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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军作品:《左手的响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朝军  2016年10月25日17:05

女人有两种:一种像白开水,你不喝也知道它是什么滋味;另一种像茶,你不仅要喝,还要慢慢品,越品越有味。

徐扬曾不止一次地对段恋说,你属于后一种。

徐扬斜躺在“夜玫瑰”酒店的床上,看着段恋一件一件地往下脱衣服。这让他想起童年时在老家的院子里剥玉米的情景。在徐扬眼里,相比于在男人怀里赤裸的姿态,女人脱衣服的时候才是最美丽的。正因为有了视觉上的距离,才会带来另一种审美上的享受,有一种“可远观,亦可亵玩”的效果。

徐扬刚把卧室的门销上,手机就响了,是主任韩波打来的,要他马上回院里参加一个临时会诊。他看了一眼床上的段恋,耸耸肩做无辜状。

“去吧。”段恋重新按上胸罩的搭扣,眉眼里不无嗔怪,“晚上过来,我今晚有时间下厨。”

“我送你。”徐扬有意补救。

“哼,你送我?”段恋站起身来,把一串钥匙放进徐扬的兜里,“车子就停在楼下。”

徐扬熟练地打开车门,顺手把后视镜调高了十五公分,这大约也就是他和段恋的身高差距。奔驰2000的启动系统无可挑剔,任是一个感觉敏锐的人也很难感觉到它的震动。他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左手。

徐扬认识段恋还是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上。那时,他正和程小青闹冷战,心情很是沉郁,刚好赶上和韩波一起修连班,有十多天的假期,就索性报了个团,奔西藏去了。同行的旅客,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人:十八个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人,外加一个半女人。之所以说是一个半,是因为在男人眼里,一个过了五十岁已经绝经的女人,只能算半个。而另外完整的一个,是女导游自己。这使得那些原打算在旅途中偷香猎艳的男人对于此行的期待,大打折扣。好在女导游自己委实秀色可餐。春天来了,小浣熊发情的日子又到了。

去西藏,就彷佛去另一个世界,山高老婆远,该放的都放开了,不该放的也放开了。西藏这块荒凉的土地,因为有了这群男人的到来,顿时变得生机盎然起来了。他们一个个抢着和女导游套近乎,开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韩波显得异常活跃,最先从队伍后面抢上来,和女导游并排走,时不时地制造些不经意间和她身体碰触的巧合,他冲着身后的大部队说,“兄弟们,我看大家挺无聊的,我来讲个段子吧。”

男人们当然没有理由反对。“好好好,来个出彩的!” 一个长着酒糟鼻的胖子边说边摘下了他的墨镜。韩波得到了鼓励,兴奋异常。他看着女导游,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就讲了,讲的不好,大家多批评,尤其是段小姐—— 怕你看了脸红。此处省略一百字。

韩波话音一落,男人们笑声一片。

女导游竟也笑了,无半点羞赧之色,这让男人们心有不甘。酒糟鼻就又亮开了嗓子,“这位哥们儿开了个好头,我推波助澜,再讲一个——此处省略两百字。

酒糟鼻还没讲完,早已有人笑得肚子疼了。女导游清脆的笑声也淹没在男人们阵阵的坏笑里了。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讲他们的黄段子,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表现机会。十八个男人在西藏的蓝天白云之下,就像十八条狼。除了徐扬。

不过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他有点耽于这种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感觉。女导游的长相确实很对得起她的职业,气质高雅,谈吐不俗,穿梭在男人们之间,笑语嫣然,游刃有余。徐扬知道她姓段,名字却没怎么在意。他有几次与她擦肩而过,或是迎面走来,但他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他感觉得到,她在等待他开口。

在纳木错湖畔的三天,他们篝火野炊,骑马逐风,玩得不亦乐乎。有几次,大家围着篝火唱歌,他也唱了,唱的是《梦醒时分》,有些不合时宜。男人(尤其是远离了老婆的男人)一旦没了顾忌,便会玩得很疯。有人提议,要与女导游K歌,谁输一次就脱一件衣服下来。

女导游自恃颇有几分唱功,穿得又比男人们多,就同意了。歌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唱,男人里打头的还是韩波和酒糟鼻。女导游过关斩将,把男人们杀得落花流水。除了内裤,外套和裤子铺了一地。而女导,依旧全副武装。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上了当。女人与男人玩这种游戏,重要的不是你歌唱得好不好,而是你的心理素质。输了你自己脱衣服,赢了,你看男人脱衣服。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群男人早已手拉手向她围拢了过来。隔着仅有的内裤可以看见,有人胯下的小和尚竟雄纠纠气昂昂了起来,像一杆上足了火药的枪。气温不是很低,男人们“性”趣盎然,没有罢休的意思。女导游虽然依旧风度翩翩,不失涵养,却也实在玩不起了。

“脱衣服!脱衣服!”十几个像真理一样赤裸裸的男人边喊边向她缩小围拢的圈子。

“姐姐我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就饶了我吧!”她嬉笑着向后退。

“脱衣服!脱衣服!”男人们的号子淹没了她的讨饶。

徐扬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帮她解了围——他扔给她一支随身携带的注射器,里面有满满的十毫升强效麻醉药——贝因纳尔。他本来是用它来防身的,一天前曾有一只倒霉的野兔向男人们证明了它的药效,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她一接过它,男人们立马哄笑着作鸟兽散了。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识破了他们的伎俩,满可以在一开始就救驾的。但他没有。他也想看一看她手足无措的窘态。而当这种好奇心即将蔓延到顶点的时候,他内心深处的那一点正义感才姗姗来迟地杀了出来。

她向他递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并看见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响指,左手。

回到医院后的第三个星期,一个陌生来电打到了徐扬的手机上,电话接通后,对方却迟迟不说话。

“喂,你是哪位,说话啊,不说我就挂了!”徐扬在整理病历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看来我遇见雷锋了,大恩人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我是段恋,专跑西藏的那个导游,你忘记了吧,或者就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电话那头传过来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徐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大脑在飞速地寻找一个与电话里的声音契合的对象。

“要是真忘了,就算了,重新认识。这样吧,为了感谢你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请客。”

酒吧坐落在一条短短的巷子里,离闹市比较远,显得很是安静。因为是周一,人不怎么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暧昧的灯光下,或含情脉脉,或搔首弄姿。背景音乐恬淡温和,空气里有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她穿着一件低胸连衣裙,烫得微卷的头发自然地垂在胸前,很是女人。

“我还是得再一次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喝了一口红酒,真诚地看着徐扬。

“你不用谢我,如果不是我心情不好,说不定,我当时也加入战圈了。”徐扬半开玩笑半吐真言地说。

“你倒是诚实,”她不觉莞尔,“现在的医生可不是都像你这样。”

开始的谈话不咸不淡的,但很快,他们就熟络起来了。毕竟,她比他大不了几岁。

“你知道,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她问。

“玉树临风,英姿勃发,羽扇纶巾,大概就是三国里周瑜那个样子吧,”他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还不笑。

“别臭美啦!我还以为你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呢,装酷,一路上不说话。” 她用那种只有在熟人间才流露出的眼神看着他。

“酷也不是一般人能装的,也是个技术活。”

“这也是实话。”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支住下巴,“你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带过的团虽说不多,但也有几十个了,你挺另类的,我喜欢。”

“看来我装酷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

“你这叫老谋深算!”她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

离开酒吧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在酒吧门口,徐扬惊讶地看见,段恋钻进了一辆奔驰,然后向他招手,“上来吧,我送你。”

徐扬愣了一下,上了车。

车子驶上环城路后,车速明显快了起来。这个车速按理说不该是由一个长相温和的女人制造出来的。徐扬有些纳闷。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医院单身公寓楼下。徐扬说了声谢谢,推门下车。

“等一等。”她说。

徐扬转过身,手扶在车门上,有些诧异。

“你想要个情人吗?——如果觉得我还配得上你的话。”她坐在车里,很突兀地问了一句,眼睛直直地觑着徐扬。

“……”

“你不用现在马上回答我,你若是愿意,明天给我回个电话。如果我没接到电话,这就是咱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

说完,她一踩油门,消失在了夜色中,留下徐扬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第二天白天,县里某个煤矿发生了一起事故,徐扬被临时抽调到了前线,等到下午回到医院,又赶上了一个大手术,从下午三点一直忙到晚上九点,把徐扬忙得焦头烂额。从手术室出来,他不打算马上回家,接下来的一小时,他要做这次手术的笔记——这是他的习惯。

在这家海州市唯一的一所三级甲等医院,每天的病例特别的多,像包皮过长、阑尾炎这样的病人,他当然提不起什么兴趣。但一些不常见的病症、病例,对他总是有足够的吸引力。他喜欢把自己手术前后的一些心得、看法、经验记下来。这使得他进医院五年以来,从没有被上级医生挑剔过什么。他靠着自己这一本本的笔记,积累出了一本《关于心脏搭桥手术实施过程中的几点改良意见》。

此书一出版,就引起了医学界的高度关注,很多国内知名的外科医生主动与他通信。很快,他便得了一个“鲁南第一把刀”的美名。坦白地说,他一个二流医学院的本科生,甭说在医学界,就在海州市排座次,也轮不到他。但如果单就心脏搭桥手术来说的话,他是可以安心戴着“鲁南第一把刀”这顶帽子的。

徐扬整理完笔记,已经快十点了。在医院匆忙吃了个饭,一出门就看见了那辆奔驰。他这才想起来昨晚的那个约定。

“上来!”段恋向徐扬喊,口气里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徐扬就像被牵着一样,上了车。段恋向徐扬看了一眼,没再说话,却挪了挪屁股,把驾驶座让了出来。

这是徐扬第一次开这样的好车,心里很是激动。他双手握住方向盘,脚下彷佛瞬间生出了无数条根,死死地缠住了这辆车子。

车子穿过市区一条条的小巷,很快驶上了一条郊区国道,在夜色的驱赶下,可见的距离内见不到第二辆车子。车速从八十拉到了一百四,一股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徐扬的胳膊抖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段恋早已依偎在了自己身上。

