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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阿曼作品:《孔子再生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宋阿曼  2016年10月26日15:43

按现代生存法则算起来,我和赵孔子也算是朋友。我们在聊天软件上聊过几句天,社交平台点过几年赞,偶尔诗词往来,间杂一些玩笑话。认识他年代不多,眼看着人们对他的称呼从先生到老师再到大师。等看到最上乘的国家级别内刊开始争相报道他时,我才知道赵孔子彻底成了一个人物。

我的朋友圈里竟然开始产生大新闻,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一对比,我是大大的迟钝。早有人已经趁着这股风大做文章,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的名气偶而为自己所用也是有的。赵孔子自然算是得道之人,围绕其间想要一起升天的鸡鸡犬犬自然也不在少数。

我苦思冥想了几天,也没想好怎样才能搭上他这条船,往前游几公里也是好的。今晨上完课后,突然开窍了。今天给本科生讲晚清思想史,讲到康有为《孔子改制考》一章时,灵感突然涌现,决定为我的朋友赵孔子写一篇简略的考证文章,费不了大工夫。发论文评职称实难,混出点名气再发论文可能会顺利些。

在一个美好的下午我如约出现在赵孔子的办公室,说明来意,我想为他写一篇文章,得常来走动采访他。他先让秘书给我倒水,说这个事不急,这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慢慢说。半小时后,他说,根据他写文章也是可以的,只不过自己俗务缠身,可能抽不出时间留给我访谈。

我将提前买好的超市购物卡非常懂事地夹进他桌子上翻开的那本书里,请他再考虑考虑。他半推半就地挥了挥手,笑容爬上了嘴角,他说,那这样吧,为了白副教授的这篇文章,我考虑推掉几个会,具体时间咱们之后手机联系。

开端•君子务本篇

赵孔子原名不叫赵孔子,叫赵振国,博生毕业后进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他总是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夹克,一年四季都是白衬衫,公文皮包从不离手。工作做得很出色,加上硬学历,可谓是平步青云,工作第五年就成了出版社副社长。

职场上的得意都不是最紧要的。让人叹服的是,出版行业的工作者也能短短几年赚回一栋别墅,这在整个行业内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正是赵孔子的大智慧所在。

那天,我正和赵孔子在他个人办公室里喝着茶,他一边听着我的问题一边刷着网页。一对男女敲门进来。

赵孔子一摆手,邀他们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那个女的,三十多岁,有些坐立不安。她看看我又看看赵孔子,明显是在判断我们的关系。

赵孔子一边刷着网页,一边说,“没事,有什么事你说。”

那个女的唰地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册A4纸打印的文稿放在赵孔子的办公桌上,双手交织胸前,笑容满面的说:“赵社长,我们是唯唯的家长。”

赵孔子抬了一下眼皮,“哦,李唯的家长啊,我知道我知道。是个有才华的孩子。”他又继续做手下的事情。

“昨天接到电话说唯唯的小说恐怕要被毙掉了。我们特地来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幸免。唯唯小学就要毕业了,能在全国顶级的出版社出一本小说,那以后一定受益无穷啊。”

赵孔子停下了手下的事,专心坐起来。“你这话是没错。老话说,‘出名要趁早’嘛,都为人父母,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这个书出不出得来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女人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她旁边坐着的男人,西装革履,一直沉默着。

赵孔子又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个别程序出了些问题,我想,这个可能也是可以沟通的。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样成熟的长篇小说,也是不多见的。只是……这个沟通嘛,可能还有点麻烦。”

女人一听还有希望,说话有些激动,“赵社长,我们都在市机关单位上班,对这出版行业一窍不通,就认识赵社长您一个人,这孩子出书的事只能来找你帮忙了。”

赵孔子喊来秘书,让秘书进来给二人倒水。赵孔子面色红润,玩转着手里的写字笔。

“嗯。既然你们来都来了,我一定试试。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过,这事成不成我不能保证啊,这个疏通渠道啊你也知道,有时候它不是靠说……”

女人听完这话,如释重负的样子。她突然将目光专向我,满脸堆笑,“这位先生,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跟赵社长单独说一说。”

赵孔子也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特别知趣地起身,“你们说,你们说,我在外面等。”我出去的时候没忘带上门,门快要关上了那一刻,我看到那个沉默的男人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

