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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阿曼作品:《普通乘客》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宋阿曼  2016年10月26日15:46

在看到那个女人很久以前,他就发现父亲有秘密。一家人还住在那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很多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各自的位置,和刚搬来时一样。母亲有一套缀有花卉图案的骨瓷茶具,润白的壶嘴像脖颈高昂的白天鹅,四只带杯碟的英式茶杯和一只小巧的奶缸聚拢在茶壶周围,他只在搬家时看见过一次,杯体上耀眼的金边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母亲用一张四方四正的枣红色丝巾盖在它们顶上,怕沾了灰。这套茶具从搬来这里就一直放置在壁橱上,从没使用过,一直到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将它们带走。这个家里很多东西都像这套茶具,有模有样,但直到这个家散伙都未改变过位置,包括花瓶里的塑料花、束起来的纱帘、柜子里的几瓶红酒和两个套着透明包装袋的毛绒玩具。他的父母结婚时都认为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不添补也不破坏,平静地过下去已经是很好的事。

现在,在他打碎人生第一个家庭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他有了第二个家庭,只有自己和妻子。确切地说,那个正在擦拭写字台上的咖啡渍的女人,是他生活上的伴侣,因为他们的婚姻在法律意义上并不成立。他们供养的房子也是两室一厅,因为工作需要,两间卧室都被装修成了书房,只在其中更大一些的卧室里安置了一张双人床,是日式的榻榻米。这种榻榻米使他们不必为床铺单独买单,床底的大抽屉可做储物柜,床头装成了书架。他的妻子,吴弥,占有这间更大的卧室。如果她备课结束的早,她会主动邀请他离开书房,这榻榻米上有着他们许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环境也有很大的坏处,除了常被书架上掉落的书打疼外,有个更大的问题一直潜藏在他的心中,他不知道吴弥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在四周都是书和文献的环境下,任何亲密接触都显得索然无味,至少他是这么觉得,在充斥求索与思辨的氛围里,他觉得她正在变得寡淡。她身上的那种令人渴求的气息正在逐渐淡去,他嗅到的更多的是精装书的气味,或者是生活中大多数地方都有的气味,是床帘,台灯或者砧板上共有的气味。

或许她不和自己取得法律上的认可是对的,他想。她答应他的求婚时说,婚姻本来就是自欺欺人,靠一纸官方证明维系事实婚姻让她更无安全感。他保全她的婚姻姿态,已经十年。

这个家和那个家有着相似之处。比如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液晶电视几乎没有开过,为防灰尘,吴弥给它买了大小合适的电视机套子;客厅的沙发也是摆设,他们家很少有客人到访,只有他和吴弥冷战期间这沙发才派得上用场;茶几底下一个绿色草丛装饰品,他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落地飘窗的帘子、布艺台灯,甚至整个客厅都成了摆设。

吴弥依旧清瘦,偏褐色的头发很浓密,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几岁。认识她的第一年和第十年,她留给他的印象没有什么变化。吴弥总也不老,有时候她走在他身边,两人似乎隔着巨大的年龄差。她原本的健谈在几年教育岗位的磨砺之后变本加厉,语速愈发的快而逻辑清晰,她的声音浑厚有底气,那种气势往往给人一种逼迫感,如果不加节制,她仿佛可以不停歇地说上一天一夜。吴弥处理一切事情都很得体,包括和他偶有的冷战,导火索都不是什么大事,她用最优雅的方式向他示威,和往常一样的出入工作,并且无视他的一切存在。那种无声无息的寒意最能渗进人的骨髓。吴弥总是先用更博大的境界压他一畴,然后再明显地让他一步,十年过去,她总能在这种掌控的状态里找到乐趣。

就在几分钟前,吴弥似乎对电蚊拍产生了兴趣,执意要自己动手消灭停在屋顶上的一只蚊子。她搬来凳子,站在上面,握着电蚊拍靠近那只蚊子,因为饱吸人血使它看上去很迟缓。她胳膊一闪,蚊子飞走,立刻不见了踪影。她从椅子上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盛满咖啡的杯。他立刻扶起咖啡杯,紧跟着搬走书桌上摊开的书和文献。于是,打蚊子又引发了一系列的事情。她已经将书桌擦了两边,正准备去冲洗抹布擦第三遍。突然她停了下来,将抹布扔在桌上,朝他走了过来,那日夜逼仄真知的眼神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她的肢体很协调,往往不伴随肢体语言,但她不动声色的面部表情所包含的意义却是极其丰富的。这么多年,他已经完全了解,她即将开始质问。

“你的桌下怎么有烟丝?你开始吸烟了?”

