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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辛作品:《自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苏辛  2016年10月25日15:37

每一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会来到城市中央。那里有一片下沉广场,闻不到香气的美人蕉和樱桃树围着我们。大大小小的石块码在路两旁。铺开的餐布上摆满时令蔬果,还有切好的牛肉、闷好的酱鸭,啤酒、鲜葡萄。我们面对面坐着,耸动的双颊像两片薄薄的羽翼,随时能带着我们的下颌骨展翅高飞。像一根丝线,抽离身体。每一根骨头,每一坨皮肉,都可能瞬间崩塌。陌生人站在我们周围,易拉罐灌满他们的声音,偶然蹦出来的几只响动砸到我们的脚边,交错出声名狼藉的图景。引吭高歌者,都是他人的回音。

我们边吃边随着脚下的地面上升。胃袋、肠道,一路迁徙。抽水马桶从远处赶来。

向前吧。我记不得是谁在说。但不管是我们中的哪一个,它都是我们的心声。

白天走了,黄昏就来,接着是傍晚、深夜,然后下一轮太阳。我们都知道周而复始,所以明白迟疑也没有用。

先从他开始,再从她开始。一个接一个,清清亮亮。世界是涌动的下水道,而我们纵身一跃。

丢掉了帽子、皮鞋、棒球衫、牛仔裤,接着丢掉头发、牙齿、指甲、小腿、脚踝。

身体的零件砸下去,很快就铺成一条路。我知道他们也和我一样。一切在我的视线内混为发白的灰,以及很深的棕。我辨认着记忆、很多人的影子。非常奇怪的是,当放弃注视自己,下坠就变得没完没了。而我流连着,这惊喜、不愿结束的时刻。

每个落满霾的清晨,高压锅盖地板驱赶出的热气咕嘟嘟一路沸腾,跳过门边的自动冰箱、折叠茶几、还有柠檬味的壁橱、自动清洗机,在她那只长满黑头的鼻子上徘徊一阵,才肯钻出公寓。也是空调更新速度永远赶不上升温速度,她租下了这套高压锅散热房。但地板变薄之后隔音效果也随之差起来,楼下几层的吵闹声如七零八落的啤酒瓶四下跳跃,透过锅盖缝砸进来,让她的早上尤其难熬。不过想到自己是室内温度最低的百户人家之一,她还是感到欣慰。这种心情甚至击退了她的烦闷。她伸直双腿,右手在惯性抽筋的脚心按了几下,左手捏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眼睛对着墙上的镜子愣了愣神,直到新的汗又冒出来,才爬起来。

她要去对面街区找在柏油博物馆当解说员的同学D,和他一起去巨鲸咖啡馆参加班级校友会。这几年她的家人悉数热死,葬礼把她折磨得快要融化在奔波的路上,这回若不是唯一熟悉的同学承诺一定会去,她仍是不想出门的。即便今天,是传闻中的“最后的日子”。

街上行人很少,车辆更少。流动摊贩和脏兮兮的拾荒者多年前就已绝迹。她突然想起当过城管的爷爷,如果他活到现在,或许早就失业了。她已记不清上次去旅行是何年何月。只记得那时自己很小,很胖,活蹦乱跳的,不像现在,身体越来越瘦,随时能缩进伞下的阴影中。

柏油博物馆陈列着高温纪元到来之前全城所有柏油马路的资料、照片、碎片文物,嗅着这些气味,她感觉身处上个世纪。而D依旧眯缝着眼,半截厚刘海儿盖住眉毛,眼角细密的三道鱼尾纹清晰可见,一撇没刮干净的胡子丢在人中处。他倚着玻璃门跟她说话,右脚不忘勾着一半大理石台阶喊着——

“齐须旦。”

顺着他的手势,她看见瘦瘦的走廊,宽阔的停车场。两排豪车舒朗地分布着。这里四面都有门,其中排队最多的入口则通向地铁。

人们像桶热气,随时等着泼进黑乎乎的轨道。她被他们包裹,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被挤出来,继而爆炸。高跟鞋刺啦出两片回声,她像踩着一条废瓷片。不知道是等待让她焦虑,还是空荡荡的铁轨让她焦虑。地板有些湿滑,后面一只脚追着前面一只,让她整个人想要倾斜下去。没有围栏,她有些不能自持。提着一口气,始终不把它放出来,仿佛一旦这么做,她就失去了最后一道障碍。