过了不到十分钟,门开了。“不送了赵社长,孩子的事就托付给你了。您要是有XX方面的事就去XX局找唯唯他爸,一定全力帮您……”女人掩饰不住大好的心情,一边往出走一边说着。

赵孔子将二人送到办公室门口,和那个沉默的男人握了手。

那些人走后,我又进去。我很识趣地绕开刚才的事情。

他看出我似乎是个聪明人,之后的采访倒是放松了不少。

在这家大出版公司任职只是赵孔子的一个社会身份,也只是他生活中最小的乐趣所在。

赵孔子之所以叫赵孔子而不叫赵振国,才是他成名的原因。

两年前,他以自己顶级院校博士的学术底子开设“国学课堂”,将国学与佛学结合起来,广纳弟子,成立师门。表面上他不设招生门槛,事实上门槛之高,让人望而生畏。他所教授的“国学”课,都是如何从儒家经典中学到在当今社会安身立命的法门,而这其中三分之二讲的是为官之道。可想而知,他的弟子们都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学术背景、政治背景和社会身份让他的师门越来越壮大,这个精英团体越来越高端。他的师门开始在全国几大城市设了分会,他每年都抽出两个月去巡游讲课。每到一处,接待他的必定是当地高官富贾,达官贵人们相聚一堂,交换学习心得,交流国学情感,鼓瑟鼓琴,最是知己。

久而久之,产生了赵孔子也没曾料到的巨大反应,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反而开始收敛光芒,低调了起来。

时间一久,人们对他的称呼自然从老师变成了大师。铺天盖地关于赵大师的报道袭来时,他前所未有的谦虚,到处说“大师”一说,实乃浮名。紧接着他会讲,“劳谦君子,有终吉。”

他的一个弟子在一篇谢师文章中对其顶礼膜拜,写到:“赵大师乃孔子之再生也。”随之,“赵孔子”这个称呼便由小圈子流传了开来。自此他许多弟子便在公开场合自比孔门子路、颜回。

他的知识储备应该是扎实的,但讲得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我一个普通副教授级别可能还跨不过拜师坎儿。

我第三次去找赵孔子,也是最后一次。第二次来时,他不在社里,出去讲课了。

我敲门进去时,他正在讲着电话。他示意我坐下等他。

他对电话里的人讲,自己的女儿已经初中了,可以着手联系国外高中了,这个“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学校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安全要有保障,一个是华人要尽量少。

其实要了解的相关内容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这次来主要是道谢。

“白副教授,文章写好没有?”

“还没有。准备着手写。”

赵孔子穿着一件宽松的改良长袍,褐色,站立在布满诗书字画的办公室,还真有些恍惚的穿越感。

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膝上。“等你写好了,发给我,我修改好了帮你推荐。”

我喜出望外,连忙应声。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他端起茶杯,将茶叶吹开,“你也费了一番力气,刊登的级别自然是越高越好对不对。放心,我帮你争取。”

再无其他话说要说,我打算告辞,起身后我又问了一句,“您希望我在文章里,怎么称呼您?”

他回了身,说,“赵教授。”

高潮•子见南子篇

我那篇以赵孔子为分析对象探讨国学的文章一经发表,当年就评上了正教授。除了赵孔子来我们学校进行过一场国学讲座外,我们俩几乎再没有了交集。

再一次看到赵孔子的报道时,是个大新闻,不是在报纸刊物上,而是在网络上,传播面很广。我半信半疑地将两篇文章看完,文笔旖旎,风月之情力透纸背,精彩之处让人不由赞叹。

第一篇文章的作者,叫做南子(妄称之,妄听之),自称是赵孔子的弟子。她忆起初见赵孔子,见此人彬彬有礼,赫然君子,便颇有好感。那一天他们第一次会面,赵孔子给她讲的是传统文化中的夫妻相处之道。他对中年危机深入浅出的讲解,让她深深折服。