他看了一眼桌脚,确实有一小撮烟丝。他将手伸进上衣口袋,用手指碰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

“同事给了我一根,我就带了回来。”

“今天早晨?”

“不,昨天下午。”

她用一张餐巾纸卷起那几颗烟丝,裹起来扔进了垃圾箱。

“当然,吸烟是你的自由。只是,我不想在未来成为一个二手烟吸收体。”

她走到他的对面,停在离他不到十公分的位置。“你说,好吗?”

“我不抽烟的。同事递过来,就留着了,并没有点燃。”

她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转过身,将写字台擦了第三遍。随后,轻盈地跃进了自己的书房。桌面还是潮湿的。这就像他们的日常,交集短暂,然后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在各自空间里起舞。等桌面干透了,他将那些书和打印稿挪回原处。他大脑放空,呆坐许久,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半根香烟放在手心里,这根烟的前半部分已经燃尽,焦黄的烟丝零散地落在口袋里。

这是第三个阴雨天,层层叠叠的住宅楼和楼宇间的绿化带被雨水冲刷地越来越黯淡,园林养护工人拿着篱笆剪在雨中修整着草坪。制服上的黄色反光材料很显眼。出租车似乎不够用,每个路口都是挥手打车的人。和路上惶惶的行人一样,公交车逃命一般驶过,车轮碾过路边的水滩,溅起泥水。他朝南面走去,南郊是大学新校区林立的大学城。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许多电影都有这样的桥段,黑云压迫着城市,孤独的灵魂穿梭其中,互不相识的人在各自轨道上行进着,组合成视野广阔的慢镜头。

赘肉和迟缓让他放弃了开车上下班,他将记忆力的下降和体格松垮都归结为运动量的缩减。他现在步行上班,出了小区,走过两个街区就进入南郊,时间大约五十分钟。南郊开发得不完全,没有窗扉明亮的早餐店,路的两旁净是用一张活动方桌摆成的早餐摊子,松松散散遍布整条街。他买了茶叶蛋和油条坐在一张小方桌前等包头巾的妇女端来豆浆,他时常光顾这个早餐摊,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标配。他匆忙吃了早餐,加快步伐朝学校走去。他和妻子不一样,吴弥在教学岗位,工作时间很灵活,而他在学校的行政岗,朝九晚五,工作时间很固定。

他最近新发现了一条捷径。这条路有些隐蔽,但省去了一半时辰。早餐摊附近有一片正在建设的住宅小区,往里几百米处有一片菜市场样貌的区域,斜穿过这片区域就到了学校的小南门。发现这条路的那一天,天气没有这么糟糕,是个大晴天,他在天边看到了一抹红色。那天他出门比往日提早了十五分钟,走到南郊,照常在这个早餐摊吃了茶叶蛋、油条和一碗豆浆。他已经习惯了匆匆吃早餐,匆匆付钱然后匆匆离开。他走入这片建设区时,时间还相当宽裕。他对这个小区产生了兴趣。如果当时把房子买在大学城,他和妻子上班就方便多了,他想。他朝里面走去,想看看这个小区的建设图,结果几步就拐进了一个陌生地方。

这个城市有许多发展遗留的“城中村”,但这个地方和城中村又有些不同,这些简易材料搭建的门面房整齐有序地分布在两旁,时间尚早,卷闸门都关着。只有一间蒸馍铺往外冒着水汽,蒸笼逸出的白色水雾远远飘来。他往里走了几步,意识到走错了,正准备原路退出去。这时,右手边的卷闸门被拉起了半截,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手里端着一个红边的洋瓷脸盆,看到面前站着个男人,便将脸盆放进了卷闸门后的阴影里。她单手将鬓角的发丝捋向耳后,朝着他微笑。那个单方面的笑容一直没有间断,而且灿烂的有些真诚,一点不尴尬。

他乍以为她是一个自己没认出的旧识。他又定睛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眉眼细长,双眼皮,小鼻小嘴,右边脸蛋上有一个酒窝,左边没有。她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吊带衫,牛仔短裤,头发松松垮垮地绾起,绾起的发苞像一颗饱满的荔枝。他确定,这个人他并不认识。她还在冲着他笑。

“你好!请问这条路有出口吗?”