地铁向下悠了三个环路终于抵达终点站。两个在音乐厅工作的同学一个拉着手风琴,一个吹着口琴,站在出口。他们都满脸褶子,脸皮像黏贴的鬼画符轻轻抖动。

放眼望去,一路深不可测。鞋跟陷入泥巴,别别扭扭地移动。几只蟑螂和蚯蚓跟着脚步徘徊,她跳起来,踩死了其中一只。

“已经不错了,从前还有老鼠。”“手风琴”说。

他们吹得越来越响,四个人很快就像一支队伍。街两旁是爆掉的路灯残骸。几座未竣工的商用房之间挂着竹竿,上面搭着床单、内衣。阴湿湿的水泥干不透,时不时从屋顶落下几坨,他们只能撑起伞。这里地基不稳,又时常有纷争,房子都是临时产权,动不动就易主。红砖裸露,随时都可能拆掉。水电费很高,有市民不愿拉水管,自己挖井用,导致地面下沉很厉害。走在路上的时候,时常感觉波涛声从脚底一层层泛起,仿佛浑身变轻,悬浮、上升。如果不是知道这些地下深泉的哗哗声为何如此迫近,它们也许只是撮合两名乐师演奏的弦音,倒是非常美妙的。可眼下它只让她慌神。

前面就是漆木结构的巨鲸咖啡馆,它像半根一次性筷子斜斜地插进街心花园。

“这次我们主要是为了死去的C聚在一起。但也不能说全为了C。高温让我们断了联系,这是不对的。我们是最后一批在学校读书的人,也是最后一批集体人,我们应该像前辈一样,把我们的美德承袭下去。比如,谦卑、尊重、自信。就算高温纪元不会过去,就算这是最后一天,我们也应该微笑面对!”班长站起来,带头说。

大家鼓起掌。“手风琴”和“口琴”再次演奏,桌上弥漫着愉悦的氛围。有人用咖啡勺敲击白盘和木桌,充满钝感的叮咚声让他们得以回避各种眼神——包括对面的同学。

“就让我们进入今天的主题——在这最后的日子,做我们最想做的事!首先……”班长扫视了一圈,终于把视线落在D的脸上,“来,D,以前你就是头阵。”

“额……”他挑眉,干干地笑了下,“应该说我最不想做的促使我觉得该做最想做的……我是说,我不该结婚。也不该继续工作。要知道,现在这个时期,跟谁卖命都不如自己享乐重要。所以我决定过简单的生活,回归单身汉……人到最后,总要为自己活。”

“激动人心。”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激动人心。”她说。

“你呢。”班长发问了。

“齐须旦,如果D单身,你们会约会吗?”另一个也戴着隐形面罩的女同学说。

“这怎么会呢?我和须旦是最熟悉的,会有谁傻到放弃一段关系又自动投入另外一段关系呢?我太累了,需要休息。”

她涨红脸。如果不是眼前的咖啡喝完了,想必她一定会把它泼在D的脸上,可一桌理所当然的气息让她无从发作。她感到一阵恶心,冲进洗手间。

“……我不喜欢宠物。可我老婆喜欢,她喜欢养鸟,还捯饬一群。鸟这种东西很恶心的。嘴巴尖尖的,会伤到小孩子……鸟粪……还要交给我处理……我打算这次一定要把恁大一群干掉。”“手风琴”比划着说。

“难度很大吧?如果你需要帮忙,请找我。”“口琴”顺势说道。

“我看到南部有科学家提到新的大陆漂移说,还说全国都会一路飘到临近大洋,和新的陆地粘合。我想在此之前去那片大陆看看。”一拨人讨论起别的主题。

“这是想赶走那一圈儿移民,也可能是想建立新的联邦。反正现在环境这么差,不整点新事儿来,早晚出问题。”

“先不说这个,最近都说地面下沉,好多大楼都给埋了,那照这样下去,先被折叠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吧?”