车子在郊区的一个公园附近停了下来。段恋刚把音乐打开,《肖邦小夜曲》就把车子装满了。车内精致的纯皮排座,色调柔和,线条流畅,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徐扬想说点什么,车内的灯却突然灭了。黑暗中,一阵温软的体香弥漫开来,徐扬的脑袋“轰”的一声,意识在瞬间模糊了。段恋扑到徐扬的怀里,说,“吻我。”

他没有去吻她,而是像是一只种马一样,粗暴而笨拙地撩起了她的裙摆,然后,没有一点过度的细节,凶狠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像迎接一场战斗。

她的皮肤是那样的光滑,那样的白嫩,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他贪婪的吮吸着她的背,脑袋里一片空白。

停下来的时候,四周变得异常空旷,安静。

“怎么像是第一次?”段恋有些惊讶地问。

“我太激动了……今天刚上了一次大手术。”徐扬尴尬地说,言辞有些闪烁。

段恋将音量调到了最高,把头埋在了徐扬怀里。

徐扬开始打量着这辆车子,满脸的疑惑。

“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个导游,怎么会开奔驰,对吧?”段恋问。

“对。”徐扬说。

这个疑问他昨天就有了。

“我老公的,一个当了五年大学教授,然后投机下海,一夜暴富的暴发户。他倒是爱我、疼我的,有时候我像是他的女儿。我也爱他,但只是有时候,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他在外边跑生意,一年到头基本不在家,我闲着无聊,就考了个导游证,也过一过导游的瘾。”

徐扬从看见段恋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个已婚女子,但却没想到这一层,脸上装作满不在乎,心下却微微起了醋意。他想撇开这个话题。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差一分钟十二点。

于是,段恋的手机就响了。

“还没过十二点,我现在打还不晚吧?”徐扬说,有点耍赖的意思。

“混蛋!”段恋捶了一拳徐扬。

“鬼才相信你大学那会能在护理系那群小妖精面前守得住阵脚!”在返回市区的路上,段恋对徐扬说。

“那群小丫头片子太嫩了,我喜欢成熟的。”徐扬开着车子,随口说。

徐扬说这话一半是耍嘴皮子,一半也是实话。

在医学院临床医学系九三级,徐扬是颇有些分量的:一米八零的身高,帅气得有些过分的脸蛋,除了连续四年蝉联全系第一名的光荣历史外,还时常制造些豆腐块见诸报端,很是吸引了一些护理系的女生。

按理说,徐扬在医学院是不难找到女朋友的,可他直到大学毕业仍是光棍一条。在学校社团做学生干部那会,艺术团有个叫华紫衣的青岛姑娘,长一模特身材,脸蛋没的说,国字头的各类选美大赛时常有她的镜头,一入校就让全院男生携手得了相思病——只有一个人不为所动,那就是徐扬。

大二那年春天,医学院的樱花开的格外艳丽。学校三十几号社团集体开展春季纳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徐扬熬了一个通宵,写了一首席慕容体诗歌,还谱了曲子。纳新当天,徐扬抱一把破吉他站在樱花树下,深情款款地低唱着。泛滥的矫情对于怀有小布尔乔亚情调的大学女生,向来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一曲《送别》过后,徐扬吸引了足够的姑娘围观驻足。这些姑娘里,有一位便是华紫衣。

这么美的樱花,这么动听的歌曲,没有点点缀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华紫衣冲徐扬笑了笑,拨开众人,众目睽睽之下翩翩起舞了起来。后果是可以预料的,全校的男生一夜之间集体心碎。

徐扬的歌声的确打动了华紫衣,可华紫衣的舞蹈却并没有让徐扬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那个时候,在文学青年徐扬心里,他只爱一位姑娘,那就是“缪斯”,但青岛姑娘的勇气比青岛啤酒更让人难忘——顽强的女孩总是会做出惊人之举。在华紫衣的眼里,对付一位诗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情诗。于是,就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

有一回徐扬他们班和麻醉系一起上生理公开课,代课的刚好是院长。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青岛姑娘推门而入,对院长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当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华紫衣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首含蓄却不失浓烈的情诗:

《一年以后》

一年以后,我希望

有人还在读这首诗,想你,想我

想这个春天,想那些像鸟鸣的音乐

你那么安静,我那么忧伤

想我们曾在夜晚,飞临夜晚

灯光还会被编织成记忆,它们

还会去乡村,照亮黑夜,讲述

你没有讲完的故事,也还会

种下一些记忆,和你有关

在某个夜晚,开成今夜的悄悄话

我们还在流浪,从一条河

到另一条河,河里漂着记忆中的目光

你说你就是喜欢这样,忘记了过去

还没有看见未来,只在麦地里

把月光想得像水一样

我想起,这个夜晚,眼泪很长

我想起,这个夜晚,蝴蝶有了悲伤

诗当然是写给徐扬的,大家都知道,连院长都知道,只有徐扬毫不开窍。院长的课上上演了这精彩的一幕,院长当然生气,但院长拿华紫衣没办法,学校里的很多荣誉离了她是拿不回来的。文学青年徐扬,傻瓜徐扬,菜鸟徐扬,榆木疙瘩徐扬,在一次次拒绝了美丽的青岛姑娘之后,被同宿舍的哥们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朽木不可雕也!”

青岛姑娘伤心欲绝。伤心欲绝的青岛姑娘决定报复徐扬,不过方法实在不够高明,白白地给“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瓜“这句话增添了一个不错的例证——

那年夏天,有位美国两院院士来医学院讲学,顺便到泰山玩玩。当然,这是校方的说法,实际上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海州市这座小庙能请到两院院士这尊大佛肯定是受宠若惊,香火肯定要烧足了。

于是,市领导决定在本市公开选拔接待两院院士的形象大使,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花落医学院,鹿死华紫衣。三天的讲学时间里,华紫衣寸步不离这位年过六十的老院士。老院士讲学离开的时候,市领导问老院士对海州市、对医学院有何感想。老院士色迷迷地看着华紫衣说,“this girl is so beautiful!”

既然老院士如此欣赏华紫衣,校方只好让她多陪这位老色鬼几天。结果,泰山一游之后,华紫衣就成了布朗夫人,连学校都没回,直接飞了美国。

后果是严重的,在医学院男生看来,这样的结果是不能接受的,肥水怎么能漂洋过海流到美国去呢,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让老毛子睡了呢,简直岂有此理!等全体男生冷静下来的时候,徐扬就成了众矢之的:要是这小子早把华紫衣拿下了,老色鬼早该找地方凉快去了,FUCK!

徐扬的苦日子来了,至少在一个月之内是这样的。在男生们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日子里,徐扬不是今天丢了病理课本,就是明天丢了暖水瓶。华紫衣的报复就像郧阳黄酒一样,开头风平浪静,后劲却足得很。徐扬被整的焦头烂额之时才明白华紫衣临走前说要报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估计这时候,华紫衣已经是孩子他妈了)。

徐扬进医院的第二年,他爸得了胃癌,急需用钱,可徐扬那时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养活自己倒还勉强,谈别的基本等于扯淡。他爸自己又是一辈子农民,家里的积蓄可以支持他“体验”一下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至于胃癌,就只能“体会”了。可老天偏偏就给了他这个机会,这可急坏了徐扬。刚好那时候程小青在追徐扬,说徐扬要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就答应给徐扬爸看病。程小青的前任丈夫是个日本商人,回国时一拍屁股把程小青甩了,倒是留下不少钱。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徐扬就这样被月老的红线死死地拴在了程小青的手上。直到徐扬的名字与程小青同时出现在一张结婚证上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那个东洋鬼子甩掉程小青的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卫生局局长的女儿会对自己“情有独钟”——程小青患有先天性右肺发育不良。这是典型的富贵病,别的不用说,连走路都快不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因大脑供氧不足而昏厥——至于夫妻间正常的性生活就更不用说了。

徐扬也就是在娶了程小青之后,才想起华紫衣的好来。可当年的文学青年徐扬,就是这么的不解风情,这么的暴殄天物,这么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他对文学的痴迷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

大三那一年,刚好赶上一个当红作家来海州做演讲,门票很贵。但是,门票再贵,也没有浇灭徐扬胸中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他先是用一封一万字的情书,从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女班长那里换回了一张请假条,然后在校门口的鲁菜馆里做了一星期跑堂,换回了与名作家隔岸观火的现场感。

事后有人问徐扬说,“花两百元听一个老女人唾沫横飞地鼓吹自己的文学之路多么的艰辛,值不值?!”徐扬说,“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她,小心我打得她从作家变成‘坐家’!”徐扬说这话其实是马后炮。刚听完讲座之后的徐扬对女作家佩服的简直是五六七八九体投地。女作家说玩文学一定要学好传统文化,徐扬就觉得自己真该死,自己这二十年白活了,时间全让外国的哥骗了去,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是维金斯基,就是不知道先秦诸子里有没有一位叫精子。

文学青年徐扬为了买一堆书回来搞明白这个问题,毅然背上他的破吉他,找了个人流量大的天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唱起了那首他百唱不厌的《梦醒时分》。

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是要买通班长。

很可惜,那位满脸青春痘的女班长也像她脸上被化妆品侵略的痘痘一样,光荣下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叫杨伟的广东猥琐男。杨伟真萎,小个头,大嘴巴,高额头,笑起来像厄尔尼诺神像似的。广东人有的缺点他都有了,广东人没有的缺点他父母也没忘了打包交给他。所以,杨伟不仅萎,而且已经伪到猥和痿的境界了。对付这样的猥琐男,别说是一万字的情书,就是整个长篇也不好使了——杨伟虽然萎,但还不至于断背。

