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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军作品:《沂州笔记三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朝军  2016年10月26日15:21

妙三爷

妙小楼,字笔樵,光绪元年生,因行三,人称妙三爷。妙三爷有一双好眼。妙三爷的眼睛,你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他在直视你,眉眼间有一瞥模糊的光,看的你心坎发虚。老辈人讲,这样的人,不简单!

妙三爷祖上多在科举之路上滚打,祖父妙廷遇曾官居郧阳知府,后被劾与“砚台案”有染,罢官抄家,携家眷流落沂州民间,在城西岑石镇附了籍。

妙三爷年轻那会儿,妙府的家底子也折腾的差不多了,一家老小的穿着打扮已很是寒碜。再想倒驴不倒架,就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了。妙老爷子一狠心把府上的使唤丫头、老妈子全吆喝走了,又当了几张在任时收藏的字画,在镇上赁了几十亩地,老老实实打起了庄户。妙三爷的两位兄长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干起农活却都是把好手,耕、耙、犁、种,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难就难在妙三爷:削肩瘦腰,五官清秀,肩挑不得,背扛不得,活脱脱一副女人胚子。泥腿子的活他是干不了了,行商坐贾的营生他又不上心。没办法,妙老爷子只好拉下一张老脸,求爷爷告奶奶,动用当年的老关系,给妙三爷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干些抄抄写写的活计。这倒合了他的心意。妙三爷虽然无心农、商,平生却有一个最大的喜好,就是读书。但妙三爷不读四书,也不读五经,专爱读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借古人一句话说就是“从来厌听人间语,愿听秋坟鬼唱时。”妙三爷读《子不语》,也读《夜雨秋灯录》,最爱看的还是要数《酉阳杂俎》。看这些玩意儿,自然是捞不到功名,可妙三爷不管。妙三爷好的就是这口!

妙三爷很是有一些才气的,不仅能写得一手好字,早年还刻过一本叫《笔樵呓语》的集子。妙三爷发蒙时,习得是颜体,后来又师法欧阳询和赵孟頫,欧体赵面,很有几分功力。妙三爷有一绝:仿纪晓岚!他第一次见到纪晓岚真迹是在京城的琉璃厂,那是一幅中堂。妙三爷一见倾心,就买回来一堆纪晓岚的帖子,狠下了几年功夫。有一回,他给一家铺子写了个匾,有个古玩商从店前经过,惊问店老板,“您祖上和国朝纪学士有何关系,怎么这样一家小店竟能有他题的匾?!”店老板大笑,“哈哈哈,我不认识什么纪晓岚,我只知道城西有个妙三爷!”

认识妙三爷的人,都觉得他不进科场,可惜了。于是,就有不少朋友替他操心。张三说,“哎,我说三爷,好田里出好苗子,您这田里就不种几茬八股文试试?”妙三爷笑一笑,不说话。李四又说,“我说三爷唉,您看见别人考举人,考进士,您就不眼热?”妙三爷点点头,“功名好啊,封妻荫子的,那才叫正道,我这都是小玩意儿,哈哈哈哈哈……”回头,妙三爷照样看《齐东野语》,看《幽冥录》。妙三爷就是妙三爷,谁也改不了!

读书之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癖好,妙三爷也有自己的讲究:书非买不读,而且只买珍本、善本。比如《汝南杂记》,只认乾隆癸未本,《谷熙诗话》,非毛注不读。这样一来,妙三爷书买的少,却往书肆跑得勤。有时一天能把沂州府所有的书肆逛完。妙三爷买书,眼贼,舍得花大价钱。他看上的书,就是把自己卖喽也得买回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妙三爷直到而立之年了,也没娶回房女人。有一年,城南的醉雅斋得了一部唐刻本《搜神记》,据说上面有杨慎的批注。这可把妙三爷乐坏了,放下手头的活,骑着自家的小毛驴就奔城南来了。到了醉雅斋,妙三爷把书接过来一看,哎呦,真是个好东西!妙三爷当时心里就乐开了花。一问价,心凉了半截儿——一百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妙三爷咬的牙根儿直响,这是要我命啊!他回转到家,背着妙老爷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典的典了,该当的当了,凑了八九十两银子,又找几个时常往来的朋友筹措了一些,总算凑够了数,踏踏实实把宝贝捧回了家。事后,妙老爷子气得够呛,找来了族里的几个长辈,麻遛地和妙三爷分了家!