“那如果是这样,更不用去别的地方了,从搬到地上,我还没看过新街呢。”

一阵咚咚声,对门正在盖的新商场砸下来大块水泥,伤了不少行人。不过巨鲸咖啡馆的他们兴致盎然,倒是没有人想理会外面的事。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物理作业没交一个人跑到教学楼顶层要跳楼。”班长说着,眼睛顺势被美瞳放大,随时都要跳到她面前。她扎着马尾,头发油油的,下巴因为打多了美容针仿若圆规的尖头,随时能把人戳穿。刘海儿粘在脑门上,几片头皮屑似掉未掉挂在左侧头皮。

须旦看见咖啡已经换成了一排现调酒。五颜六色的酒身随着歪歪斜斜的巨鲸咖啡馆,逐渐混沌成同一片颜色。荡漾出的几滴溅到她的睫毛处,她揉一揉,隐形眼镜掉下来一片。两只眼中的影像在边界交错,有的人脸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脸拉得很长——从额头,到下巴,没完没了。桌上的几滴咖啡在她的视线中也放大开来,每个人都捧着下巴注视她,这让她只能放弃关注自己。

“我最想做的……当然还是要去高处才能明白。“她说。

“哪有高处啊。”

大家叹息着,开始低头喝酒。有些人喝完了,就吸吮杯子,简直要把鼻子塞进去。

她想起从前,每个夏季她都会和父亲去野游。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在田地边缘、铁轨边缘,广场边缘。因为要避开高处,这些是城市里少数父亲愿意带她去的地方。后来,栽种的花成片死去,她开始喜欢把父亲的男士香水洒在假花上,假装自己处在自然之间。她还会穿着祖辈时代风格的裙子——露出脚踝和小腿,连晒出的伤口都能被她纹上纹身……

“马上你们就看到我会做那件事了。”她突然说。

一桌人面面相觑。

“齐须旦,你真的敢这么做吗?”同学D耸着鼻子说,

汩汩的泉水声从远处、从深处,渐渐浮上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离真正的自然如此近,她闭上眼,假装就在桥上、大坝上。眼下不是来往的车辆和随时都要倒塌的楼房,而是透明的河流。她就站在破败的过去,只需一步就能高飞。

“我为什么不敢呢?”她说。

“那你把面罩摘了嘛。”D说,“丢掉一切你才是你,这不是曾经你说的吗?”

“从你有这种想法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续命……”他继续说,“不过,齐须旦,你根本不敢啊。”

她不理会他:“难道刚才你们承诺会做的事情一定会实现吗?”

“可你连说都没有说。”

“说什么呢?”她一口气干掉杯中酒:“说我最想做的也是抛下这一切吗。可我有什么还能抛下的呢。你们都知道我喜欢高处。但我不是物理作业没写去跳楼。而是……当它摆在那里,当我站在那里,就想要跳下去啊。你们无法理解这个,因为你们不是我。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房子是租来的,我爸失踪了,我妈……我并不想提这个人。还有些别的亲戚,有时候我会去照顾他们,但有时候我不会。这城里每一家养老院我都知道,我都去过。因为那里都可能有我的亲戚。我不像D,我早就把他想做的事情做完了……”

“你们明白了吧?现在我坐在这里,才是一无所有的,不用再做什么了……当然,一定要做一件事的话,那还是有的。”

她盯着大家的眼睛。而巨鲸咖啡馆终于像她担心的那样开始倾斜、下沉。有人在指挥撤离,也有几个同学挂念家里人急忙忙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安到家,或者即使到了家能不能不被残留的暑气灼伤。他们行进在高温纪元最后的路上。剩下的人,有的因为无牵无挂,有的因为决定了无牵无挂,终于不再奔波,而是坐在这里,为他们这半条命哀悼,为这尚未消化掉的半个夜晚哀悼——所有的聚会总到最后才回归真实。

她摸着自己的防护面罩,又摸摸自己的假发,还摸了摸这对曾经被晒化的假胸。一切都是假的,她知道。D也知道。他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是假的呢。可对她来说,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巨鲸咖啡馆在下沉,周围的一切也在下沉,这一切很快将坠到地下深泉中去,成为孤岛、海中陆地。她只需要找准这个时刻——如眼前,一切楼房在倾斜、形成废墟,倒在咖啡馆脚下。布满假花的花园终于在此刻变得不那么孤僻,因为一切都成为碎石瓦砾来支援它了。它们铺成一圈圈石子路,只等下沉到最后的时候把它掩埋。然而巨鲸咖啡馆和街心花园仍是最高耸的一块陆地。只要走在边缘,她就能脚下生风。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我想抢商场。”

“我其实喜欢男人。”

“我想去中央大厦吃三十万一顿的霸王餐!”