“有。直走就出去了。”

她的声音很软,不像是本地口音。

她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发懵的他。她似乎是要带自己走过去,自己该往前走还是该退回去像往日一样走大路,他在脑海中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抗争。

“走吧,我指给你。”她的声音很清脆,像清晨啼鸣的百灵。那一派天真的笑容,向他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

他跟着她的步子,二人间隔着两米的距离,没有任何交流。这个姑娘走路和她的声音一样轻,好像飘在空气中一样,她轻巧地往前走,回了三次头,她的瞳孔里似乎含着欣喜。他也对她微笑一下算作回应。

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走出了这条隐蔽的巷子,巷子的出口是一个面积很大的水果店,穿过水果店,就到了公路上。马路对面就是学校的小南门。北门是学校的正门,他常从那里出入,很少来南门。

此时南门外的店铺还都沉浸在朝阳里,很宁静。

“我到了,谢谢你带路。”

她站在水果店的玻璃门后没有出来。

“我叫铃兰。”

他感到一阵局促,好像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他。他点头致谢后匆忙过了马路。进校门前他回头看了眼水果店,铃兰不见了。

吴弥对他的看法总是成体系的。这种看法是日积月累成的,和她学识的积累有莫大关联。她说他是一个不正视自己人生的人。他没有任何爱好,他从来不会为某一件事情变得疯狂或者沮丧。日子久了,吴弥逐渐发现,他的生活是一沟泛不起涟漪的死水,他用于日常消遣的都是生活角角落落的繁杂小事。他像一个压抑着秘密而谨小慎微的苦行者,总能在各个关口做出更省力的选择,像是在替别人消耗生命,凑合着度日。通常他摆弄完几盆绿色植物,就拿本书躺在床上,偶尔在网络游戏大厅和陌生人玩斗地主。

是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或者是记忆压迫让他变得寡言,她说,他父母的离异多少改变了他的性格。她建议他去参加俱乐部,练书法,抖空竹或者参与其它室外活动,总之她想让他去做任何可以使他变的阳光一点的事情,他最好能培育出兴趣,可以对自己的生活用点心。

他有几大本电影笔记,都是早些年亲手写的。那时候,他梦想成为一个电影编剧。他看了不少电影,并将喜欢的桥段用笔记的方式一帧一帧记录下来。感觉自己摸到剧本脉路时,他就不再笔记了,他开始尝试创作。他断断续续写了四十个日夜。他动笔讲述童年里的一些细节。母亲那个有点名望的大家族里发生过的事情,母亲的骨瓷茶器,自己在河滩捉蝌蚪遇上山洪之类一些让他难忘的事情,但他无论怎么写,也不能将这些片段拼凑起来。父亲,这个角色的存在怎么也绕不过去。但当他尝试去添补父亲,他开始头疼欲裂、彻夜失眠,并且感到害怕。他挣扎了几日,然后彻底放弃了。吴弥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关心也就点到为止,从不去深究原因。她知道他父母离异,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当时整件事情闹的似乎很不光彩。或许可以和他领一纸结婚证,她想,如果他把这个视作一份足够安慰的礼物的话。

近几日,他的转变很大,常在晚餐后出门,天气不好的时候会带上一柄折叠雨伞。今年这里的雨水出奇的多。吴弥照常去瑜伽俱乐部和交谊舞社区,回到家时,家里的灯仍黑着,他开始比她回来的晚。他说有时候会去电影院看电影,去票价最优惠的电影院,这些影院往往不是同一家,他会穿过几个街区去观影。他说还会去护城河边的公园看老人下象棋,偶尔和同事去体育馆打乒乓球,一时之间,他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生活似乎变得格外丰富了。