妙三爷新立了门户,日子就过得更加凄惶了,断顿是常有的事,没少给一干朋友添麻烦。每逢揭不开锅的时候,妙三爷就带着一张嘴上了街,厚着脸皮,逮着一个旧友,“哎,我说张三,听说嫂子手艺不错,怎么样,今天不露一手?”张三说,“好好好,日头一落山,您就过来,你嫂子正愁没地方显摆呢!”就这样,一年下来,妙三爷也算吃过百家饭了。好在妙三爷的朋友里,很有一些热心肠。

沂州府几十家书肆的老板,大都摸得清妙三爷的脾气,有了好书,就想着法儿地卖给妙三爷,十回有九回喊高了价。可妙三爷这人认死理儿,从来不砍价。有一回妙三爷买书,碰上一位后生,为了一本《芥子园画谱》,跟老板软磨硬泡。妙三爷就有些不自在了,心说,买书的人,怎么就能为了几文钱磨破了嘴皮子呢,白糟践了读书人的名声!妙三爷这么想着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十年后,他也会为了书而在钱上下功夫了。不过,那时,妙三爷买回来的就不只是书了。

民国二年的时候,醉雅斋的老板佟伦跟着一个日本浪人学会了抽大烟,没几年,就欠了一屁股债。等到佟伦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着了日本人的道的时候,醉雅斋百年的基业早已到了浪人的手上。妙三爷知道这事后,就急了。佟老板还有一套纪晓岚手书的孤本《东坡志林》呢,当年舍不得出手,现在万不能落到东瀛人手里,可妙三爷手里没钱,干着急!

那天一大早,浪人刚刚把“醉雅斋”的匾摘了,打算换上了“扶桑居”的新招牌,原沂州府学训导汤燮就进了店里。汤燮在店里转了半个钟头,东看看西瞅瞅,不像个买书的样。最后,汤燮拿过那本《东坡志林》,说,“真巧,我家也有一本纪晓岚手书的《东坡志林》。”浪人笑了笑,略有些不快,“怎么可能,我这本是孤本,早有了定论的,前年,京城的声遥堂曾出一千两银子想把此书买走,佟老板没舍得出手,城西妙笔樵先生也可以作证,先生对此书赞许有加,断错不了!”。汤燮摇了摇头,不无挖苦地说,“我和笔樵是多年的老交情,既然你说他喜欢,我就成全了他。这么着吧,我吃点亏,也不跟你砍价,一百两银子,你把它转给我——”没等汤燮话说完,浪人气愤地从汤燮手上拿过书来,重新放回书架上,“既然您没诚意,也别怪我失礼了,送客!”

第二日晌午,书生王纯刚一进“扶桑居”,就冲着浪人笑了,“你们日本人做买卖就是差点火候,不懂得如何进货,别家店里都有的货最好别进,免得折本。就说这本《东坡志林》吧,沂州城大小书肆,哪怕是书摊,都少不了,”说到这里,王纯顺手把书拿到了手上,看了看,不住地摇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妄言,这说明您不了解中国文化。纪学士生前对子瞻先生很是敬仰,由喜读其所著《东坡志林》,晚年曾立志要将此书手书一万份,以表拳拳之心,可惜纪学士未偿心愿身先死,长使后侪泪满襟。纪学士有位忘年交,书法得其真传,仿其笔法,几可乱真,故而亲身代笔,书满了一万份《东坡志林》,以慰纪学士知遇之恩。这掌故,《沂州府志》里有记载。而这位纪学士的忘年交,便是前任沂州知府吴宗良的先祖。大清国走背字儿,吴知府败了势,那一万卷《东坡志林》便流入了民间以及各处书肆。”听到这里,浪人的眼里流露出了犹疑。王纯继续道,“不过您也别担心,以王某粗浅的学识来看,您手上这本,假不了,是纪学士的真迹,只不过物不稀自然也就不贵了。”王纯说完,笑一笑,离开了扶桑居。

王纯走后,浪人到附近几家书肆里窥探了一番,才知道王纯所言非虚,心下凉了半截。

隔一天,妙三爷也来到了扶桑居,和浪人客套了几句,很是惭愧地说,“贵店还在佟老板手上的时候,我曾言那本纪学士手书的《东坡志林》乃是孤本,谁道近来翻阅府志,才晓得这其间还另有一番说道。”妙三爷把一本《沂州府志》递给浪人。浪人久居中国,通晓中国文字,接过书看了起来。妙三爷继续说,“虽然今日的扶桑居已不是当日的醉雅斋了,但我看在佟老板面子上,还是应该以实情相告。浪人合上书本,脸阴得不行,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很仰慕妙三爷为人,今天蒙三爷专程前来赐教,不胜感激,闻听三爷曾对此书颇为挂念,虽然它已失去原本价值,但据我所知,此书确系贵国纪学士手书,断不会错,所以,我今天将其送给三爷,权当订交。愿纪学士能见证我与先生日后的友情。”说完,把书递给了妙三爷……

妙三爷一回到家,就招来了汤燮、王纯等一干人,开起了庆功宴。原来,这所谓的一万本纪晓岚手抄《东坡志林》以及那本《沂州府志》,都是妙三爷等人唱的双簧!

