,还是要我陪着老猫呢。但他确实很疑惑老猫到底怎么样,它不吐了,大夫也说没事了,可是它整天侧卧在炕的那头,再也没有发出一句声音,这让哈老汉冥冥中再一次感到忧伤。在这种纠葛与复杂的心情中,尔德节来临,哈老汉熬到了节日,老猫也熬到了节日。

这天哈老汉穿着自己最好的那件棉大衣,对,就是那件快放旧了的衣服,早早就去了清真寺。参加完热闹的会礼(回族节日上的集体礼拜),哈老汉急匆匆地就回到了家,因为他发现以前跪在礼拜行列中的许多老人都不见了,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他得去他的炕上,那里的烫最起码能调和这种恐惧。

哈老汉回到家,顾不得脱衣服就上了炕,老猫仍旧躺在那头一动不动。他跟它说话,我说,尕畜生啊,平常你不动就算了,这给你看好病,让你好好的过个节日,你咋也不动呢。说着就把老猫揽到了怀里,除了看病的时候,哈老汉已经许久没有抱过老猫,他觉得现在这猫通人性,它不愿意动,你就不能冒犯它。可是今天是尔德节,也应该让老猫开心一点。他这么想着,抱着老猫往窗外看去,儿子、侄子们已经回家了,正在院子里收拾,准备宰牲。

哈老汉抱着老猫,想起这节日的来历,想起那个欲杀子献牲而后又以羊代替的故事,顿然觉得那被绑在院中的羊是烈士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怀中的老猫像极了那待宰的儿子,自己却成了那个不忍下刀的父亲。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又这么乱想,节日里应当高兴的。他把猫高高抱起,让它看着窗口。“看看,尕畜生,同样是动物,你在炕上享福,人家就要在外面被宰了”,说完哈老汉放低了老猫,独自望着窗外。或许他就不该这样说,其实动物们都在人的影子里活着,都不容易。何况人和动物都有卢海(灵魂),他们听到该有多伤心呢。如此想着,哈老汉又有了一个悲悯和痛恨自己的理由,但他依旧固执地看着窗外。其实自从他老了,他就再也不愿意临近血腥的宰杀场面,隔着一层玻璃,远远的望着,算是表示一种崇敬,也算送这烈士一样的羊儿一程。此外还有一些思虑,他却总也想不起来……

院子里,那只拴在树上多日的羊,眼下已被绑了起来,等待着刀子。哈老汉真的不忍看到这样的场景,尽管他也爱吃羊肉,也想好好过节。他捶了捶又有些痛的右腿,是啊,人咋就是这样呢,和动物同样活着呢,却要宰杀动物,不忍心看到血迹,吃起肉来却津津有味。不过那只羊也是命里该如此,它享受不到在广阔的草原上吃草的惬意,只能绑在这里吃那落满雪水的碎秸秆,连死的时候,都是被绑着的,活着、死了都逃不过那根绳子。哈老汉愈发觉得那跟绳子像一条巨蟒,缠着他的脖子,令他难以呼吸。

在外面,刀已经放在羊脖子上了,刀一动,冬日的阳光就使刀闪出了一道光,正好闪着了哈老汉的眼。他用手捂着眼睛,等他再放下手,那只白色的羊就开始在白色的地面上急促地抽搐起来。他们在雪中宰羊,为的就是让血水融进雪中,不至于脏了地面。哈老汉像是对着门外喊,又像对自己说,人是有有多干净呢!但是羊的血融进雪中,白中透红的色彩,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悲壮,成就了被忽略的神圣感。在白茫茫的大地中央,它让自己的血液融进凝固的雪,热了冰冷的地面。归宿是它无力改变的,但它改变了赴死的意义,也就不枉在这顿亚上走了一遭。哈老汉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里,羊抽搐了几下,后腿不停地踢着冰面,频率慢慢地变少,直到再也不动。但是那条不长的尾巴还在剧烈地抖动,哈老汉不知道它究竟死了没有,只看见有血水流到尾巴那里,被扬了起来。哈老汉再次闭上了眼睛,放下了老猫。老猫拖着身子缓慢地走着,又回到了炕那头卧着。外面响起了骨头和刀摩擦的声音,哈老汉听着,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何种感觉,只是觉得顿亚上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水,朝他冲了过来。