他第二次出现在这条隐蔽的巷道外时,天边橘粉色的火烧云烧得正旺。这次他没有走进巷子,远远站在一幢未完成的建筑后往里探脑袋。风里裹着一抹甜腻。空气变得紧张,这种感觉熟悉极了,他日夜在抗拒却无法剥离的那种感觉,九岁在电脑上窥视父亲秘密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浓重。他怕他突然回家。他怕她突然出现。他怕他发现有人看过他的聊天记录,他怕她发现有人在巷子外窥视她。夜幕未起,闪烁的红点一明一灭,他隐隐约约对这条充斥简易房屋的巷子有着自己的归类。他在前一个路口的道路指示牌上察看了附近街道的名称,这个区域被命名为智慧新城,这条巷子在地图上没有标识。

周围散步的人很少,偶尔有人回头看他一眼,就让他感觉被暴露出来了。银色的眼镜架在晚霞的余晖中反着金色的光,他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他佯装向未完成的建筑望去,每一眼都在累积更多的紧张感,即使并没有人真正注意到他。

再次见到她是在另一个傍晚,夕阳的暖色已经褪去,卷啸一长天的风也哑了,有些阴郁,那是他第四次“路过”。

她从那扇门里出来,穿一件绿裙子,身体很薄,像一片树叶。她的目光扫到他,又匀速移开,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过路的年轻男子脸上,她抿嘴笑,右边脸上的酒窝很深。她一只手搭在腰间,站得很放松。那个年轻男子脸上挂着僵硬的肃穆感,眼皮耷下来,眼角偷偷流出来的神采被绿裙子牵扯住了几秒钟,很快他便回转眼球,带着说不清的表情加快步伐离去。待那个年轻男人走远,他朝鲜艳的绿裙子走了过去。

“铃兰。”

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猛地回头。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

“来啦,进屋吧。”她用惯用的笑容将他引进屋内。她以为他是以前的“熟人”,她的熟人太多了,多到都忘了长相。

屋内很简陋,壁上粉色花瓣的墙纸已经剥落,一张有些塌陷的黑色沙发摆在一进门的地方,外厅很小,只有四五个平方。她走到墙角的柜子旁,从黑色化妆包里取了东西娴熟地从领口塞进胸罩里。这间房子更深处,不大的地方用墙板断隔开,隔成三间相邻的小屋子。她带他进了中间一间。

“一分钱也不能少的哦。”

她说完自嘲一样的笑了。她点着第三支烟,坐在椅子上仔细打量对面坐着的男人,这个奇怪的人已经保持这个姿态在床边坐了近十五分钟。他双腿并拢,弯成标准的九十度,双手平顺地放在膝盖上,目光透过眼镜片盯着自己。他知道“铃兰”,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可是这样奇怪的人怎么能没留下印象。她想着,轻轻喷出烟雾。

“铃兰。”

“嗯。”她顿了一下,“你真是个怪人。”

挂在床头的灯泡上罩着一个五彩玻璃灯罩,发出彩色的光,只照亮那半面墙壁。她的绿裙子变得斑驳,黑色和墨绿搅缠在一起,在满房烟雾中不再那么鲜艳生动。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将三百块钱捋平放在枕巾上,起身准备离开。她将燃了一半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也站了起来。他的举止很客气,像是在还她的钱。他看了一眼她摁灭的烟头,将它拿起来装进了口袋,一举一动像个虔诚的修道士。