乞丐

沂州城西有一酒楼,楼高六层,雕梁画栋,很是宏伟。传始自清初,康乾之际,名震齐鲁。酒楼名字取得怪,不叫得月楼,也不叫君来客栈,偏偏叫作迷龙湾。人云其名出自御手,年代久远,现不可考。唯《沂州逸闻》所载数字可查:康熙二十一年,圣驾游幸江南,微服过沂州城西,其地多湾田,失道,龙颜不悦。恰逢一酒肆,帝就其匾而题“迷龙湾”三字,后遂为其名,声名日隆。

清末民初,狼烟四起,沂州城屡遭兵燹。迷龙湾酒楼几易其手,转而到了恶霸十三的两手上。十三两,本名作苏一刀,原是绿林出身。官府剿匪不力,卖个人情,招了安,黄鼠狼和鸡作了亲家。不料这苏一刀匪性不改,凭着自己一脸横肉,到处收取保护费。此厮是个一根筋,每到一家店铺,十三两便是定数,少一文便要耍泼。如此就得了这“十三两”的诨名。十三两是个黑白道皆吃得开的人物,手底下有十几处烟馆、妓院,恨得百姓牙痒痒。

这一天,酒楼门前来了一个乞丐,腰瘦得像个麻杆似的,穿着邋遢,通体污秽。“麻杆腰”还没进门,店小二就拦住了他,“酒楼换了主子了,今个儿不舍粥,你换别家吧。” “麻杆腰”愣了一下,有些生气,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讨饭的呢?!”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小二看了看“麻杆腰”,又看了看店里的客官,有些为难。来迷龙湾酒楼吃饭、住店的,多半是巨商富贾,达官贵人,要是让一个乞丐进了店,自己的饭碗也就算打了。小二想到这,往外推了一把“麻杆腰”,“店里的规矩,乞丐,双份钱!”小二想让“麻杆腰”知难而退。孰料,“麻杆腰”竟二话没说,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拍在了小二手上,足有五六十两!没等小二反应过来,“麻杆腰”已经进了酒楼,坐在了一张临窗的位子上。这个位子是个雅座,价格分外的高。乞丐叫了满满一桌子菜,迷龙湾酒楼十几道招牌菜,他都要了。这儿的大厨秋谷熙曾是衍圣公跟前的掌勺厨子,一手孔府菜烧得很是地道。作为四大菜系之首的鲁菜,打头的就是孔府菜。孔府菜是官场菜,一般人家吃不起,也吃不着。来迷龙湾酒楼的客官,多半是奔着孔府菜来的。“麻杆腰”点的,都是孔府菜的上品,一桌下来,少不了百把两。半个时辰后,在众人惊诧的眼神里,“麻杆腰”痛快儿地结了帐,双份!小二看着“麻杆腰”离去的背影,傻了……

第二天,酒楼一开门,小二就吓了一跳:两百多个叫花子躺在酒楼前,把个道堵得死死的,为首的就是“麻杆腰”。小二刚想吵吵,“麻杆腰”就把一锭金元宝扔到了小二怀里,“看两百个座,一个都不能少……”话还没说完,一群叫花子呼啦涌进了酒楼。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层一层地围上来。一般人哪见过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三两良心发现,接济叫花子了呢!