等她去交学费时,赵孔子对她说,“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人间难觅有缘人,见到如此投缘之人怎能收费呢?她省去了几万块的听课费。报了名入了师门,自此南子尊称赵孔子一声“师尊”。南子深知自己的师尊是位君子,是得道之人,自然通透。她将自己和丈夫孩子相处中的烦恼经常说给师尊听,希望师尊点醒自己,而每每这种情况,赵孔子不仅会引经据典帮她解答疑惑,更是声情并茂地安慰她。南子在文章中表示,在几次精神难关处都是师尊渡她安全着陆。她说她们曾多次单独约见,和师尊肉体上的结合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挚爱情。

南子说她爱上了师尊,她也列举出赵孔子也深爱着自己的三大理由:一是赵孔子为她写情诗;二是赵孔子曾说她比妻子更懂他;三是赵孔子经常关心自己的婚姻。

所以在这篇文章里,南子的意思很明确,她说自己已经为了赵孔子离婚,而赵孔子却碍于人言不敢离开旧家。她呼吁师尊赵孔子鼓起勇气正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也希望广大群众能理解这份敢于冲破世俗的爱情。

此文一出,一片哗然,热度居高不下,迅速占领了各版块头条。但是此文发出的两天后,又有一篇新文章斩获了噱头。

这篇文章的作者,叫做南子(同上)。我仔细看了文章,这姑娘还是个大学生,字里行间透露着文艺情怀。她说虽然没有见过赵孔子,但是他们通过手机和网络交往一年有余。当这样一个著名人物注意到自己时,她感到巨大的喜悦。她怀着巨大的仰慕,将他的一切都纳入了自己的生活。通过手机,他们一起写诗、读诗、玩乐器、听音乐,她觉得遥远存在的赵孔子符合自己对异性的一切想象。她说自己曾提出过见面,但赵孔子回应她说:“发乎情,止乎礼义。”

该南子称,赵孔子曾问过一些难堪的问题,比如谈过几段恋爱,初吻给了谁,是不是处女,她说这都是赵孔子在乎自己的表现。南子写到,神交才是最优雅的爱恋,不像上一个南子,只是用廉价的身体骗取赵孔子一时的情感。

后南子和前南子在网络上开始互相撕扯,让看客眼花缭乱。一开始还有人出来主持公道,积极判断事态,后来站在道德高地的人们也懵掉了。大多数网友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瞎起哄,这边骂完,再去那边骂几句。几天过去,见这事再无下文,慢慢就风平浪静了。

这两篇文章出来后,赵孔子方面没做任何回应。学校教研室里的同事也在纷纷议论,探讨这事会如何收场。我碍于不久前发的文章,便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成功避开了所有讨论。

就在这事无疾而终快要被人遗忘时,赵孔子的大弟子在网络平台上发了一句话:“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宣公二年》”。

的确如此,人无完人,赵孔子在处理此事上的确太不谨慎了,想必日后一定会改掉草率的毛病。

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是个看客。

教授头衔已收入囊中,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谨慎自保,不会再随便出头了。

一直到我动了想写篇小说的念头,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赵孔子的任何消息,赵孔子似乎人间蒸发,销声匿迹了。我了解到他已经从出版社卸任并且有一年之久没有出游授课了。看不到他的任何报道,总觉得怪怪的。

怪在哪里了呢?

那两篇不辨真假的文章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威力,不足以让这样一个根基牢靠的人物垮掉。可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尾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一个庸常的夜晚,我竟然梦到了赵孔子。可能是睡前抽了三只烟没开窗的缘故,梦里我们相见的地方烟雾缭绕,看不清是在哪里。只觉脚踩在土岗之上,蓬草两三尺高,扎得小腿痒痒。

赵孔子面皮黑瘦,一脸花白花白的络腮胡,整个人瘦了几圈,布袍,加冠,见了我掬起手来要作揖。我赶忙躬身回礼。我这才发现自己也是一身古衣冠。

“大师,时局好像不大好!”

“挺好,挺好。”

我一眼望过去,雾蒙蒙无路可走,只得继续聊下去。

“好久没见您!”

“不见好,不见好。”

我又是一头雾水。

“最近您都忙啥呢?好久没看到新闻了。”

“你放心,你放心。”

我是从梦中惊醒的。醒来时,有些懊恼。揉了揉眼睛,准备起来,发现两腿已经全部麻了。

我只好靠在床头回味昨晚的梦。不幸的是好像看见了谁,幸运的是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