他们近几个月冲突不断,甚至大打出手。父亲的性格中原本带着匪气,但往日是讲道理的,最近变得异常暴躁。他没有看到父亲打母亲的场面,但是母亲胳膊上的青伤红印他看在眼里,虽然只有九岁,但他确定自己可以感同身受母亲在这场婚姻中的煎熬。这天晚上,父亲喝酒回来开始寻找一样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似乎是父亲的一样东西被母亲藏了起来。看到红了眼睛的父亲像一头野性大发的困兽在那不足七十平方的地方翻找,他很胆怯,他不敢声息,他觉得这个样子的父亲找不到那样东西会杀了他和母亲。父母卧室的大衣柜一片狼藉,母亲叠整齐的衣服全被推倒在地板上,沙发垫子被掀起,床罩、枕头胡乱耷拉着。客厅里的柜子、抽屉全都敞开着。一鱼缸的热带鱼在悠闲地游动,制氧器在咕嘟嘟地吹出水泡。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母亲坐在儿子的小床边,他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看着醉醺醺的父亲摇摇摆摆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他的卧室带着小阳台,父亲走进来没有看母亲也没有看他,先去了阳台。他从阳台回来,拉帘子时很用力,两个挂钩脱掉了,落地帘子像瘸着腿的残疾人悬挂在半空。他写字台上有一个抽屉,里面装着彩笔和木笛等物品,父亲拉开后看了一眼,没有动手翻。然后,他盯着坐在床边的母亲,眼睛里泛着摧枯拉朽的光,他破口大骂,没有动手。母亲用腿顶着儿子的床头柜,那个木柜里面放满他的衣服。父亲的目光落到了那个木柜上,朝它走了过去。母亲站了起来,护住那个柜子。父亲的力气太大了,他一只手就将母亲拨向了一边,母亲抱住父亲的胳膊想要阻止他。父亲一用力,母亲被掀翻在床边,木柜也朝一边倒去,木柜上压桌布的玻璃板也顺势落地,发出巨大的破碎声。玻璃发出脆朗的破碎声,母亲没了力气,她没有抬头,保持被父亲推翻的姿势趴在床边。他坐在椅子上,腿肚子发斗,他握紧了拳头,但他不敢走上去。父亲从儿子的衣柜里翻出了他要找的东西,拿到东西后,没有管翻倒在地的柜子、满地的玻璃碎片、母亲和他,摔门出去了。

母亲从床边滑下,瘫坐在这片狼藉中,用发爪抓起来的头发在刚才的混乱中散落开,一束发簇耷拉在眼睛前,许多头发丝缠绕在脖子上。她的眼泪没有顺着脸颊流下,而是一颗一颗直接掉在地上,吧嗒吧嗒。他挪着麻木的腿,蹲在母亲旁边,帮母亲把头发捋到耳后,用略显稚嫩的手抹去一颗颗涌出的眼泪,然后他抑制不住地也开始哭。

母亲将他揽进怀里,擦去他的眼泪,捧着他的脸说,没事,不要害怕,妈妈在呢。母亲没有再流眼泪,她朝他笑了一下,极度的勉强,这个微笑让他感到心碎。他第一次这么厌恶一个人,他觉得完全是父亲教会自己去恨一个人。母亲和那个人在一起就是在受罪。他觉得拯救母亲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母亲和他离婚。

那晚父亲没有回家。母亲收拾好家里的一切,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哄他入睡。他看着母亲的脸,皮肤白净,因为疲惫脸颊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他想到父亲白天朝母亲嚷嚷的那句“你没有一点儿女人味了”,他眨着眼睛努力在母亲脸上搜寻着。“女人味”这个词烙在了他的心上。母亲没有的女人味到底是什么样?

第二天他在茶几下看到了一张折起来的A4纸,打开一看,是张离婚协议书,是母亲手写的,并且在甲方后签上了名字。他读完纸上的内容,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但他随之又开始了新的担心:如果父亲拒绝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该怎么办?母亲还是会继续被他伤害,自己也会继续担惊受怕。他总觉得父亲有杀死母亲和自己的可能,尤其在喝完酒后,就像昨天那样,这个念头就像一粒种子,早已埋进了他的心中,开始不可遏制地生根发芽。

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天后,那张纸不见了,父亲连续几天没有出去喝酒了,他和母亲重新开始说话,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睡一张床。他知道母亲是个体面人,可是怎么能够像这样将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父亲似乎给母亲保证了些什么,他开始呆在家里,偶尔分担家务。这让他恐慌。只有自己明白父亲绝对是一个不可原谅的人,现在的一切都是假象,总有一天会重新暴露出来的。他尝试着问过母亲,会不会和父亲离婚。母亲笑了,“你还太小,不懂,再说,小孩子怎么能盼着父母离婚呢?”。

他觉得母亲一定是被父亲的表面现象蒙蔽了,父亲一定是用了什么招数欺骗了母亲,让母亲相信他会改变,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父亲外出少了,喝酒也变少了以后,他开始迷恋网络,一下班就钻进卧室玩电脑。父母卧室的门挨着卫生间的门,他去卫生间时经常发现父亲在慌忙地关掉网页。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父亲的电脑中一定有鬼。他想搞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他隐约地预感到这个新情况或许会终结母亲不幸的婚姻受难。