店小二胆儿都吓没了,脸跟猪肝儿似的。十三两闻声赶忙从顶楼赶下来,踩得楼梯咯吱咯吱直响。十三两打眼一看是一群叫花子,又听两腿打颤的店小二一说由头,牙缝里就挤出一丝儿冷风,“臭要饭的,捡了几个钱,就欺负到老子头上了!他刚想招呼一干打手,来伺候伺候这群臭要饭的,身子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瞥见了“麻杆腰”烂衫里罩着的黄袍子!今儿个算碰上硬茬了,这指不定是哪位王爷、贝勒扮个叫花子,出来寻开心呢,活该十三两倒霉!十三两服了软,“麻杆腰”竟也没再多追究,只是在十三两头上拍了拍,揪下了一绺头发来。

打那以后,“麻杆腰”天天来迷龙楼坐一坐,只不过那身破衣烂衫换成了一件貂皮袍子。不几天,这件事就传讹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迷龙楼来了个郡王,有的说是王爷,也有的干脆说是光绪爷本人。一时间,沂州府有钱的主儿,云集于此,欲一睹龙颜为快。迷龙楼竟因祸得福了!此后月余,“麻杆腰”频频光顾迷龙楼,挥金如土。十三两也每日必恭候这位财神爷,亲自上菜,鞍前马后,很是周到。

这一日,“麻杆腰”没有像以前那样用完饭后匆匆离去,而是左右顾盼,神色慌张。十三两赶忙过来,问,“爷,有何差池,请吩咐。” “麻杆腰”一声长叹,说,“户部尚书钱大人曾在我寿诞时送我一把折扇,平日常携于身,从不离手,今日多吃了几杯酒,竟找它不见了。怎奈我今日公务在身,不便久寻。说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劳什子,只是此扇扇面上有一句钱大人所题诗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此句颇合吾意,如若找它不到,实在可惜……” “麻杆腰”一听,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爷您别着急,小的给您喊一帮奴才找去,这就找去!”“来不急了,” “麻杆腰”说,“要事在身,必须速速离去,耽搁不得,况此去数月难回,这样吧,我写个告示贴在店前,凡是捡到折扇者,我愿花十万两银子来赎”说完,挥笔刷刷刷写了一幅告示,十三两赶忙贴在了店前的千年银杏树上。“麻杆腰”又吩咐了十三两几句就要走,十三两跟在屁股后面不住地点头。麻杆腰边走边说,“钱大人手上也有一把折扇,与此扇本为孪扇,无丝毫出入,我尽快让下人到钱大人府上将折扇取来与你,待到有人将折扇送回时,你可做个比较,莫被宵小沾了便宜。” “麻杆腰”走后,十三两立刻来到了告示前,提笔把十万两改成了三万两,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

告示贴出后,满城震动。不出两个时辰,接连有人携折扇前来。十三两一一查看,皆无“麻杆腰”所说的钱大人所题诗句。三日后,有人将钱大人折扇送到。十三两接过一看,果然精致,与“麻杆腰”所言无异,确有所题“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一联。接下来的二十余天,十三两查收过千余把折扇,没有一把是真。

一个月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了迷龙楼,神色肃穆地找到了十三两,“我找到了那把折扇!”十三两立时站了起来,他感觉到,真折扇现身了。他把老者带到了楼上雅间。十三两取出钱大人折扇,仔细比较了半个时辰,确认此扇确系“麻杆腰”所遗无疑。十三两不禁哈哈大笑,当即给老者开了张三万两的银票。老者走后,十三两一把扯掉了店前的告示,等着“麻杆腰”的到来,等着他的十万两赏银。只是……

只是那个“麻杆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十三两上当了!

故里三赵

1

赵三爷

习武之人多半知晓,国术里有“南拳北腿”的说法。这所谓的“北腿”即指谭腿,亦称谭拳。谭拳始自北宋,相传为昆仑大师草创于临清龙潭寺,故称潭腿。人云昆仑大师乃后周宗室柴贵,赵匡胤黄袍加身,惮其权重,故诏令其北上扫胡,以耗其兵。昆仑大师目睹王朝更迭,生灵涂炭,心灰意冷之下,怆然出家于临清龙潭寺,精研武学,终开谭拳一代雄风。谭拳一经创立,威震鲁西,继而沿大运河远播他处。拳谚曰:练拳不练腿,如同冒失鬼。源于此,期年之后,谭拳成了习武之人的必修之术,隐然有了一种领袖武林的气质。其时,天下初定,金、辽西夏诸国,时有侵扰,为御外侮,赵匡胤昭告天下,亲自遴选武学精粹。谭拳传人,领命奔赴汴京,过关斩将,一举问鼎武林,与串拳、大小洪拳、华拳和少林拳并称为“六大名门”。自此,谭拳声明日隆,不久便在宋兵中普及开来。胡兵擅长近身肉搏,由以“摔”、“拿”为其所长,而以腿部攻击为主的谭拳,恰恰是克制胡兵的绝佳功夫。两宋时期,兵燹连连,反使得谭拳得到了良好发展,至明季,已蔚为大观。据传,明开国大将常遇春即是谭拳名手。正德年间,少林寺相济禅师,亲赴临清,与谭拳传人跃空大师以武会友。其后,相济大师传人将谭拳拳架加以改动并添增两路,创立了少林谭拳。有歌诀为证:潭腿本是宋朝传,出在临清龙潭寺,临清谭拳共十路,十路谭拳路黄连。十一、十二少林添,头路出马一条鞭,二路十字鬼扯钻,三路劈砸车轮势,四路斜踢撑抹拦,五路狮子双戏水,六路勾劈扭单鞭,七路凤凰双展翅,八路转金凳朝天,九路擒龙夺玉带,十路喜鹊登梅尖,十一路风摆荷叶腿,十二路鸳鸯巧连环。