“我就想当个废柴。”

声浪一句句砸向她下坠的身体。一场暴风雨。

一切在下坠,连他们注视她的目光也在下坠。他们想要一起度过的一天实在太糟糕了。这里连黄昏都看不到。死把他们封锁在自己的胸膛。须旦从手上的芯片表看到现在的时间——十九点三十分,这正是城市黄昏到来的时候。夕阳将在这时铺满人间。

她想起不久前,她用最后一只耐高温电话打给自己的姨妈、姑父,还有舅舅……她大声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了,需要他们来。她的长辈们在电话那头欢呼雀跃,就像很多年前她那些即将热死的表兄弟姐妹们听闻须旦可以代他们照顾父母时一样。一时间,她突然觉得父亲的失踪对她而言是一种馈赠。而亲戚们在电话那头用尽全力的一跳也仿佛牵断了她最后一根神经。

温度是那么高,他们前仆后继,皮肉黏连着钢铁铸成的马路,一条条扯下来。有两个勉强打到车的亲戚,他们的手臂在开车门的时候就粘在上面。车门像很多年前须旦家里那张粘蝇纸,挂满身体残骸。先是皮屑,再是血管,直至把器官一条条扯出来,铺在路上。头颅倒是坚硬的,磕在马路牙子上,流出的血很快沸腾、熬干。在养老院生活多年,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在高温下需要做什么防护措施。当然须旦也没有提起过。照顾他们的护工更不会提起。

血肉联结着肾、肝、肺……直到心脏,一路绵延到家门口。有几个人的骨架到底是找到了她的家。它们敲敲门,问是不是它们的外甥女、侄女,或者外甥女大爷的孙女。

她给它们开门,让它们坐下。她没有认出它们,所以统一喊成姑父(这个称谓显得关系很远,让她自由)。可它们并没有生气。甚至还有的,干脆掏出肝脏说这就是份子钱了。她当然没有接。她只是请它们到客厅,到卧室。告诉它们高压锅散热房的科学原理,解释了现今生活的变迁——她这么岔开话题是想听到辱骂,这会让她感觉好些。

可它们没有问。它们只是问自己的外甥女、侄女——齐须旦,要结婚的那个男人呢?她的丈夫在哪里?婚礼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接亲。

“当然和你们一样热死了。”她说。

可它们当然不相信。它们暴跳如雷,直到发现自己的唇齿已经在刚才的高温中融化,话语也成为一声咕哝不清的嘶吼。骨架在这样高幅度的震慑中终于粉碎。它们就像让须旦徘徊不前的高楼、山巅一样,倒了下去。

她看着它们倒掉——像一盆脏水化入城市的雾霾。她知道一笔巨大的丧葬费正在来的路上,不过好歹,那是她最后需要付出的东西了。

又一个驾驶地铁的黄昏,齐浩孟渐渐深入地下,整座城市像小时候玩的积木,一层层的地铁环路仿佛立交桥的倒影,遥相呼应。城市变得更为辽阔,而自己在其中飞腾。

他一直在搬家。从护城河到立交桥,从卫星城到老区的旧屋。十二岁那年,他因为多次企图跳楼关禁闭三个月,母亲执意把家搬到地下室。不惜远离所有的亲戚。

那是一团灰色记忆。老鼠、蟑螂,还有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小昆虫是他的噩梦。虽然在无数个清晨,一个个崭新的脑袋从下水道井盖钻出来,有的上学,有的上班,有的摆摊儿。他们脸上的淡漠表情提醒齐浩孟,他并不是唯一住在地下的人。这也给母亲提供了很好的说辞,让他只能郁郁寡欢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一住,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中,他从中学读到大学,每一个女朋友都在去过他家以后提出分手。经济危机时,他依靠从未出现过的父亲齐景长的关系,获得了经培训进入地铁站工作的机会,得以搬离母亲家。房内只半扇窗有光。其后,他见证了第一列24小时地铁线路的开通,成为其司机之一,有丰厚的夜班补贴。但他不喜欢这份工作。