他和吴弥决定在一起时,他们互相聊到过家庭,至于他家庭破碎的原因他只说到父亲的暴戾,其余的事情被隐藏了。

吴弥对莫里森的小说产生了兴趣,《最蓝的眼睛》是难得让她放弃去瑜伽俱乐部而整个傍晚捧读的小说。她从前对小说充满着偏见,说在诸多艺术形式中小说是最谄媚的,浅层并且充满误导。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历史、哲学和艺术史的书籍,往常她读完书从不会和他分享,但这一次,她很激动地将这本书推荐给他。一个黑人女孩,想要一双白人女孩那样的蓝色眼睛,父亲酗酒,母亲冷漠,父亲在一次酗酒后强暴了自己的女儿,女孩怀上自己父亲的孩子后遭到了母亲无情奚落和疯狂殴打,她给他讲故事梗概,她说,这一切太幻灭太破碎,简直是所有值得讨论的问题的综合体。她将那本精装书放在他的书桌上,离开了。

他并没有打开。他突然变得愤怒,他的怒火已经烧到了全身,他觉得体内伸出一双青筋暴起的双手在将一个人揉碎,到血肉模糊还不能解恨。吴弥竟然将一个强暴自己女儿的畜生称作“父亲”,他的火开始朝吴弥身上蔓延。他想冲出书房将吴弥打倒在地,然后用揉碎那个人的双手让她付出代价……最终,他冲出了书房,没有冲向吴弥,而是夺门而出。

他的车速很快,不容分说地开向了智慧新城。他进了那道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没有理他,直接撞开了中间那扇门。她正在穿那件绿裙子,费劲地拉裙子背后的那道拉链。他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扔在了椅子上,然后就朝绿裙子覆盖了下去。

这个男人被一种情绪所操控,这种激情让他忘乎一切,他将自己原原本本地投入进去,忘乎一切,完完全全地体会到这个黑屋子所带来的神秘的安全感。毫不妥协而且自我证明。身下的这个女人是谁已经不重要,是铃兰也好是水仙也罢,都不重要了。他感觉自己周身长满了茂密的藤蔓,缠绕着他,牵引着他,让他越走越深。

外面开始下雨,缠绵淅沥,雨水稀稀拉拉打在顶棚,像在传递信号。他闭着眼睛,眼皮外的彩灯聚焦成一个点。他感到震惊,父亲的灵魂仿佛驻扎进自己的躯体,他感受到了父亲对那个女人说过的四个字:欲罢不能。那束快要熄灭的火苗重新升腾起来,他的大脑里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轮廓,不是铃兰,也不是吴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她单薄的身体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他语速快得惊人。她不再问了,她仰着躺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胳膊上还挂着她的乳罩。九岁驻扎进他脑海的那个场景是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每每在他看到吴弥赤裸的身躯时出现,但是刚刚和铃兰在一起时他却忘记了这一切。

那一天他尝试着破解父亲社交软件的密码,他用了父亲的姓名全拼、身份证号、电话号码、门牌号甚至将数字随意组合,他想要窥探父亲电脑里的“鬼”。他双腿紧夹着,胳膊伸得笔直,一遍遍输入密码,他浑身战栗,每隔几分钟就看看大门,他怕父亲突然回来发现自己的举动并且杀死自己。母亲不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

终于,那个软件打开了,因为网络原因,只是离线登录。他发现离线登录也可以查看聊天记录。右下角有一个灰色头像在跳动,是个女性头像。他犹豫了几秒,还是点开了。他看到那几句留言,大脑哄的一声弦断了。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恐惧了。他点开了聊天记录,一页页地翻阅。

他的脸颊迅速升温,整个人都变得僵硬,家里很静,和往日一样,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全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脑屏幕,呼吸越来越急促,其中每一句话都猛烈撞击着他的神经,有几句话他来回看了好几遍。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变化,那种酸涩和肿胀胁迫着他,兴奋和恐惧一起袭。他感觉身后有人在看着他,回头看了看,空荡荡,家里只有自己。他用颤动的手关掉了聊天记录,退掉了聊天软件。他盯着电脑桌面,有些失落,他想再次打开聊天软件时,就再也打不开了。