文学青年徐扬没办法,只好买了两包康师傅打发猥琐男,结果出奇的好,猥琐男二话没说就把事儿办妥了。这让徐扬很是伤心,因为这证明他一万字的情书还抵不上两包康师傅。

徐扬很敬业,别人上班时他在唱《梦醒时分》,别人下班时他还是唱《梦醒时分》,结果到周末的时候,别人真是梦醒时分的时候,他的《梦醒时分》就唱出了国歌的味道。街上的行人们为了拒绝这种噪音的污染,只好拼命的往徐扬脚跟前丢一毛、两毛的毛票,一块钱的硬币就像学校食堂饭菜里的肉丁一样稀少。就这样,一个月后,徐扬成功买下了一套“诸子百家文集”。

徐扬赶到医院会议室的时候,吓了一跳,一百多个座位都已经坐的满满当当了,像是潘基文召开联合国大会似的,不光医生、护士,连科室的一帮实习生都被韩波招来了。徐扬冲大家打了个招呼,表示歉意,然后习惯性地坐在了韩波身边。

韩波一边讲话一边递给徐扬一个文件。徐扬拿过来扫了一眼,笑了,有意无意地小声对韩波说:“啥时候海州市出了这么多省领导,上回是吴厅长探亲时肝昏迷,这回又是李书记冠心病突发……”没等徐扬说完,韩波就在桌子底下狠狠地给了他一脚。徐扬毫不客气地回了韩波一脚,说,“小样,结果都出来了,还会什么诊,搭个桥就结了,虽说是省领导,也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啊。”说到这儿,徐扬扫了一眼其他医生,又继续对韩波说,“韩头,告诉你个秘密,做完这一例,就满一千例了,我可破了老院长的记录了。” 徐扬不是一个轻浮的医生,但对于这个他做了近千例的手术,他有这个资本自信。学医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疾病是呈地域分布的——这大约和饮食习惯以及外界环境等客观因素有关——就像河南省林县是食管癌的高发区一样,冠心病总是对海州市人民情有独钟。这使得海州市各家医院的医生,在心脏搭桥等冠心病常见手术上比省医院的医生更有权力说话。

会议最后讨论的结果和徐扬所说的一样,大家还是一致认为搭个桥比较稳妥。当然也是由徐扬来主刀。其实,在这家海州市最权威的医院,心脏搭桥手术只能算是个二流手术,目前统计表明,国外手术成功率高达98.5%,国内成功率也在97%-98%之间。谁来主刀,对手术结果本身,不会有太大影响。只是手术对象身份特殊、年龄偏大,还合并有呼吸系统疾病,院里才决定让被临江县医学界戏称为心脏搭桥专业户的徐扬来做。让徐扬略有压力的是,李书记的儿子对院方的手术水平持怀疑态度,基于这方面的考虑,院方决定对手术全过程进行现场直播。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手术,对徐扬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次毕竟关系重大,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散会的时候徐扬冲韩波欢快的打了个响指——当然是左手,“准备好开庆功宴就是了。”徐扬冲韩波得意地笑了笑。韩波有时候很讨厌徐扬在下级面前和自己开玩笑,但拿他没办法。

徐扬和韩波是大学校友,两人虽说是医学生,却都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徐扬是学校文学社的创办者,兼任社长,韩波是第一任主编。徐扬离校前夕,顺便把韩波扶了正。参加工作的时候,韩波比徐扬晚两年进了同一家医院。韩波知道,自己能进这家医院,徐扬在主任那里没少给力。等到后来科室的老主任升了院长,徐扬投了韩波决定性的一票,才把他推到了主任的位子上。所以,科室的同事都知道,徐扬比主任还主任,比韩波还韩波。

给省委李书记做搭桥手术头一天,韩波就联系好了“海州电视台生活频道”。电视台负责手术过程的直播和录制,另外等手术一结束,还要对徐扬进行一次专访。这既讨好了徐扬,又宣传了医院,可谓一箭双雕。在韩波看来,由徐扬主刀,手术失败的几率基本是零。

其实,徐扬表面上相当自信,背地里却没少下功夫,他找来了几例经典的搭桥手术视频反复的观看、揣摩,又查阅了自己近几年来的笔记,对手术的全过程进行了一次系统的回顾。他心里明白,此次手术,非同小可,关系着他的前途。手术如果成功完成,就意味着从此他和李书记之间就建立起了一层关系,对他以后晋升职称以及职位升迁都有帮助;一旦失败,他的医生也就当到头了。他把李书记的所有检查结果、病历,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六十二周岁,合并有脑动脉硬化,说实话,有一定的风险。但根据徐扬的综合分析,会诊结果是正确的。因为这种风险相比于采用介入治疗之后的再狭窄,是可以忽略的。再说,李书记的病变处在左主干,按照临床经验,左主干一旦发生堵塞或再狭窄,搭桥手术是首选,因为如果不手术,短期就可能会致命。

当天,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徐扬一走出手术室,就被一堆镜头淹没了。镜头里,徐扬漂亮地打了一个响指。

徐扬第一次去段恋家,是在段恋的生日宴会上。

那天,徐扬刚下班,就收到了段恋发来的短信:今天是我生日,老公不在,你晚上过来,广州路十二号。

徐扬曾想象过段恋家里的奢华,复式楼,两三百平米,落地窗,高档的真皮沙发,高档的木质地板……但当徐扬真正来到广州路十二号的时候,他还是被镇住了——他看到的是别墅,是游泳池,是后花园,是五六个穿着体面的保姆(当然,这些保姆不仅穿着体面,而且也很聪明,她们知道当除了男主人之外的第二个男人出现在这个家里时,沉默是最好的选择)。同样让徐扬感到惊讶的是,他原以为以段恋老公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即使本人不到场,来参加晚宴的人也一定会很多,想不到宴席上却只有他一位客人。段恋解释说,“平常在外面应酬惯了,累,今日是我生日,只想放松一下,咱俩聚在一块,简简单单吃一顿。”

徐扬也怕应酬,听段恋这样一说,心情反而轻松下来。尽管人少,但菜却很精致,很多菜徐扬都是第一次吃到。参加工作这几年,徐扬跟在领导后面也参加了不少饭局,山珍海味也略尝一二,可这一次段恋在餐桌上所显露出的高雅品味,还是让他暗暗纳罕了一番。

在来之前,徐扬专门找韩波借了两千块钱,跑到一家商场去给段恋准备礼物了。一个月前,他陪一个女同事来过这里,当时他一眼就看上了一件紫色套裙,它是那么的高雅,那么的光彩照人。他没有向女同事推荐这件衣服,她不配。这个想法,很直接,但徐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首先想到的是段恋。他想,在这座小城,只有段恋配穿这件套裙。他在脑海里幻想着段恋穿上它之后的样子,想着想着,就把女同事冷落了。标价一千八,在海州市这座小城来说,已算是高消费了,但徐扬知道,对于段恋,五千元以内的衣服无异于地摊货。但徐扬还是买了。他想,段恋穿上它,一定很迷人。

段恋关掉了客厅里所有的灯,点燃了三十二根蜡烛——这让徐扬第一次知道了段恋的年龄,很俗套的烛光晚宴,但很实用,气氛马上被营造起来了。音乐从各个角落里响起来,涌上席间,依然是《肖邦小夜曲》,温和、舒缓的旋律流淌在杯盘之间。

徐扬很是时候地献上了自己的礼物。段恋一看见这件紫色套裙,整个人就猛地紧了一下,胸口密密地痛。只是这个小小的细节被晃动的烛光掩盖了,徐扬没有看到。

穿上紫色套裙的段恋就像变成了一只紫色的蝴蝶,和着音乐的节拍,渐渐地在徐扬周围翩跹起来了。

她是那样的开心,她跳啊跳啊,清脆的笑声洒落一地。她醉了,徐扬也醉了。徐扬看见,一千只一万只紫色的蝴蝶在眼前飞舞。段恋停下来,换了一只曲子,节奏欢快,奔放。她的舞步一点点加快,整个人旋转了起来。紫色的裙摆在紫色的世界里旋转,旋转,淹没了段恋,而段恋淹没了一切。徐扬被段恋的裙摆裹了进去,旋转……旋转,两个人以彼此为支点,不停地旋转。音乐渐渐停歇了下来,两片嘴唇就黏在了一起,热烈而迫切,舞步依旧旋转不停……

段恋忽然潸然泪下,猛地推开了徐扬。

这一幕,她太熟悉了,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段鹿鸣,想起了母亲秋小敏,也想起了那个叫温小茹的蝴蝶一样的女人。

段恋的父亲段鹿鸣是师大中文系的系主任,学校里的学术尖子。母亲秋小敏却连小学都没读完,靠着丈夫的关系,在师大食堂旁边赁了一间铺子,卖水果。段鹿鸣刚进师大的时候,曾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他段鹿鸣堂堂一个北大的博士毕业生,论长相在师大也是拔尖儿的,怎么就娶了一位农村妇女呢!这极大的伤害了师大所有女性师生的感情。

如果说秋小敏闭月羞花容貌出众倒还罢了,可这位段夫人就是让一位品味宽泛的人也难从她身上有任何关乎美的发现,她小个头,小到和段鹿鸣并肩走时她的头时不时会碰到他的胳膊肘;她脸色蜡黄,皮肤干枯,枯到连她自己都会有一种和树皮比较的意识。

再看看段鹿鸣,完全是换了一道风景:他挺拔,挺拔到每次进教室的门他的学生都会担心他的头会不会撞到门框上;他英俊,帅气,帅到你从正面看他时怀疑他是周宏岭,换个角度,你就会确信自己遭遇了谢霆锋。用他学生的话说是,“段老师横看成岭侧成峰(锋)!”