他半躺着,摸着依旧滚烫的炕,疏通着那些“洪水”。好像那些水慢慢地走向了它们各自的归宿,灌溉起自己的田地。哈老汉已经不需要取暖了,人有时候参悟透一件事,确实只需要一瞬间。哈老汉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老了才明白活着究竟是个啥意思。他的手掌被炕烧得也热了,他用手扫走了炕上的一些瓜子皮,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炕。确实,他老觉得这炕烧得他心慌,但他一直忘记了这炕和坟坑一样,都是黄土堆起来的,今天躺在黄土上面,明天到黄土下面,反正是离不开,在哪都一样。

哈老汉像摸自己的女人一样,反复摸着这炕,此时对这炕的感激又多了几分。老猫还在那头卧着,门依旧紧闭着。只是这么一会儿,外面的羊肉就下了锅。哈老汉想,那锅肯定也是滚烫的。

过了节的第二天,哈老汉就已经听到了挖掘机开进来的声音。它先是拆那些外围的院落,轮到哈老汉家还得一些时日,不过儿子已经催了他几次,让他收拾东西准备,他都给敷衍过去,想着拖一天是一天。但是把哈老汉从越来越沉的睡梦中吵醒的,却不是那机器的轰鸣声,而是老猫那声久违的“喵”。

哈老汉睁开眼睛,这一声“喵”实在是太过吓人,就像为了叫这一声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哈老汉看着老猫,他仿佛已经领会到它的意思。以前老猫叫醒哈老汉的时候,会用舌头舔着他的侧脸,而这次它用了这一声久久听不到的声音,好像已经积攒好久了,要告别一样。它已经从卧着的炕那头站了起来,直视着哈老汉,一对眼睛也深凹了进去,仿佛仅仅为了看哈老汉,这眼睛就要长得跟他一样。卧过的地方,堆起一层层灰黑色的毛,身上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哈老汉心里暗暗骂着自己,我怎么一直都没有发现它这样。他发现老猫眼角有一堆白色的固体,不知道是什么堆积而成。它还在盯着哈老汉,哈老汉喊到,哎,尕畜生,你咋了,你没咋得吧!它仿佛得到了命令,立马转过头,往炕边走去。快要到炕边的时候,它又转过头来望了望,那能发光的眼睛瞬间熄灭了一样,耳朵也不再是骄傲的竖立着,再次转头,从炕上跳下。

哈老汉的余光瞟到老猫卧过的地方,湿了一片,转而再盯着老猫。老猫拖着生根一样的腿在行走着,这四条腿的步伐也显得那么艰难,每一步仿佛都要戳到地里一样。留给哈老汉的只有背影,它的毛被一丝从门里漏进来的风吹起,一些落在地上,一些飘在空中。它穿过那扇连接哈老汉房间和客房的门,当然这扇门是开着的。哈老汉此时觉得对于他和老猫这扇门永远不会关上,关着的只有那扇通向外面的门。在老猫迈过门槛的时候,它尾巴上的毛忽然立了起来,尾巴粗的像一棵松树。

午后的阳光慵懒的照进来,哈老汉从客房的床上抱起已经凉透了的老猫,他很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凉透了。打开那扇通向外面的、紧闭的门,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哈老汉像抱着一个烈士的埋体一样,抱着老猫走在这风中,尽管这烈士的名字只存在于他的向往当中。

哈老汉的腿越来越利索,他没有停留一刻,一直走到了河州城的最南面,这里流淌着养育河州儿女的大夏河。可哈老汉觉得这河不怎么伟大,它也被抛弃,落寞的流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冬天把河里本就不怎么流的水冻得瓷实,谁也无法唤醒。小城的人们常在河里丢些垃圾、污水或是死了的动物尸体、动物的内脏等等,而此刻哈老汉站在这里,更像是另一种讽刺,难怪他看到河水在冰面下又流了起来,但他丝毫不关心这水。他在冬日的严寒里,尖锐的像一柄刀。

哈老汉在河边的树旁,用手刨开一层层的土。粗糙的手沾满了泥土,他用这双手缓缓地将老猫放进自己挖的这座坑里。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自己将女人放进坟坑的时候,跟现在一样,没有眼泪,眼睛只顾得直勾勾地盯着那黄土。哈老汉想起先人说过,到阿赫热提(彼岸世界)后,动物都变成了尘埃,罪恶都会消亡,而人的罪恶是要清算的。哈老汉此时觉得这里是老猫最好的归宿,黄土飞到空中,可不就是尘埃了嘛,老猫现在就和自己的归宿融到一起了,多好!哈老汉看到老猫终于闭上的眼睛,一捧一捧地将黄土放在了它身上,那沉重却压着他负罪的灵魂。