他关掉电脑,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暗处,他欣赏了一番自己身体的变化,很孤独,也很安全。他闭上眼睛,试图想象像聊天记录上的场面,他幻想父亲和那个女人裸身抱在一起,可是这个场景怎么也不能在他脑海中形成画面,太多东西是他所不知道的,他的想象无法抵达。当他重新睁开眼,眼前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了。在这个崭新的世界中,他孤零零地站在卧室中央,成了怀揣一个罪恶和羞耻的秘密的决策者。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梦遗,在逼迫他迅速成长。

“我要出去把我的花端进来,被雨打坏了。”

铃兰端着一碰正在开花的盆栽进来时,裹在身上的睡袍已经被雨淋湿了。

“为什么你们女人都爱起花花草草的名字?”

“我们?——还有谁?”

“一个我没见过的女人。”

“我叫铃兰很简单啊,看,那盆花好看吧,它就叫铃兰。”她指着自己刚端进来的那盆花。

她重新脱掉睡袍爬了上来。

“雨一下,它就残了。”

她并未理会他的话语。

“你的本名叫什么?”

“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她的皮肤正发出幽幽的光,朝自己漫延而来,她娇小的身躯蜷成一个逗号,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他突然明白了多年萦绕心头的一个词:女人味。女人味就像一块干海绵。人们用手捏动它时,柔软而充满空间,那是想象得以存活的容体。当一切得体、学识、广博与尊严注满它时,它变成了一块湿漉漉的抹布,人们想做的只是挤干它多余的水分。女人味就是为了引起性欲,这样直白的说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当父母离婚后,变成新闻的父亲就消失了,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对父亲的印象仍旧停留在那一夜的歇斯底里和那些聊天记录上。让父亲离开母亲,就是这个新闻产生的最大意义——他真心实意地在帮母亲渡过苦海。

“你的妻子叫吴弥?”

他瞬间坐了起来,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机。”她把他的手机从地上捡起来递给他,“她打了好几个电话。”

手机上三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雨很大,我看伞在家里,你没带着。

罪恶感和耻辱感从空气中压迫过来。铃兰看出了他的变化,背对着他,在床边一件件地穿衣服。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穿着衣服的女人站在晦暗处注视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她点着一支烟,她抽烟的样子和她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相符。他放下手机,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朝她爬了过来,抱住她裹着绿裙子的腰,嚎啕大哭了起来。他的紧张与卑屑,冲动与委屈都被眼泪冲刷了一遍,那些记忆中已成灰烬的残渣被荡起,那些命运交错的安排像这场雨一样被重重拍下。他的前半部分身体悬在空中,铃兰的腰被越抱越紧。铃兰重新点着一支烟,一只手夹着烟,一直放在他的头顶,她叼着烟一动不动地望着墙壁。

“真是个怪人。”

雨果真很大,水渗透了简易棚子的墙壁,渗进来的水在地面不规则地流着。

这场压抑在他心中太久的力终于以地震的形式急剧释放。他终于停止了哭泣,穿好衣服站在小屋门口时他想给铃兰的脸颊一个吻,最终只是用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你可真是个怪人。”她笑了,这个笑容太熟悉了,好像那天清晨他误入小巷时遇见的那个给他带路的小姑娘。

汽车在大雨中开得很慢,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感觉好多了,现在的每一分钟都能产生特殊的意义。很多水坑,走得也艰难,几个街区似乎消失不见了,很快就到家了。他没有坐电梯,尽量放慢脚步,缓慢地爬着楼梯。

门开了,她没有回头看他。

“你浑身都湿透了吧。茶几上有干毛巾。我煮了热咖啡。你要不要加牛奶?”

“我看你对那本小说似乎不感兴趣,我放回书架了。”

吴弥背对着他,正在用抹布抹去溢出的几点咖啡渍。她穿着米色的阔腿裤,均匀,平和,她的右腿微微弯曲搭在左腿的脚脖子上,身体随着手臂微微地左右晃动。这个背影中有某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是那种可以让他明白她究竟是谁的东西,她也随着世界再次更新了。他仍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丝毫。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