可想而知,以段鹿鸣和秋小敏的搭配,走在校园里,无时无刻不会碰落一串串湿漉漉的目光。于是,就有人生出各种各样的联想,有的说段鹿鸣和秋小敏是指腹为婚,段鹿鸣为遵父命才娶了秋小敏;有的说秋小敏曾救过段鹿鸣的命,段鹿鸣为报恩以身相许;甚至于有人说段鹿鸣身体有缺陷,不是真正的男人,不得已才与秋小敏“强强联手”。

很快,这后一种的猜测随着段恋的出生不攻自破了。

段恋出生之前,学校就有不少人私底下议论段博士这位即将面世的千金,到底是父系遗传占主导还是母系遗传有优势。当然议论者里,十之八九愿意看见的是后者。因为一个坏消息往往可以给人提供一个十天半月的谈资,而且还有日久弥新的效果;而好消息,顶多只能让人浪费一句虚伪的赞叹。很可惜,段鹿鸣夫妇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任何一个人都能从一岁的段恋身上看到段鹿鸣的影子

段鹿鸣是那种藏不住幸福的人。他喜欢在傍晚的时候,与秋小敏走在校园的石板路上,尽管这道风景看起来不是那么协调。越是人多的时候,他越是和秋小敏走的贴,不是距离上的贴,而是那种发自肺腑,别人能感受到的贴。很多结婚多年的女教师,每当看见这道风景,总是会感慨一句,“别说世间没有爱情,怪就怪自己没那个福气!”段鹿鸣对秋小敏的爱,是印到骨子里的,一刻也离不了。他每次出差,不管多远,不管多忙,每天睡前,他都会给秋小敏写信,写那种只有少男少女才写的出的信。秋小敏不认识字,段鹿鸣回到家就给她一句句的读,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每次出差回来,他都会把她抱在被窝里,花一整个晚上,听她讲那些诸如苹果又涨了价,乡下老家的母猪又生了猪仔的闲话,好似自己从一位学富五车的博士退化成了一个农夫。说句实话,段鹿鸣还真想过过那种“农夫——山泉——有点田”的日子。

在段鹿鸣进中文系教研室之前,整个办公室毫无一点生气,你忙你的外国文学,我忙我的古代汉语,井水不犯河水。段鹿鸣来了,整个中文系就活了。不管是搞外国文学的还是研究古代汉语的,对于段鹿鸣和秋小敏的搭配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旁敲侧击,声东打西,抛砖引玉,一次次企图撬开段鹿鸣的嘴,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段鹿鸣始终不愿道出他的那段往事,好像他曾犯下一桩丑闻羞于开口一样。

是的,他的确羞于开口。

段鹿鸣爱上秋小敏是在县中对面的菜市场上。那时刚刚高考落榜在县中复读的段鹿鸣,心情很是沉郁。中午放学校后,段鹿鸣为了一道物理计算题纠结了大半个小时,学校食堂的饭已经卖完了,他只能到到菜市场上的一家小店去吃小笼包了。那天,秋小敏在水果摊前安静地坐着,静的像她摊上无人问津的苹果。她的相貌实在太一般,个头矮的不行不说,还长了一张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的脸。可她有双独一无二的眉毛,又黑又浓,迎着太阳闪光。

段鹿鸣在水果摊前停了下来,不是想买水果,而是系鞋带。秋小敏就冲他笑了一下。就这一笑,段鹿鸣看到秋小敏的眉毛上飞起了一瞥阳光,把他暗淡的复读生活照亮了。后来,秋小敏问段鹿鸣,他曾经无数次在菜市场经过,为何只有这一次,才注意到了她。段鹿鸣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故作深情地说,“缘分!”

“你到底爱秋小敏哪一点?”自从段鹿鸣和秋小敏确定关系那一天起,就不停地有人问段鹿鸣这个问题。要是问他你爱不爱秋小敏,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爱!自从他见到秋小敏的眉毛起,这种爱,一刻也没有间断过。可是要问段鹿鸣他到底爱秋小敏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你硬要让段鹿鸣说出点子丑寅卯来,他也只能红着脸说,“我记得她当时朝我笑了一下,眉毛里飞出了一道光,我一下子就爱上了那双眉毛,也爱上了她。”他每每对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总会招来一串的笑声。这就是为什么,他进师大任教以后,再也羞于提及此事了。

后来有个学心理学的同学告诉段鹿鸣,他的爱情动机是十分可靠的。同学说:人类的爱情常常跟一些小事有关,大部分人产生爱情,都不是因为思想、品德,而是因为某种细节。这么一说,段鹿鸣虽然仍旧不愿再在人前提起此事,但在内心却为自己找到了强大的理论依据,秋小敏也就成了他的一块宝——直到温小茹的出现。

刚进师大的段鹿鸣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彼此间很有些共同语言。课间的时候,他喜欢到学生中间坐一坐,翻翻他们的笔记,聊几句他们喜欢的娱乐明星。他的学识才气,他讲课的激情,他语言的感染力,使他在学生中很有一些崇拜者。温小茹便是其中之一。女孩子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抢着和他说话。只有温小茹一个人,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欧美十大流派诗选》,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温小茹不是胆大的女孩子,她像大部分农村女孩那样,含蓄而内敛,略带几分自卑。其他女生围坐在段鹿鸣面前,聊天,说笑,那么近,那么肆无忌惮。温小茹既害羞,又嫉妒。有时,她扭头看窗外,或趴在桌子上装睡,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怕,怕段鹿鸣来到自己的跟前。

段鹿鸣终究还是站在了温小茹的面前。那天课间,她依然像往常一样盯着窗外,可眼神里却没有风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段鹿鸣身上了。看着看着,段鹿鸣就向她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叫温小茹,是吧?听说你会写诗?”他温和地笑着说。

温小茹从座位上站起来,耳朵里一片轰鸣。

“站着干嘛,坐啊,老师在《诗刊》上看过你的诗,很喜欢。”

温小茹看见他对她笑,笑得那么亲切,心里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随之竟也笑了起来。

温小茹是那种典型的才女,会画几笔工笔,又能写一手清丽的诗,这让段鹿鸣很是激赏,常常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朗诵她的诗句。温小茹总是能把瞬间的美准确地诉诸于笔端,凝结成短小而雅致的诗句。然而自从那天起,温小茹的诗就一下子变得浓烈起来了,“你的唇像一朵一开一合的喇叭花,而我,只想在这朵喇叭花里一开一合,”这一句曾经段鹿鸣之口在师大传诵一时。

生活开始向温小茹呈现出了它明亮的一面。只要有段鹿鸣的课,她就和别的女生一样学会抢占教室里的风水宝地了。她开始坐在教室第一排正中了呢。她有时埋头记录,几乎把他讲的知识点一字不漏地记到笔记本上;有时又心神恍惚,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往黑板上写板书的背影。

温小茹变了,变得很活泼了,唱歌、玩闹,和其他女生一样的疯。她白天看大量的书,写大量的诗歌,晚上和几个要好的女孩挤在一个被窝里听她们讲自己的恋爱故事。半夜里别人睡意正浓的时候,她会爬起来端着脸盆到公共洗刷间里洗衣服,边洗边唱着欢快的歌。她充实而快乐,为自己小小的忧愁而甜蜜着。

如果不是见到了秋小敏,她会一直享受着这种感觉,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的感觉。

温小茹听说过关于秋小敏的一些描述,也听说段鹿鸣很爱段师母,但她不信。她不相信段鹿鸣会娶那样一个女人。在她的想象里,段家师母,是圣洁的,不容玷污的,加在段师母身上的任何贬义的词语都是对段鹿鸣的一种侮辱。当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她相信段鹿鸣的眼光和品位。

那是一个深秋的中午,校园里的石板路上铺满了凋零的法国梧桐叶。段鹿鸣刚刚上罢了课,打算回家,外面却飘起了小雨,湿湿冷冷的。他没有带伞。温小茹刚想把伞让给他,穿着一件黑色雨衣的球一样的秋小敏就“滚”了进来。温小茹的脑袋“轰”的一声,伞掉在了地上。

那天,温小茹一个人走在雨里,伞没有撑……

第二天,温小茹没有来上课,接连两个星期都没有来。温小茹病了。她躺在床上,每天听着宿舍里的姐妹们出出进进。热闹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她厌恶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巴,甚至重新装上了早已拆下的蚊帐。

段鹿鸣来女生宿舍看温小茹那天,刚好是周末,系里组织学生去大礼堂看一部文艺片。温小茹没有去,她在等他来看她——已经等了两周了。躺在床上的温小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花海。她头上戴着一个花环,段鹿鸣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在讲课,只讲给她一个人听……后来,花海突然消失了,段鹿鸣也不见了。冰凉的眼泪流进了她雪白的脖颈里,她醒了过来。她看见,段鹿鸣就站在她的床前,脸上挂着她无比熟悉的笑容。

温小茹惊讶地坐了起来,段鹿鸣从身后拿出一本装订考究的小书——《温小茹抒情诗选》。段鹿鸣整整熬了一学期的夜,从温小茹一千多首诗里遴选出两百首,然后校对、修改,又自己掏了一万块,找熟人买了个书号印了集子。段鹿鸣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笑一笑说,“段老师是昨天才知道你病了的,你好好养病,要不段老师就读不到那么好的诗了……”

第二天,温小茹来上课了,生活重新平静了下来。她依然充实而快乐,依然为自己小小的忧愁而甜蜜着。

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温小茹下到了市区一家中学实习。副校长华辉,也是师大的毕业生,在这所学校,口碑很是不错。温小茹来单位报到的第一天,华辉就朗朗地笑着说,“欢迎你啊,小师妹,好好准备一下试讲,宿舍给你安排好了,有任何问题,你直接找我。”

温小茹初来乍到,就得到了这个既是上司,又是学长的男人的关爱,心里很是欣悦。

华辉主管教学,和温小茹一样,也代语文。华辉有领导的派头,却没有领导的做派,就算一个新来的年青教师,也敢拿他开玩笑。但他若是下达一个什么命令,没有人不愿意支持的。他的那种能和教师们打成一片的能力,不是刻意施为的,而是缘于骨子里透出来的善意,任是一个傻子,也能感觉的到。温小茹想,世间真是藏龙卧虎,一个中学里偏偏就有这样的人物!

温小茹慢慢地开始崇拜起华辉了,崇拜他的博学多识,他的勤奋,他的意志力,他的威信,他的亲和力。更崇拜他的三分球。学校那个破旧的篮球场,只有在华辉在的时候,才会有女教师在那里逗留。他带着球从球场这头跑到那头,女教师们的头就从这边转到那边。他进了球,场外就爆发出一阵夸张的赞叹。他输了球,也仍旧有人愿意留下来喝彩。温小茹觉得这是个用语言无法尽述其魅力的男人。

华辉就连外貌也几乎是完美的,他一米七九的身高,面孔线条分明,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毫不逊于段鹿鸣。女教师们说起自己的男人,最后总会感慨一句,“瞧人家华校长怎么长的!”