三十岁,他和一个在市中心某内衣品牌店做导购的女人结了婚。没人明白她为什么找得到那样一份工作。她是个坡脚,讲话漏风,业绩负数。不过细腰酥胸,喜欢天天换最新款的内衣穿,有的时候,齐浩孟从外面回来,她还喜欢穿着它们站在窗台,有意无意地露出大腿根部。他不得不承认,若不考虑残疾的话,她的身材谈得上很好的。他们每天的做爱时间只在他黄昏上班前的片刻。如果有人在下班路上看见一个慌慌张张骑着电动车回家的女人,那或许就是齐浩孟的妻子。

三十一岁,为考虑新生儿的成长,他在小区二楼找了间房。仅在下班后的深夜偶尔前往。这严重影响了家庭和谐。产后,妻子前往娘家安胎,又三月,提出离婚,因其经济来源微薄,法院判齐浩孟抚养新生儿。

新生儿患两性畸形,术后,性别确认为“女”。取名齐须旦。

女儿的到来让齐浩孟的生活逐渐规律。每周,他会在上班前把她带到托儿所,与晚霞交汇的那一刹,他终于理解了前妻曾经奔波在路上的辛苦,并对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爱意。

那之后,他时常站在地铁口,把随便一个动作颠簸的女人当成前妻。他有一只上世纪末大生产时代的卡片机,记录了许多这样的女人。每次下班之后,他披着一身的夜色关入洗手间,对着马桶打飞机。时间久了,就有些难过。尤其在黄昏开始上班时,有气无力,空洞感严重损耗了他的身心。

长久的生活缺失让他不再忌惮改变并重新审视当年的恐惧。他回到幼年生活过的地方,在休息日绕着卫星城狂奔,大汗淋漓,越来越激动,几乎要穿越黎明。但中途偏偏下了暴雨。

那天,街道封锁,车过不去,便是地铁口也被淹没。他穿着蓝色运动衫和跑鞋,小腿溅满水渍,双脚踏过冰凉的雨水,泥沙和混合着泥沙的垃圾从趾间穿过,激流勇进般的快感从脚底升起,刺激他大踏步往前。下水道的井盖浮起。穿过湿漉漉、慌张的人缝,伸缩不开的步伐让他焦虑。视线之外都是拥挤的市民,一排天桥遥遥朝他招手。他一步三台阶跨上去。桥下招车的人和决心走回去的分成两列,纵横交错。全城如一座倒塌的假山,每个人都像一具具失序的卵石随意排列组合,抓挠着他的心。他站在桥上,感觉自己也要随他们一排排翻滚,奔赴远方。

心脏扑通通跳,仿佛一面自上由下夹击的鼓。僵硬地立在天桥的一面。栏杆在雨水的冲洗下晃动、模糊,瘫软。像一面决堤的泥墙,很快从他视线的右侧垮下去。他伸手想把它扶起来,颠簸的快意。指甲盖被掀翻。他紧闭双眼,又睁开。风把他堵得死死的,没有退路,冲向前方只需迈出一步。

右脚挨着左脚,鞋底黏连着地面的积水,把他向前推又往回拉。他像摇摇欲坠的峭壁,肚子前凸,肩膀后挺。如一面190度的软尺。

最后几滴雨顺着风砸下去,桥下是看向他的脸。稀稀疏疏,像一团泼下去的笑声。

童年奔波在路上,很快来到此地。

1……2……3……

不是他在敲击地面,是有人在喊。他感觉自己正在碎裂成一块一块,有秩序地从这架全城最高的天桥上跳下去。这让他害怕。

一瞬间,仿佛为了躲避这种充满暗示性的情绪,也仿佛不想证明自己和小时候一样。他捂住双眼,往回跑。

来往的自行车、电动车刮破了他的小腿。几排随暴风倒下的树侧躺在他眼前。

他被风推着,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在一片漏雨屋棚的哀嚎中,他的地下室却完好无损。

三十二岁,齐浩孟终于藉此从心理上接受自己是个地下人。回到地上的愿望就此搁浅。他渐渐享受在地铁站的工作,甚至对刚上幼儿园的须旦教育不停。

每一个去上班的黄昏,他都会把她抱过去,告诉她如何凝视地铁隧道两边灰色的墙壁。他说,城市正被地铁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只是走在地面上的时候,大家感觉不到。