谭腿套路工整,气势连贯,充分利用腿长力大的特点,讲究“拳三腿七”, 行话里所说的“拳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谭拳在攻防技击方面,很能代表北方武术的特点:腿法回环转折,进退顺畅,节奏鲜明,爆发力强,讲究手、眼、身法、步协调一致,融内、外功于一体 。谭拳技击,多上下盘同步出击,下盘发招讲究腿三寸不过膝,招式小速度快,可无被克之虞。上盘进击以劈砸招术为多,力度大,拳势猛。歌云:谭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于此,可窥谭拳精妙之一斑了。

鲁南一带,民风彪悍,重武轻文,古已有之。清末民初,乡人多习谭拳,往往以绿林规矩行事。张三睡了李四的老婆,李四打了王五的兄弟,在乡人看来,是不必惊动官府的,但却要按规矩好好地走一遭。这所谓的规矩,往重里说,要么是仇家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么是异姓族人间的火并。总之,死人是常有的事。在岑石镇,哪一样生意都不好做,唯独红火了棺材铺子。这规矩里呢,当然也有文明些的。就是找赵三爷。赵三爷之所以倍受乡人抬爱,只因他在鲁南习武之人中,辈分高,武艺也高。鲁南谭拳三代以后的传人,多半师承赵三爷。余生也晚,至于赵三爷工夫高到什么程度,无从知道。然而至今乡人间流传一些掌故,颇能看出赵三爷的道行。

说有一回,打安徽来个回回,练得一身硬功夫。打算上临清找谭拳嫡派传人一较高下。路经岑石镇,闻听乡人亦习谭拳,便欲与乡人切磋一二。乡人气盛,争相与回回比试,不意纷纷败北,顿使谭拳颜面扫地。乡人寄意赵三爷,然寻遍岑石镇未见其踪影。回回得意之下,愿施展平生绝技为乡人一开眼界。众人来至一面石墙,回回站定,扎下马步,气运丹田,劈掌连连击碎数块青石。直看得乡人唏嘘不已。回回又连发数掌,意欲将整面石墙作废,不意一块拳头大小的面石屡击不碎。回回大为困惑,转到墙后端详,霎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赵三爷正头倚那块面石,呼呼大睡!

回回回过神来,向赵三爷深施一礼,“乡野匹夫,粗通拳脚,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幸蒙前辈点播,平生再不敢小觑谭拳了!”话毕,收拾好行李回转安徽去了,再不敢提北上临清的事了。

2

赵二愣子

自古关中出愣娃,这话一点也不假。可自从乡人盛习谭拳以来,鲁南乡间也着实狠出了几茬愣娃。赵二愣子便是其中一位。

赵二愣子,原名叫作赵宝山,因其行事胆大孟浪,人送外号赵二愣子。赵二愣子打小就没了爹娘。十五岁上便随赵三爷走南闯北,结交了一帮江湖术士。一来二去学会了些偷坟掘墓的本事,回乡后干起了倒斗的营生。赵二愣子无依无靠,居无定所,几年间官府拿他不到,姑且听之任之了。说有一回,一群同行连夜偷盗一处明万历年间的总兵墓,刚要开挖,就听见坟里有人喊,“别挖啦,再挖我家房就漏雨了!”盗墓者一听,吓得撒腿就跑。不一会,打墓里走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赵二愣子。原来,赵二愣子早就瞅准了这总兵坟,三伏天里忙活了一夜,得了不少宝贝。但见这坟分外宽敞,桌凳齐全不说,竟还是个三室一厅的格局。另外这坟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冬暖夏凉,敢情这达官贵人到了阴间也不忘享福啊!赵二愣子一寻思,“嘿,不花钱白捡了三间大瓦房啊!”