温小茹知道华辉欣赏她。是那种领导对下属的欣赏。当然,也不排除其中含有一个中年男性对一个年青女子的喜爱。在学校里,华辉从不掩饰自己光明磊落的感情。学校里组织的很多活动上说,他会当着所有教师的面,说,“来,温小茹,和我一起跳支舞。” 温小茹一跳才知道,篮球不算华辉的强项,跳舞才是。他搂着温小茹的腰,导引着她的步子。温小茹跳着跳着,恍若进入了梦境一样。她像是被他带到了泉水淙淙的溪边,花香馥郁,鸟声一片……温小茹醉了。

按说,华辉是一个公众人物,应该懂得谨慎,和女同事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在这所学校,没有人怀疑他,没有人议论他的是非。所有人都将嫉妒化作了爱戴。温小茹是那样的尊敬着他,甚至把他当作父亲一样看待。

可是,冰冷的现实还是打碎了他对世界的美好认识。

温小茹到学校的第六个月,刚好赶上本校的五十周年校庆。华辉把温小茹借调到了宣传部,协同校庆期间的宣传工作。校庆忙完后的那个晚上,华辉把温小茹单独请到家里,亲手烧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备了葡萄酒。就是在那个晚上,温小茹像父亲,像兄长一样爱戴着的男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恶棍。他粗野地把喝醉的她摔在床上,然后粗野地撕扯掉她的裙子,她的上衣,她的胸罩……布料破裂的声音像一把利刃,扎进了她滴血的心脏。

再次回到师大校园的温小茹,脸上就多了很多内容,随便一颦一笑,都给人一种花枝乱颤的感觉。她的几个同室好友说,“温小茹怎么就变了呢!”

毕业前的一次Part上,温小茹异常活跃。那天她穿了一件紫色套裙,一首接一首的唱歌,然后跑到段鹿鸣的面前,说,“段老师,咱们一起跳一支舞吧!”段鹿鸣当然没有拒绝。大学的时候,段鹿鸣参加过一个叫“舞艺”的舞蹈社团,有些底子,舞起来行云流水的。温小茹被段鹿鸣的双臂托举着翩翩起舞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温小茹就像一朵紫色的花绽放在大庭广众之下。

温小茹一圈又一圈的旋转,旋转,她看见无数盏灯在自己的眼前闪烁,无数个段鹿鸣抱着自己。她还看见了华辉狰狞的脸以及段师母穿着雨衣球一样的身体。她生出了一种想要复仇的欲念,这种欲念紧紧地撕扯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大厅里的灯突然灭了……她停下来,死死地抱住他,找寻着他的嘴。那张嘴没有拒绝。

温小茹愣了,她原以为需要花费一两年功夫才能从秋小敏身上剜下这块肉来,没想到段鹿鸣却主动缴了械。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嘴上似的,疯狂地吮吸着,彷佛要从段鹿鸣的嘴里把失去的东西都吸回。

灯再次亮了,温小茹恍然有隔世之感。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得清楚。

段恋十岁的时候,此时已是师大研三学生的温小茹以家庭教师的的身份出现在了她的家里。段鹿鸣向秋小敏解释说,自己的英语不好,温小茹这方面没的说,又是自己的学生,大家知根知底的,辅导段恋正合适。

在起初的大半年时间里,除了在所谓的家庭课堂上,段恋几乎不开腔,不理段鹿鸣,也不理秋小敏。她隐约感觉到,这个叫温小茹的娇滴滴的女人不是来作她的老师的,而是要与她争夺父亲,与母亲争夺丈夫的。平日里,温小茹对她倒是好的,尤其当着段鹿鸣的面,她的态度便会十分的婉约。除了上课外,她一有时间,就会帮着秋小敏缝东补西的。缝纫机是秋小敏的陪嫁,但她的手只会称水果、卖蔬菜,别的她做不来。

温小茹就不一样了,她的手巧得令人嫉妒。她不仅能画些花花草草的哄段鹿鸣开心,还会给段恋做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段恋觉察到,段鹿鸣看温小茹的手时,眼里有柔软的东西,就像她从前看秋小敏一样。

秋小敏在段鹿鸣面前是自卑的。这个段恋看得出来。十岁的段恋知道,看上去呆板的父亲,骨子里依然是向往风花雪月的。温小茹就像是一个戏子,两只水袖在段鹿鸣面前舞得风生水起。

果然,不到半年,段鹿鸣就开始耽于这种生活了。秋小敏也真有骨气,没用他多说一句话,也不吵,也不闹,风平浪静地离开了。这出乎温小茹的预料,也出乎段鹿鸣的预料。对于外界的舆论来说,她走时与她来时同样让人唏嘘不已。

母亲的离去,与继母的到来,对十岁的段恋来说,似乎没有多大的不同,唯一的变化,就是秋小敏那张挑拣苹果的手再也不会落到自己的脸上了。她原本准备好的,打算在合适的时候拿来发作的敌意,渐渐被温小茹蚕食了。她开始慢慢地习惯,乃至喜欢上了温小茹所带来的全新生活。温小茹能把饭桌上弄得红红绿绿,西红柿炒鸡蛋,荷叶包驴肉,胭脂菇炖鸡汤。不像秋小敏,自己卖土豆,家里就一年四季吃土豆,土豆丝,土豆片,土豆条,炖土豆,炸土豆,烤土豆,吃得段恋见了土豆就像见了班主任似的。温小茹的手艺,完全迥异于秋小敏那朴素粗糙的风格,她有一种美学上的手段。

这效果不仅打动了段鹿鸣,也迷倒了段恋。直到段恋自己为人妻,也依然佩服温小茹的女人的哲学。是温小茹教会了她,蛊惑男人,不仅要靠如花的容颜,还要在许多细节上下功夫。

长大之后的段恋终于明白了,在温小茹的石榴裙下,段鹿鸣自然就不需要秋小敏的眉毛了。坦白地讲,秋小敏并没有输掉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她的到来是因为一个男人用自己编织的谎言欺骗了自己。而她的离去,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帮男人自己拆穿了这个谎言。

段恋就这样与温小茹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十几年,平平淡淡,波澜不惊。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那一年,段鹿鸣也凭借自己在师大中文系无人撼动的学术地位,成了本系新一代掌门人。

大四那年暑假,段恋从J大回来。温小茹和她有过一次谈话,这让已是成人的段恋依然有点吃不透温小茹这个人。

“在学校有没有谈男朋友?”

“没有。” 段恋有些吃惊。

“那有人追你吗?”

“也没有。”

“你就这么没魅力?”

段恋笑了。

“你还笑?”温小茹盯着段恋的脸,淡淡地说,“你看你穿的,怎么能吸引男人,哪像是教授家的千金,还有你的发型,光看你,别人还以为回到革命时代了呢!”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递给段恋,让她自己看。段恋接过镜子,有点窘,照也不是,不照也不是。

“吸引不到男人就算了,反正这个世界上男人比女人多。” 段恋故作幽默地说。

温小茹哼了一声,冷冷的,“男人都是用眼来区别女人的,他们看到的都是肉,” 过后,见段恋不说话,又加了一句,“你爸也一样!”

段恋愣了一下,她想起了秋小敏,甚至想狠狠地骂一顿眼前的这个女人。但她却怎么也骂不出来。

“你生活的幸福吗?”段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她自己也觉得问得有些突兀。。

“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温小茹一边说一边把镜子放回包里,“段鹿鸣并不是一个坏男人。”

“段鹿鸣?”听温小茹的语气,仿佛段鹿鸣,只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

“恋爱一定要谈,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小伙子,挺不错的。” 温小茹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女人是耗不起的。”

温小茹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师大党委宣传部从事宣传工作,春去秋来,现在已熬成了副部长。半年前,部里派她到市委党校参加一个为期两个月的党员培训。快结业的时候,全班一起到外面吃散伙饭,地点就在师大对面的潇湘菜馆。因为人多,点的菜也多,菜上齐前,就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闲聊。那天,坐在温小茹右面的是来自本市A大的宋老师。宋老师是那种典型的话痨,话多得不行。那天,她一直在谈论港版的《新神雕侠侣》,谈论杨过与小龙女缠绵悱恻的师生恋。谈的惊涛拍岸,风卷残云。

温小茹皮笑肉不笑地听着,提防着,偶尔机械地回应一句。宋老师谈到杨过与小龙女终成眷属,浪迹天涯时,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尽管包厢里二三十张嘴没一张闲着,但集体的声音还是没能压住宋老师抽泣的女高音,大家伙眼睛直溜溜地往温小茹这边看,都以为她和宋老师之前闹了什么不愉快,今天借酒泯仇。这种注视,足足持续了十几秒钟,温小茹的脸早已红得发烫。孰料,宋老师突然话锋一转,破涕为笑,说,“温老师啊,你看看我们小司啊,长的眉是眉眼是眼的,没有女人看了不动心的,一点不比古天乐长得差,可惜我们那个鬼学校阴阳不调,历来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域,找不出一个李若彤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孩来。你们学校一向是以出产美女著称的,帮我们小司留个心,挑一个不求倾国但求倾城的美女,来缓解一下我们学校狼多肉少的局面,省得涝的涝死,旱的旱死,也让小司不白长了一张明星脸。”

宋老师所说的小司,名叫司青,是他们学校派来和她一起参加培训的,班里三十几位同学里数他最年轻,明年才到而立之年。这种培训班每年都有,已经成了市委宣传部的一项传统政绩。有的单位来两个人,叫“双胞胎”,有的单位来一个,叫“独生子”。被派来的人都是过了三十奔四十的样子。这是有道理的。年纪大的培训了没价值,一般也不愿意来;年纪小的新手又没资格来——但也有例外,司青就是。

温小茹听了宋老师的话,扑哧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司青。司青就坐在对面,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刚好碰到了温小茹递过来的眼神,不觉莞尔。

温小茹和司青,同在一个教室上课三个多月,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从来没说过半句话。这是司青的习惯。他喜欢在女人面前端着,尤其是漂亮女人。这是某些长相不俗的男人一贯的作风。而温小茹呢,也自恃徐娘未老,从来不正眼看一眼司青。若是两人在校园里狭路相逢了,彼此就当对方是一朵飘摇的云彩,风一吹,就过去了。其他同学之间几个月下来,早已热络得无风自起三尺浪了,而他们俩,依旧是波澜不兴,依旧是死水一潭。直到来吃这场散伙饭,彼此依旧视而不见。也正是因为这种视而不见,才给予了彼此间发生另一种关系的可能。而这种微妙的关系,是绝不可能在宋老师与司青之间发生,更不会在宋老师与温小茹之间发生。这一点,温小茹比谁都明白。

所以,温小茹就当真接过了宋老师的话。她笑一笑说,“我们学校的确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朵朵都是芳香四溢。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招蜂引蝶,只是不知道小司老师愿意采哪一朵?”

