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和创造
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在现代生活中发现美,并把这种美用汉语固定成普遍适用的意境。
讲故事,塑造人物,都离不开意境的衬托。前不久,我重读《水浒传》,看到林冲以犯人的身份叩拜柴进,书上写,柴进一听是林冲,“滚鞍下马”。柴进是什么身份?见了一个犯人,非但“下马”,而且“滚鞍”,看到此处,不用多说,心神领会,热泪盈眶。再想一想,换到现代,没有马,更别提鞍。柴进坐着汽车,看见身世飘零的八百万禁军教头林冲,“开了车门滚下来”,好像不对吧?完全没有意境,完全没有美感。力气是一样的,开了车门滚下来,力气用得更大,程序也更复杂。心情也是一样的,都是崇敬林冲的意思。但费神费力,写出来没滋味,读出来更没意思,不会热泪盈眶。进一步再想,你现在无法接受柴进“开了车门滚下来”,也许若干年后,因为只有汽车,你只能接受柴进开了车门滚下来。于是你热泪盈眶。
谁说得准呢?也许,也许用不了多少年,汽车能在天上飞了,柴进看见发配的心中偶像林冲,要是开了车门滚下来,肯定摔得稀巴烂。
哦,是的,一切都快,快得无法把一些美,一些美的细节、意境固定下来。
但人类又是需要美的,尤其文学中、文字里,需要美感,而如今我们的汉语正在失去美的复制和发现。新旧交替,何去何从?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我们无法长时间地用旧的意境讲述现代生活,有形的和无形的。
譬如灯。以前是“掌灯”。昏暗中,不急不慢地点燃一盏灯,屋子一下子亮起来,你眼前一亮,心也随之亮了。更有暧昧情状,漂亮的小姐或丫环掌灯前来探视某人。掌来的灯,有明暗主次之分,周围的物件,包括人脸和衣服褶皱,都深深浅浅。许多东西便在这层层的深浅中活动开来。
现在的灯要多快有多快,也无法“掌”。按下按钮或拉线,“刷”地一下,一切都亮如白昼,没有主次明暗之分,用了灯罩,周围有了深浅,但总觉得这种深浅没有恰到好处,明暗深浅与黑夜不配。
我是用过好多年油灯的人,也就是说,知道“掌灯”和拉灯的区别。并不是提倡用油灯,历史也不可能倒退回掌灯年代,现在的年代只能与现在的灯配合。但作为一个作家的问题,是如何把一些描述现代生活的词汇发展成有美感的词汇。当然“开灯”、“拉灯”、“按灯”都无美感,怎与“掌灯”这个词相比?
现代生活中,消失的东西太多了,如野外的夜莺、鸳鸯、各色蝴蝶、萤火虫……有些东西我们不再热情歌颂,如浮云、风雨……因为科学揭示来历,不再神秘。又如郭兰英在《小二黑结婚》中一开头就唱: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这种美丽的词句估计现在没人写,因为不常见,写出来也没法引起共鸣。
对这种描述能引起共鸣的是上世纪60年代往上的人。他们看美,就如坐在普通火车往窗外看,汽笛声声里,看到的是小河、村庄和牛羊。60年代以下的人看美,是坐在高铁上,从窗外望出去,一片模糊。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看了,他们只看手机和电脑。
我问过年轻人,如何把开灯这个行为写得美。他们一脸迷茫,有反问的,开灯为什么要美?这是传统啊。从细节的美感受到对生活的热受,不是全人类的传统吗?现在的问题是,因为太快,对微妙的细节感受力已下降。但人类真的可以忽略细节吗?
现代生活中,消失的多,增加的也多,逝者已逝,增加出来的许多东西,我们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灯不能掌了,还能怎样。我发现西方文学艺术家们也在这个方面迷茫,西方人把神仙鬼怪弄到高楼大厦里去了,蜘蛛侠、雷神、超人……在居民区里和仙境中来回奔波,正反映了文学艺术在传统与现代中徘徊。
昆汀之所以被奉为大师,我想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他电影里的暴力美学,而是他企图在现代的因素中发掘与之相对应的叙述语言,并上升为一种审美。这与作家的目标是一致的。
还是说灯吧。电筒是灯的替代物,长了腿的灯,它样子简陋丑怪,是不美的。舶来品在当时是现代玩意儿,照在人脸上,晃得睁不开眼。但是夜深人静时,去河岸边,用手电筒朝水里定定地照住河床,光束之中,鱼虾水草,游游荡荡,螺蛳蛤蜊,拖拖挂挂,就是一迷幻世界,这种效果,用油灯或蜡烛无法达到。
这是一点小小的乐观,如果把这乐观再放大一点,那么我要说:只要情感美好,一切皆可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