老猫走了,哈老汉觉得它熬过了节日就是一个征兆,预示着它是要和自己的回忆一起消失。哈老汉在河州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回到巷子口时,已是黄昏。夕阳打在被拆得剩下一半的土墙上,释放出的光,像橘子一样,让哈老汉在酸中体会到一阵甘甜。墙上的土又掉了一块,重重地砸在哈老汉的心上。

立春了,这个冬天显得格外漫长,连初春的脚步都有那么一丝冬天的味道。

小巷的房子已经全都拆倒了,哈老汉家是最后被拆的,在拆的前一天,哈老汉的儿子就把自己的先人抬上了北山,那个远离城市的公墓区。

哈老汉的儿子随后买了房产,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小巷。哈家人从此离开了这条养了他们几辈人的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再往后,这里的楼房修得一座比一座高,老人们常常向儿孙讲起硬汉子哈老汉的故事。有一个小朋友问,爷爷,哈老汉到底咋个硬法啊?老人说,你们不知道,哈老汉在咱们这的旧房子拆之前就无常了,他是跪在拜毡上无常的,据说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就无常了,那腿子是曲着的,直到被放入坟坑的时候,才让人硬生生给掰直了呢!

在日复一日的传言中,巷子深处的那户哑巴却始终都没有搬走。据说拆迁队的挖掘机拆掉他的房门时,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里,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房子就成了所谓的“钉子户”,也成了小巷唯一留下的老宅子。后来哑巴从拆迁办得到了一笔补偿和一扇门,恰巧就是哈老汉那扇常年紧闭的门。不过自从哑巴把门装起来后,这扇门就成了“哑巴的嘴”,纯属一个摆设,不知是门栓坏了还是怎的,再也关不上。

这是又一个冬天,当哈老汉的孙子再次回到这里,试图找寻爷爷说过的那份家谱的时候,人们就将那些被传得不成样子的传说再次告诉他,同时也告诉他,这里什么都没留下。他只能独自一人上了北山,坐在哈老汉那低矮的坟旁。山上的黄土被风吹起,迷了他的眼睛,隐约间他看到爷爷牵着奶奶的手,在他旁边说笑。

雪盖着黄土,黄土紧贴着雪,土下埋着人。哈老汉的孙子抖干净屁股上的土,迎着匆忙落下的雪花,走出了公墓区的门。他不知道,哈老汉在那黄土堆里那么多年,是否还能感觉到炕的温度、老猫的眼神。但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那面炕,那面他小时候滚过无数次的炕,此刻立在了他眼前,能让他活着、爱着,也能让他死去……

 

后记:我完成了它,就像是宿命一样写了出来。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将心头的文字记录下来,是如此的困难。离开人世十五载的祖父,荒芜的老家,养了三年却一夜暴毙的猫,都在我心头堆成了一个疙瘩,需要我自己去解开它。我存留着这样的举意,已经有了很长时间。这次寒假回家,我终于等到了那个时刻。当我坐在姨奶的炕头,望着姨奶和外婆并肩坐在那扇老旧的门的门槛上,诉说往事的时候,我知道到了我该写下来的时候了。写下对死亡的认知和恐惧,写下孤独坐在炕头的老人,写下一只猫能带给他们的希望和慰藉。此刻,它呈现在你和我的面前。回望这些方块字,它们显得不那么成熟或者不那么规范,但是它们和我已然尽到了我们在此刻作为一个家族、一个民族后人的心。前路漫漫,说不好我将去向何处,但这些文字势必将会作为一颗年轻心灵结成的果实,从而归于宁静与审问之中。它将保留我偏爱的这些弱势个体的灵魂,直到长久的未来。我很感谢看完它的每一个人,是你们与我共同分享了人间这座“大炕”、这座“火坑”带给我的最真实的诉说。而现在,我再次放下笔,去找寻那片心灵的归属地,找寻我们的父辈、祖辈所遗留的故事,找寻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民族,找寻赤诚热爱我们的一切。此刻,寻求到的意义只属于我们自己,那一扇扇打开的“门”,一面面滚烫的“炕”,都在等待着我们,而爱将与我们共同抵达。

刊于《作品》2016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