这话自然是说给司青听的,但温小茹的眼却是看了宋老师的。宋老师当然不解其中滋味,她没话还找话呢,哪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没等司青搭话,她早已把话茬接了过来,“我们小司,不仅有杨过的长相,还有南帝的人品,东邪的才气,北丐的武功,龙女花怕是不要了。”

“龙女花可是上上品啊,为何不要?”温小茹又接了一句。宋老师要的就是这句话,关子卖足了,自己说着才有劲头。她故意提了提嗓子说,“龙女花模样倒是好的,只不过早早的被尹志平沾了手,香得不地道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唯独温小茹没有。宋老师无心的一句话,却刺到了她的练门,刺到了她的软肋。

那天,温小茹喝了很多酒。她是不能沾酒的,一沾酒,言语就趔趄了起来。事后,她只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话,具体说了什么自己却忘了。那天大家分手时,司青望了温小茹一眼,就像杨过十六年后在绝情谷底重逢了小龙女。

十一

约是十几天后,温小茹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当时她正在看《神雕侠侣》的小说,整个人都陷在了故事里,心一时还收不回来。电话那头忽然飘过来一句话,“我是杨过,等着采花的杨过,你答应给我介绍对象的。”只这一句,她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司青那张俊朗的脸。

一星期后,温小茹把司青约到了家里。在座的还有段恋。

段恋历来是对相亲不抱什么希望的,但是温小茹的话她又不能拒绝。段恋没有过多的修饰,素面朝天,白裙子配粉T恤,倒也爽净。温小茹把发髻绾得高高的,穿一件黑色旗袍,相比于段恋,是另一种风情。

那天席间,司青话不多,不过也没失了礼数。时不时地为段恋添饭夹菜,很是殷勤。这让温小茹很是吃惊。男人一旦占了一副好皮囊,十有八九会端起来——这个温小茹早已领教过了。况且今天明摆着,是他掉进了自己设的陷阱。这个,司青不会不知道。她以为司青会怠慢段恋,以示报复。司青却偏偏采取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两头都热,两头又不特别热。这是男人独有的伎俩。

比温小茹更惊讶的是段恋,她没料到温小茹给她介绍的是一个足以满足任何女孩虚荣心的男人,心里陡然对温小茹生出了几分感激。在她的心里,温小茹的身影逐渐与秋小敏重合了。

段恋与司青的约会,就这样一次次开始了,有时在家,有时在酒吧或者是公园。但都有温小茹在场。温小茹玩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戏,段恋是酒,她自己是酒之外的东西。可是到后来连她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了,这一次次的约会,司青没有一次对段恋表现出不耐烦。她修好了栈道,司青却没有暗度陈仓的意思。倒是段恋,对司青早已爱得一塌糊涂了。她专门拿出了五千块钱给自己买衣服,还做了新发型。只有热恋中的女人才有这种魄力。

段恋开始在一次次洗完澡后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了,她看到的身体,是与光滑、修长、红润、饱满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适合爱情的光临。段恋忘了上一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显然,她的相貌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有了变化,眉眼依旧,鼻子嘴巴也都是二十多年来看惯的,但却散发着以前不曾有过的温软气息,有点豆蔻枝头二月初的意思。她开始频频地把司青带到自己的学校了。她看得出女生们看自己的眼神里满含嫉妒,而这恰恰是她想要的,她为这个小女人的想法而快乐着。这种快乐能持续多久呢?段恋不知道,知道的是温小茹。

段鹿鸣来师大时,学校是分了房的,等到和温小茹结了婚,就又在郊区买下了一处三室两厅的房子,从学校搬了出来。最近因为系里工作忙,一直住在学校的老房子里。那天,段恋对温小茹说,“晚上要去师大附近参加一个聚会,可能会很晚,今晚就住在爸爸那算了。”孰料,段鹿鸣当晚临时有事不在,段恋只好折了回来。一回到家才发现,温小茹也不在,自己只好草草地睡了。她一躺下,就强迫自己睡着,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梦来继续白天与司青在一起的甜蜜。她如愿以偿了。梦里,司青西装笔挺,深情款款地单膝跪地,抱着一束红得耀眼的玫瑰来向她求婚。她到底该马上答应,投入他的怀抱,还是故作矜持,给他最后一次考验呢?她在梦里为这个小小的矛盾而甜蜜着。终究是爱情的力量战胜了自己的小心思。她知道自己已经等不及了,她要马上扑入他的怀抱,给他一个全世界最热烈的吻。她还没有抱住他,自己却醒了。“该死的。”她在心里骂自己,企图重温梦中的甜蜜。但却办不到了,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进来的是两个人,在门后面缠绵了一会儿,才挪进卧室。她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是温小茹,另一个却不是段鹿鸣——而是司青!

司青开了床头灯,灯光很暗,是淡淡的粉色,温小茹的脸在这种光线里面显得分外娇嫩,像雨后的玫瑰花瓣。

两个身体的撞击声与喘息声不断地传进段恋小小的房间。迷蒙中的段恋,听到了梦破碎的声音,像是一根冰凌凋落在石板上。月光透过窗子射进来,苍凉如水,冷得骨头直打颤。被子也开始变得像铁一样凉,一样坚硬。

一阵喘息声过后,客厅里响起了音乐,响起了《肖邦小夜曲》,也响起了两个人的舞步。这些杂乱的声音像一根线,牵引着段恋站起来走到卧室的门口。眼前的一切一览无余。她赤着脚,十指覆地,不停地战栗。

穿着紫色套裙的温小茹就像一只紫色的蝴蝶,和着音乐的节拍,在司青周围绽放成紫色的花朵。她的舞步一点点的加快,整个人旋转了起来。紫色的裙摆在紫色的世界里旋转,旋转……音乐渐渐停歇了下来,两片嘴唇就黏在了一起,热烈而迫切。

几年之后,这一幕发生在了徐扬和段恋的身上。

温小茹看见了段恋,看见段恋在冲着她笑。那笑,就像窗外的月光一样清凉。

“你赤着脚,要生病的。”温小茹沉默了一会儿说。

段恋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连成了一串,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冷风。“我看见你们上床了。”

温小茹躲闪着段恋的目光。

“怎么了?做都做了,还怕什么?!”段恋的声音冷得怕人,“他和我爸比谁更出色?小布什还是萨达姆?”

温小茹笑一笑,直视着段恋,“不是我抢了你的男人,是你根本不懂男人。”

十二

段恋平时很少有看报纸的习惯。那天,她从师大门口经过,顺手在报摊上买了一张《海州晚报》,一眼就看见了披红挂绿的徐扬。段恋觉得应该庆祝一下,就给徐扬发了个短信:今晚八点,蓝调酒吧。

依然是星期一,酒吧里的人却比以往多的多。门口的书报架上,一排排娱乐杂志蔚为壮观,只是封面上女模特的冷脸和笑面依然无人问津。

段恋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到了这里,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这里慵懒的气氛,这让她感到惬意。她坐在一张靠窗的座位上,纱帘低垂,桌上有她刻意燃起的蜡烛。斗方之间,弥漫着一种居家的温馨与私密。她依然穿着那件紫色套裙,只是今天脖颈上多了一条铂金项链,雍容华贵间亦不失庄重典雅。

徐扬一进门就直奔这边过来了,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几年间,他和段恋曾无数次在这里度过美好的夜晚。

“来,干一杯。”段恋朱唇轻启,啜了一口波尔多红酒。

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一切关乎祝贺的语句都用不着太过热烈了,那样反而会疏远了两人的距离。

“谢谢。”徐扬当然明白段恋喊他来这里的原因。

如果说五年前他们在这里初次见面时,彼此间还试图用语言做着多余的防范的话,那么此刻,语言在二人之间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一切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徐扬刚把一瓶桃乐丝打开,就看见了段恋深锁的眉头。

“怎么了?”