“那城市也是个地图吗?”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须旦三岁半。这句话给齐浩孟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几年后,当他处在那个似乎怎么也不会消失的隧道时,他想到的不是马上一无所有的自己,而是这句话。

“并不,地图是画好的。可地铁我们还在画啊。”

父女俩的对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每当齐浩孟再次回忆起来的时候,他当时向前凝视的目光仍仿佛紧贴面颊,隧道两边黑洞洞的墙壁似斩断的一张脸,被迫隔着一列地铁。

如果地图是反映自然历史基础下的城镇规划,那地铁或许就是现代文明开疆拓土的雄伟尝试。也正是地铁的枯燥,让司机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至少具备在常年滚动的黑夜中穿行的能力。纵然没有亲眷,也应该像齐浩孟一样,怀念前妻,带着女儿。地铁司机需要家人。当漫无目的的黑暗展开,你不知道他们会消失到哪里——但真正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齐浩孟已经没有机会表达这样的言论了。

那是他三十五岁生日当天,突然出现的跛脚前妻一路在车头兜圈,齐浩孟终于看见了她。

她眼窝塌陷,两颊瘦削,脸上带着被生活研磨后的怨气,看起来就像和他十多年未见似的。她一路盯着他,目光要把他的后背盯烂。也是下班的时候,他才和她说上话。但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以为接下来她会诉苦一阵,但她什么也没有说。齐浩孟只能不停讲着女儿。从零岁一直讲到现在,讲到他疲惫困顿,只剩影子。穿行不停的地铁前,前妻哭泣的样子像在给他回放那个下班后奔向丈夫的女人身影。他的心沉下去,不得不拥抱了她。脑海里流转过许多他们的细节,如今都模糊不清。

直到她一颠一跛地踩着高跟鞋跟他回家,像一条抖动的乳房。

打开房门,手提包丢到一边,解开内衣紧扣、撩起裙子。他比婚内更用心。预演中的哀喜。吹开的一角窗帘把剩下的夜晚甩到床上,很快就四分五裂。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很快就变成一种迟疑。

他在她体内,她的泪滴在他肩上。齐浩孟感觉自己又置身那场雨中。整个人变得柔软、怯懦,随时能被突然袭来的情绪扭捏成新的形状。她头抵着他的胸口,汗水混合半高潮后的怅然,把他们叠成一个。她在他之上,若高山仰止。如圣母,宣泄奶水。

盘旋的双腿粘在他身上。体液抽打着体液,迅疾而粗壮的激流勇进徘徊在耳畔。一种哀乐。他听闻八百米地下有深泉,但从未见过。眼前仿佛就像了。他不愿意说自己和这条肉的感觉分离,只是继续机械运转。她盯着他看了一眼,坐得笔直。又几下,像卸掉什么包袱一样,她缓缓地说:“其实,须旦不是恁闺女。”接着,她跳出这具躯体。套上裙子披上外套,像逃离火灾现场一样离开了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鸣叫的喇叭提醒大家新的24小时地铁线开通了。滚动新闻也在欢呼这个消息。上班的时候整列车都洋溢着兴奋感。话语随他们的衣领、眉毛、下巴抖动。似一张张娇俏的贴纸,从许多人的脸上噌噌飘下。但对地铁司机而言,他们的生活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这些人被放置在地铁迷宫里面,彼此不会遇见。城市仿佛一枚越胀越大的肚脐,总有新的线路等待开放。这一张等待画出的地图,分不清哪里是出口,哪里是入口。齐浩孟百无聊赖地开着,穿过一些隧道时,他甚至直接闭上眼。仿佛故意用“失职”制造刺激。

他闭着眼。火车头像只尖下巴戳穿泥土。他感觉自己被风包裹,睫毛都要被吹起来。每一束风都像日光一样将他围住。也或者,把他黏在轨道上。运行不止。

他闭了很久。已经超过任何一次闭眼的时间。没有任何一束可能的亮光提醒他到站了。车内也没有人发觉这件事。他逐渐有些不安。但睁眼面对隧道,更不安。他只能张张合合,眼皮像卷门帘。