于此,赵二愣子的胆大可见一斑了,不过最能体现赵二愣子这个“愣”字的,却还另有其事。

本乡张员外有位胞妹,年方二十,长得甚是可人,是鲁南有名的美人儿。有一回这张小姐在绣楼上放风筝,刚好被赵二愣子撞见。自此赵二愣子茶饭不思,心全在这张小姐身上了。为了接近张小姐,赵二愣子头插稻草把自己卖给张府作了一名长工。混进张府后,赵二愣子越发心焦了,眼见这小姐天天打脸前儿过,自己却连正眼也不敢看一眼。真是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啊!

世事难料,赵二愣子进张府之后的第二年夏天,张小姐竟得了绝症——死了!赵二愣子找了个背静的地儿哭了个稀里哗啦,比死了亲娘还难受!

赵二愣子真不白担了这个愣“字”!张小姐下葬后的当天夜里,赵二愣子扒开新坟,把张小姐背到艾山山洞里,踏踏实实地作了三天夫妻!这以后,赵二愣子就在岑石镇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月后,张府的人来给小姐迁坟,扒开一看,吓了一跳,明明一位张小姐怎么就成了死死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了呢?!

3

赵小甫

鲁南谁最仗义?当然是侠盗赵小甫!

小甫不是别人,正是赵三爷的徒孙,鲁南谭拳的嫡派传人。小甫得了赵三爷的真传,腿上功夫甚是了得,飞檐走壁那是小菜一碟。有一回小甫在朋友家喝酒,朋友儿子闹着要吃板栗。小甫杯底儿一扬,说,赵叔给你找去。话毕,余音回响,人已不在。朋友想,岑石镇不产板栗,各处铺子里现下也没货,小甫这是去哪找呢?两个时辰后,小甫肩顶一筐板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跺了跺脚说,“费县好大的雪啊!”其时,岑石镇朗月当空,并无雨雪。朋友惊得目瞪口呆——这费县离岑石镇足足有两百里地,一个来回可就是四百里啊!

在鲁南,谁都知道小甫干的是盗窃的营生,却人人心里都给他立了块牌坊。张三家里死了爹娘,李四的儿子得了大病,第二天院子里定会有小甫隔墙扔进来的钱物。若是别人来谢他,他绝不承认,还把来人训一顿。逢上灾年,小甫必会在门前支一口大锅舍粥。不管灾民有多少,锅里的粥总是满的。小甫不缺钱,可身上却永远罩着那件蓝色土布褂子!

小甫头上顶着秀才的功名,算是个雅盗,若不是朝廷废止了科举,保不齐早就成了举人老爷。小甫专偷贪官污吏、富商巨贾家的古玩字画。有一回,赵小甫潜入沂州知州吴宗良家“转借”石涛的《风雪图》。说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小甫得手后并不急着离开,坐定后泡上一壶明前龙井,先是称赞吴夫人如何美丽,后又展开《风雪图》细细品味起来。茶过三道,还不忘给知州细细讲解一番,说这等宝贝落到你这个饭桶手里全当是糟蹋了!讲到动情处干脆摘下墙上的古琴弹了一曲《风雪夜归人》,而后才姗姗离去,直惹得富商羞怒不已。

三年困难时期,连年歉收,饿死了很多百姓。整个岑石镇除了几十头瘦得皮包骨头的牛以外,树皮草根,蛤蟆老鼠,但凡活物都没剩下。三伏天里,整座艾山不见一丝儿绿!要想活命怎么办?杀牛!可是在那年月,牛归合作社所有,杀头牛比杀个人罪过还大!

这时候,小甫已经七十多岁了,牙都掉没了。可大年初一这一天,小甫一咬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口气撂倒了十三四头牛,让老少爷们痛痛快快过了一回年!分肉的时候,小甫一块也没要。这事可了不得了,差点惊动了中央。大年初二这一天,县上公安局哗啦啦下来了百十号人,小甫拄着拐棍往人前一站,“牛是我杀的,肉是我吃的!”

枪毙小甫的时候,全岑石镇的男女老少披麻戴孝。小甫站在法场中央,向四下里乡亲们拜了拜,起身一拱手,“众位乡党,小甫先走一步,到那边先给众乡亲屯好粮食,免得各位过去了又赶上荒年挨饿。”话毕,大笑不止……

那一天,岑石镇并没有下雨,可乡亲们的心里都湿了!

原发表于《文学界》201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