“头疼,有些日子了。”

“还记得那种麻醉药吗,贝因纳尔,法国进口的,可以口服,滴一滴在水里,就没事了。”徐扬笑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注射器,递给段恋,“这是我的习惯,防身。”

“谢谢。”段恋把滴有贝因纳尔的桃乐丝红酒一饮而尽。

那晚,徐扬和段恋都喝得有点多,高脚杯与高脚杯的碰撞成了二人之间最好的交流。很快,一抹酡红爬上了段恋的面颊,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委婉而娇艳。徐扬有些呆了,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段恋。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推销保险的小姐不识时务地介入,他打算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直到酒吧打烊。

保险推销员就这样径直地走了过来,从邻桌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了二人之间,没有一点铺垫。

“可以啊小姐。”徐扬有些不快,“上门服务啊,生意都做到这份儿上了。”

“没办法,脸皮厚是我们这行的职业需要,脸上厚一点,钱包就厚一点。”她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太平人寿,小刘。”

“给你三分钟,说服我们接受你继续坐在这里,否则——你的到来可能让段小姐感到不快。”徐扬看着小刘说。

“先听她说,或许我们真有需要。”段恋给了她一个微笑。

“段小姐比你有风度。”她斜睨着徐扬,眼神里诉说着夸张的不屑,“不过三分钟已经足够了。”

“那我洗耳恭听。”徐扬刻意地向小刘靠了靠。

“从桌上的酒来看,二位经济方面应该比较乐观。”她拿起一个空酒瓶打量着,“拿我给二位推荐的一款保险来说吧,保险公司其实是一处隐形银行:在受保人终生平安的情况下它从受保人那里拿走一小部分钱,这部分钱对于有钱人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保人一旦……你的爱人和孩子就可以得到五十万。”

“一旦意外死亡。”段恋似乎很轻松地说。

“对不起。”小刘不好意思地说,“这笔钱对于有钱人来说也并不算太少。”

“这么多?”徐扬有些惊讶,他似乎立马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是这样,你的三分钟就有意义了。”

“千真万确。” 她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分别递给二人。

“那我上一个,给我老公。”段恋喝了一口酒说。

“你老公?”徐扬有些意外,“他身体不好吗?”

“嗯……算是吧,就那样。”段恋淡淡地说,似乎不愿提及这件事。

“那好,我也上一个,给程小青,我爱人。”

“看来我的眼光不错。”小刘要了两人的手机号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却又转过神来拿眼觑着徐扬

“不过,这位先生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话?”徐扬乐了。

“你忘了请我喝杯酒。”

离开酒吧后,徐扬有些意犹未尽,上车后,他问段恋,“去哪?”

“随便。”段恋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有些心猿意马。

她知道车子会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认识徐扬以来,她已经记不清和他一起进过多少家酒店了。最近几次,往往是这样:她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任徐扬把车开到他想去的地方。起初几次,她还有几分期待,几分新鲜,渐渐地就习惯了,疲了。下了车,她只需等着徐扬去总台登记,交费,拿钥匙,然后开门,关门,上床,冲凉,再上床。或者冲凉,上床,再冲凉。

说实话,徐扬并非一个低俗的男人。几年来,她已把他调教成了一个性爱高手。他体贴,细心,还有几分品味,知道如何调起她的欲望。他甚至比她更熟悉自己的身体。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每一次在床上,他是那样地迷恋着后入式,乐此不疲。他说,他每每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他就会幻想着自己骑着一匹骏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有时这让段恋感到一股难言的恶心。她看过一本心理学的小册子,上面说,迷恋后入式的男人,内心里都是霸道的,自私的。

从酒店分手后的第二天晚上,徐扬正在医院参加一个晚会的彩排,段恋的电话打了过来。这让徐扬略微有几分惊讶,平常他们一般每星期联系一次。

“他出事了!”段恋在那边大声地说。

“你一个小时后再打过来吧,我这边听不太清。”他也大声地喊。

“他出事了,冠心病大发作!”段恋叫了起来,手机里传来她的哽咽声。

“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徐扬从礼堂走出来,终于听清了。他当然知道段恋所说的那个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已经昏死过去了!”

“别怕,我马上通知急诊科安排救护车,医院见!”

经过两个小时的紧急处理,段恋的老公龚星北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由于病情进展过于迅猛,必须马上转移到心胸外科实施手术。徐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龚星北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自己的科室里,而且他还是龚星北的主管医生。这让他和段恋,多少感觉到有些讽刺。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似乎饱经沧桑的躺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面前浮现出一副令人作呕的画面——他猥琐地笑着,赤裸着臃肿而丑陋的身体,将段恋裹在身下……徐扬猛地把头转向门口的垃圾桶,一股秽物从口中喷涌而出。

“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真的难以想象。自己的老公成了自己情人的病人。” 在胸心外科病区的楼道里,段恋对徐扬说。

“……”徐扬愣愣地盯着走廊窗户上的一滴水珠,苦笑了一下。

“我还爱着他,我不想看着他死。”

徐扬听见段恋这么说,心中生出了熊熊的妒火。他爱她,至少现在如此。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他有冠心病?他心脏上的三根主要血管,已经有两根严重阻塞”。

“他心绞痛有几十年了,先天的,但从没这么厉害过。以前做过几次手术,平时吃点药,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到了这种程度。”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但内心的忐忑却表现的那么明显。

“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心脏冠脉左主干重度狭窄,伴有心功能不全。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否则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风险大不大?”她胸口猛地收紧了。

“你来我办公室,我跟你把情况好好讲一讲,顺便把字签了。”

医生办公室里,徐扬把韩波和其他几个医生支开了,只留下自己和段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以医生与病人家属的关系。

“我给你分析一下你老公的病情吧,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想必冠心病你也经常听到,冠心病其实是个简称,全名叫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在国内,内科大夫偏重药物治疗、介入治疗,而外科大夫却对搭桥手术情有独钟。在我看来,这三种治疗冠心病的方式各有千秋。药物治疗虽不能改变血管狭窄状况,但却是治疗冠心病的基础。介入治疗虽然创伤小,可使狭窄的血管回复通畅,但血管再狭窄的风险依然存在,这一直是介入治疗的软肋,在狭窄的冠状动脉处放置普通支架,半年的再狭窄率为30%左右,即使使用药物涂层支架,再狭窄率一般也会高于5﹪;另外,并不是所有冠心病患者都适合做支架治疗,比如患者一根血管有两处以上狭窄,或者血管完全闭塞,这两种情况下,手术难度和风险就大大增加了,患者往往会有生命危险。搭桥手术则要麻烦得多,不仅要全麻,手术时间也长,对于年龄较大、既往合并有脑动脉硬化、发生过脑梗塞病史的患者,容易出现脑神经并发症,轻者会出现一过性记忆力减退,但绝大多数患者在一周至七个月之内可以恢复正常。而严重者可能会遗留永久性脑损伤,包括昏迷、偏瘫、失语、严重记忆力减退、性格改变等;但搭桥手术的疗效却是立竿见影的,患者在术后几天,便能上下楼梯,一月后即可正常上班——这一点,我想对于你老公来说尤为重要的,商人向来把时间看得很重;再者,搭桥手术的后期效果也是前两者不能比的,首先就不用过多担心再狭窄的问题;目前来说,搭桥手术最为普及。”

段恋不停地点着头,也许她根本没听进去,她想的是另外的问题。

“搭桥手术是在心脏表面开刀,而不是解剖心脏,对心脏的损伤极小,风险也不高。在国外,搭桥手术都是由年轻大夫主刀,资历深的老医生只做先心病、心脏瓣膜置换等难度大风险高的手术……”

徐扬滔滔不绝的说着,段恋却笑了,“你一穿上白大褂,简直像个书呆子。”

“作为一个医生,我有必要让病人家属尽可能的熟知手术的情况。”徐扬很认真地说。

“你说的这么专业,鬼才听得懂,你直接告诉我,风险到底有多大就好了。”

“这么说吧,手术是大手术,风险却不高,百分之二左右吧。”

“那就行了,我相信你。”段恋坚定地看了一眼徐扬,拿过桌子上的手术同意书,签了字。

十三

经过两个小时的紧急准备,院方决定为龚星北实施搭桥手术。

手术室门关闭的一刹那,段恋看见,穿着手术衣、戴着口罩的徐扬,在手术台上向她点了点头。

晚上十一点整,手术正式开始,麻醉师很快便对龚星北实施了全身麻醉,他的胸腔被划开了三道一二十厘米长的口子,鲜活的心脏被十几根导管连接在了体外血液循环机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段恋本想在手术室外静候,却被一个小护士推到了候诊室。段恋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呆坐在候诊室的长凳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对面的大屏幕上,放着医院的宣传片,诉说着这家医院,某某医生的丰功伟绩。

她在想象着手术室里的情景:明亮的无影灯下,龚星北的胸被手术刀割得血肉模糊,拳头大的心脏勃勃地跳动着。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胸膛,浑身的肌肉都收紧了。段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看见了大屏幕上的徐扬。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正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屏幕底部,打出了一行小字:我院心胸外科医生徐扬为省委书记李铭瑄成功实施心脏搭桥手术,随着此次手术的顺利完成,徐扬医生已经完成了整整一千例心脏搭桥手术。要不是看到这个宣传片,段恋还真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徐扬倒还真有两把刷子。大屏幕上,镜头切换到了下一个场景,刚做完手术的徐扬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然后一群记者蜂拥而上。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段恋注意到一个也许连徐扬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他在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左手打了一个响指。

她就这样枯坐在候诊室里,面部表情安稳得像是在欣赏一场电影。医院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平静的人流里涌动着死亡的力量。

手术室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徐扬已经为龚星北顺利接好了两根血管。原本明亮的无影灯今天却有几分刺眼,晃得徐扬有几分眼晕。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龚星北在对着自己不怀好意地笑。透过他浮肿的眼睛,徐扬看见的是段恋赤裸的躺在龚星北身下,一股难以抑制的呕吐感在不断地膨胀,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手术刀抖了一下,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落在他雪白的白大褂上,宛如一朵鲜血梅花……

半个小时后,段恋看见,手术室的门,忽地打开了,然后,一批又一批的医生涌进去,护士们进进出出,表情紧张肃穆。段恋心里咯噔一声,迅速向手术室冲去。一个小护士将她再次挡在了手术室门外。她呼喊着,咆哮着,双手不停地敲打手术室的门。手术室里乱成了一团。

龚星北死了,死于心脏血管破裂。在手术室门外,徐扬当着十几个医生、护士的面,跪倒在段恋面前。段恋一句话不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十四

龚星北死去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里,段恋一直躺在床上,除了保姆,她没有见过任何人。今天,天气很好,她关上卧室的门,脱掉了所有衣服。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她终于从悲痛中挣扎出来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刚一开机,积攒了半个月的短信就过来了。除了一条是10086的服务信息外,其余三十二条,全部来自徐扬。她逐一翻看着这些短信,然后不停地按着删除键。三十二条短信,三十二次“对不起”的重复。又能怎么样呢?段恋想。她苦笑了一下,拨通了徐扬的电话。

“对不起……”在离段恋家不远的一处广场上,徐扬对段恋说。

与段恋苍白的面色相比,徐扬就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脸上还残留着烟熏酒泡的痕迹。他被暂停工作已一个月了,如果乐观,这几天也许会重新恢复工作。上次事件之后,院里对他手术当天使用的器材以及药品进行了彻底的审查,结果一切正常。院里最后对这次手术失败的结论,定性为正常手术风险。当然,主刀医生手术水平的发挥,是不可轻视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是,由此归咎或处分该医生,显然有失公允。最后,院里决定暂停徐扬工作一个月,扣发年终奖金。

“说这些还有用吗?!”她坐在长椅上,表情异常淡漠。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那么紧张。”

“我也紧张,你的病人是我的老公。”

不远处,几对夫妻带着孩子,散漫地迈着步子。段恋看着他们,眼神里有几分迷离。

“还有,当时时间太紧张了,我们——”

“别说了。”

起风了,她缩了一下衣袖,似乎有点冷。

“段恋,”徐扬突然握住她的手,“嫁给我吧……”

“你在开玩笑吗?你的手术刀没能挽回我老公,就好比直接拿刀扎在他身上!”