齐浩孟想起今天没有接须旦放学。起床的时候他一身黏腻,只想把自己晒进空气中。没有信号,他莫名感到轻松。昨晚那串脚步声又回来了。遥远得像踩在心上。踏出新的路,一条条向四面八方延伸。仿佛发射出的箭,迂回一道,再射向自己。嗖嗖的风声在耳畔疾驰。他开始紧张。车内不再闹腾。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车灯一闪一闪,接着彻底暗下来。乘客们像摆设,站着,或坐着。密密麻麻的一车人,在这样的时刻,全都像个蛋饼,瘪下来。

他不再闭眼,持续盯着前方,试图让自己像之前那样平静地凝视黑灰色的隧道。他的目光是一桶摇摇晃晃的油,眼前的一切都是刚毕业时的面试大厅,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想扎向外面。整个在车厢内沸腾。甚至有人试图让列车停止。每个人都在说话,齐浩孟听不见一句。

透过半开的衣领,他看见制服下面软成一团的胸膛、起伏的小腹,耐不住寂寞左右乱晃的右腿、迫近的呼吸声。它们像贴在他身上,给他穿了一件又一件衣服。这条路没有终点,时间是凝滞的。他脑子里逐渐空白。他弓着背,车头直切大地的心肺,冲上前的肉身却是他。看不见的血似要浇得他一头一脸。

隧道长而无趣,像站着两排面无表情的同事,对他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列队欢迎。他们招招手,还吹起口哨,很快就把这片地下陆地让给他。

车内还是没有人说话,四周围黑黢黢的,空空荡荡。齐浩孟感到恐惧,他像塞回孤独打飞机的片段人生中,塞回被前妻抛离的那个晚上。独自凝视黑暗中挺立的那个“自己”。那个“自己”孤僻,没有眼睛。它也许曾无限接近自己,但在那个晚上是远离自己的。它单纯地与整个空缺感对峙,保存自远古时代以来,自人类诞生以来的原始冲动。正如此刻,只有再次注视前方,想着前路,跟随这个脱离自我的自己前进,才能让他摆脱这种孤绝的慌张。他想着,绷直身体。

隧道在变得宽阔,列车在变得庞大。甚至还可以换方向。向左,向右,向前,就是不能向后。他索性甩开膀子乱走。列车变得又轻又薄,很快浮上隧道穹顶。像挂着的巨型玩具,只等主人一声令下。

齐浩孟兴奋起来。就像小时候,地铁还没有普及,他也是这样随心所欲,他站起来,不扶自行车把,穿过整个巷子。那是多么自由的时光。

他盯着前方,目光舒展开来。他没有去想幼年自行车行至尽头时他做了什么。那或许是面对高楼的战栗与渴望。又或许因无法越过一座立交桥沮丧。无数城市的庞然大物站在他的脚边,或离他不远。就像时间堆积在那里,再也不能向前。一排排时间就这样滚过去,阀门堵住它们冲入下水道的机会。他是多么无所适从啊。此刻,终于再没有什么阻碍。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了,怎么走都可以。隧道越来越宽,穹顶越来越高,铁轨早已抽离,四通八达。列车像一面长长的手鼓,齐浩孟一顿猛敲,渐渐把自己也敲进去了。放眼望去,空荡荡。世界无限广阔。泉水的声音离他更近了,更遥远地下的回声一波波冲进列车。他血脉喷张,无限疾驰进入黑暗的远方。列车框住他,他也控制着列车。他们互为内胆,乘风破浪。直到他发现整个地下都是一片崭新的荒原,无头无尾,无始无终,多么自由。就像洪水中奋力抓住一颗稻草,最后却发现稻草随陆地而逝。而他顺水漂流,很快消失不见。

家里客厅东面,长年摆着许光明用坏的七个饭盒。它们按照时间排序,组成哆瑞咪发梭拉西多七个音节,每一个都唤起齐景长的记忆。最年老的一只,沾满骨头汤的味道。那也是医生特意叮嘱,说骨头汤利于许光明康复。