徐扬吃惊地看着段恋。

“你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心脏病发作吗?”她愣愣地看着一辆救护车从不远处的马路上呼啸而过,“我要和他离婚,他跪在我面前说,他爱我。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

吃早餐的时候,段恋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机,调到“海州电台生活频道”。她知道,在这个时间段,会有一档卫生保健节目,很实用,她以前常看。可今天,她一打开电视机,却看到的是一个手术现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在无影灯下正在进行血管对接的医生,没错,是徐扬。面对一根根交错的血管,他是那样的从容,说游刃有余一点不为过,这让段恋想到一个成语——庖丁解牛。电视机里一个甜美的同期声在做着解说:观众朋友们,您现在看到的是我们为您转播的我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心脏搭桥手术现场,这是我市乃至我省第一次向社会公开播放该手术的实施过程。此次手术的主刀医生,系该院胸心外科医生徐扬,据悉,徐医生在心脏搭桥手术方面,有着独到的临床见解和经验,曾出版过多本专著,在全国医学界有广泛影响。据该院胸心外科主任韩波称,此次手术是徐医生第一千例心脏搭桥手术,此前的九百九十九例手术,徐医生创下了零失误、零事故的……段恋死死地看着电视机里的徐扬,手中的碗筷悄然滑落。

段恋是在徐扬突然消失后找到韩波的。在这之前,徐扬给段恋发来一堆短信,他说他没脸见段恋,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天,阳光分外的灿烂,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尖叫着躲避招摇而过的洒水车。

段恋坐在酒吧里,暖融融的阳光,透过靠街的橱窗,洒在她毫无血色的的脸上。

“先别谈正事,给我唱首歌吧,在西藏那次,你可让大家大开眼界啊,哈哈。”韩波一见段恋,就开起了玩笑,丝毫没在意段恋胳膊上的黑纱。

“我知道你知道徐扬去哪里了。”段恋盯着韩波的眼睛,不理会他的玩笑。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啦?从你们认识以后,你代替了我的位置,除了在医院,我连他的鬼影都见不到。” 他扶了一下眼镜,脸上依旧弥漫着玩世不恭的表情,“院领导限我十天把他找回来,否则我的饭碗就算丢了,我比你还急呢!”

段恋不说话了,像是在想心事。

“对了,”韩波说,“我估摸着徐扬这次消失肯定与他和程小青离婚的事有关。”

“程小青?”

“你不知道啊?”韩波有些惊讶,“徐扬刚进医院第二年,他爸就得了胃癌,急需用钱,他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哪里拿得出钱啊,他爸自己又是一辈子农民,积蓄也不多。刚好那时候程小青再追徐扬,说徐扬要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就答应给徐扬爸看病。程小青的前任丈夫是个日本商人,回国时一拍屁股把程小青甩了,倒是留下不少钱。”

“然后呢?”

“徐扬压根就不爱程小青,而且……。”

“而且什么?”

“呃……”

“说呀。”

“程小青患有先天性右肺发育不良。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你,徐扬可能到现在还是处的。”

段恋的脑袋飞速地旋转,她立刻想起第一次与徐扬在车上的情景,这印证了韩波的话。

“哦……这样啊。对了,程小青答应离婚吗?”她装作毫不在意,目光看着街上一对对亲热的情侣。

“怎么说呢,他没和你好上的时候,我常去他家。程小青吗,倒还算贤妻良母,就是有点忒多心了,前段时间热播的那电视剧叫什么《中国式离婚》的,女一号林小枫活脱脱就是和程小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她倒是没林小枫那么霸道,她不反对跟徐扬离婚。”

“那徐扬呢?”

“徐扬?”韩波犹豫了一下,“徐扬虽说一直闹离婚,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毕竟不是谁都能有个当卫生局局长的岳父。我岳父要是卫生局局长,程小青就算是头猪,我也认了。女人就那么回事,灯一黑一亮,完事!”

“那后来呢?后来徐扬怎么就想离了?”她终于掩饰不住内心,言语里有些迫不及待了。

“后来——后来就该问你了吧?傍个富姐可比找个局长岳父来得实在。”

“……”

徐扬是在消失后的第七天出现在段恋家里的。那天一大早,段恋还没有起床,他就用段恋留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卧室的门,跪在了她的床前。

“段恋,你原谅我吧,我一直都在爱着你,我会娶你的!没有龚星北,你一样幸福!”

段恋翻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徐扬。

“你不相信?”

“一个做了一千次搭桥手术从不曾失手的医生,刚好在他一千零一次手术的时候,他的手术刀割破了他情人老公的血管,哼,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她坐起身来,近乎咆哮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意思,问问程小青是什么意思?!”

“你疯了!” 徐扬猛地抓住段恋的肩膀,摇晃着。

“我疯了,我是疯了,可你却清醒得很,你算好了,如果龚星北死了,不仅我会嫁给你,这别墅,这花园,连带那辆车子和保姆,都是你的了!”

“你说完了吗?”徐扬胸脯起伏着,大口地喘着气。

“没有。”段恋忽然笑了起来,“你怕了吗,我还知道一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你想听吗?”

“好,你说!”徐扬退到墙根,站着。

“你杀龚星北并不是你的本意,在他进手术室之前,你都没有这种想法,或者说,你的道德底线还没有无耻到这种程度,但是,当龚星北血肉模糊的躺在你的手术刀下的时候,你生出了这个想法,你是个聪明人,你稍一盘算,就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她完全激动起来了,语速有些快,“一边是停职处分,甩掉程小青这个包袱,得到几千万的资产;一边是医好龚星北,除了继续拥有我这个情人和一个宽宏大度的美名之外,什么也得不到,还要受程小青的折磨!哼,医生是个可以杀人不偿命的职业,你很好的发挥了这个优势,我说得对不对——徐医生?!”

徐扬呼地冲了过来,冲到段恋面前,猛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段恋的脸上,然后摔门而去,“你这个疯子!”

段恋最近开始频繁地回忆起往事,她看见,龚星北等在师大的校门口,把一沓厚厚的情书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开着他的大奔,扬长而去,像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她晚间也经常做梦,梦见龚星北。没有具体的情节,如果有的话,醒来时也记不清楚。有时候干脆连昨晚究竟做没做梦、是否梦见龚星北都搞不明白。倒不是她记性不好,而实在是因为,这样的梦太多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充斥着她的脑海,以至于她分不清梦和现实是怎么回事。有时早晨一醒,她就坐在床上,发一两个钟头的呆,在这种时候,龚星北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星北——星北,”她声嘶力竭地喊,吓得小保姆不敢进她的房间。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的眼前还会突然出现一个血淋淋跳动的心脏。闭上眼睛,她看到徐扬一会儿对她笑,很透澈明朗的那种,一会儿又很狰狞。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完全打乱了她的生理周期。最近一次,她的月经竟然延迟了整整一个月。徐扬经常地还会来找她,安抚她,劝慰她,当然,也进入她。尤其是,每当他从手术台上下来,他身体上的性的需求似乎就格外强烈。他仿佛是凭此来减轻某种压力,也或者是,死亡同性爱本来就存在某种天然的沟通或神秘的联系。

她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过来。她感到寂寞,想见他。

段恋像上次过生日一样,关掉了客厅里所有的灯,点燃了蜡烛。依然是很俗套的烛光晚宴,也依然很实用,不过空气却冷冷的,让他感到陌生。音乐从各个角落里响起来,涌上席间,不过却不是《肖邦小夜曲》,而是柴可夫斯基,显得很是怪异。

段恋穿上了那件紫色套裙,紫色的蝴蝶又复活了,和着音乐的节拍,渐渐地在徐扬周围翩跹了起来。

她依然是那样的开心,她跳啊跳啊,清脆的笑声洒落一地。她醉了,他也醉了……徐扬看见,一千只一万只紫色的蝴蝶在眼前飞舞。紫色的裙摆在紫色的世界里旋转,旋转,淹没了段恋,而段恋淹没了一切。徐扬被段恋的裙摆裹了进去,两个人以彼此为支点,不停地旋转。忽然,一个响亮的响指在段恋耳边响了起来。是的,三天前,段恋在医院监控室调出了龚星北手术当天的资料,她看到,徐扬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满脸萧索,左手却打了一个欢快的响指。音乐像水一样在彼此间流淌,两片嘴唇黏在了一起,热烈而迫切,舞步依旧旋转不停……忽然,他从她怀里轰然倒下,他看见,她的手里拿着那支他熟悉的注射器,里面是满满十毫升强效麻醉药——贝纳卡因。他抬了抬身子,再次无力地倒下。一把医用手术刀,缓缓地从她的裙摆下露出来,然后一刀一刀地插进自己的心脏。他看见,在另一个地方,成千上万只紫蝴蝶正缓缓向自己飞来,背后响起段恋一串串的响指声,啪,啪,啪……

发表于《延河》2011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