齐景长一直没搞明白,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小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偶偶还会提起她。在他们的谈论中,一切都以许光明更年期的那场病为分水岭。得病前,她和他们住在一起,很早起床,用缝纫机的声音叫醒他们。她在街西一家成衣店工作,擅长改各种裤脚和领口,把补丁打得美观大方,也懂得修改各种裙子的款式。这附近两条街,总有上了年纪的人愿意把衣服拿给许光明改。她改衣服像绣花,仰仰脸、伸伸腰,踱踱步,一天只改几条,黄昏就前赴后继地来了。长久以来,她就那么数着黄昏过日子。但得病后,她就变了。她经常很早就睁开眼。蹬着黑色皮鞋,蹭蹭地走到成衣店敲店主的门。也有时候,她突然在夜里睁开眼,黑洞洞的房间里仿佛藏匿着许多双眼睛。她就对着这片看不见的眼神咒骂。最长的一次,她骂了三个小时,吵醒了半栋楼的邻居,父母只得给她搬家。

齐景长那时候还小,放学后时常跟几个赖皮孩子一起玩,身上手上都是泥灰,每次玩完回来,总是一口脏话。一次,他一步两台阶跨到楼上的时候,母亲正在给许光明装饭。父亲则负责把她的行李打包好。挨着饭盒放。直到楼下搬家公司的鸣笛响起,父亲才扭头对他说:“跟奶奶说再见。”齐景长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奶奶,还是该说再见。这两个词组突然成为沟壑,势不两立。他只好挥了挥手。

许光明搬到离他家不远的城中村,租金便宜。住满形形色色的洗头妹。她们穿着几十块钱的衣服,用着劣质口红,按摩一次五十块。街头有一座殡仪馆,常年飘着灰色的烟尘。有一次出走,她蹒跚着步子晃到那里。看到一车陆续抬进去的尸体。它们被白布盖着,看起来清清爽爽。她看着它们挨个进去,看了很久,渐渐就流出了眼泪。送饭的齐景长来寻她,她没有应,仿佛一应了,这悲伤就跑了,一跑,她就要再回到自己的悲伤——回到那个房间,看着那个饭盒,想着只要全部吃完,胃就填满了,她就可以安心地休息了。

她的饭食一路从各种煮得烂熟的粥到饺子、豆腐花、烫饭……鸡蛋味混着菠菜味,猪肉馅裹着羊肉馅,每一个气味都像把饭盒当成了家,生生地长在了上面。打开的时候,齐景长觉得无数个许光明要钻出来。

她是那么安静,时常像雕塑一样把自己摆在房间里。往往齐景长敲伤了手指,她还没有听见响动。东西送来了她就吃,吃太饱就吐,从不废话。不吃完,绝不让齐景长把饭盒带走。她爱擦地板,洗手间也擦得像餐厅一样窗明几净。不擦地板也不吃饭的时候,她就坐着,或者躺着,如果齐景长忘了送饭,她能躺上一个白天。她身材矮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墙头的钟摆,一左一右。仿佛能这样一直老着,没有变化。老到房子产权到期,老到整条街被扩建风潮惹得改头换面。

为了防止饭洒出来,齐景长只得时常低着头,看着饭盒,看着路。每送一次饭,母亲就给他五块钱。他拿来买了瓜子,或买一种叫唐僧肉的零食。有时会攒一些,用来买拍画片,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在教室后排和同学们干一仗,拍得掌心红肿,乐此不疲。

父母不喜欢他玩拍画片,每次争吵都会从这个问题开始。但吵着吵着,他们争论的焦点又不自觉拐到许光明身上。齐景长不关心他们的争吵,偶尔声音太大,他就跑到楼下,满脸泪痕地叫来邻居阻止父母的争吵。时间久了,他们吵得愈发不分场合。中考放榜那天,当公交车司机的父亲和当售票员的母亲在他们自己的那辆车上吵了起来。父亲脸色赤红,直接把车停在路口,跑了。留下母亲痴呆呆地站着,脸上挂着泪痕。过了好大一会儿,接替他们的新车才来。

那之后父亲就离开家了。齐景长在一个去饮水机前接水的清晨看见他的行李。它就像一个沉默的背影,侧立一旁。高大、瘦削(在往后的日子里,那包行李常常在脑海里回荡,把他从梦中敲醒)。而母亲的鼾声却在另一间房内响起,仿佛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客厅东面摆着的坏饭盒已经有两个。齐景长无聊的时候就用筷子去敲那两个饭盒。它们一个是塑料做的,一个是木头做的。木头那个装不了汤食,声音钝一些。塑料那个轻薄一些,声音没有力量,混沌不堪,正如日常。

许光明搬到了三条街之外的养老小区。之所以叫它养老小区是因为那里老人多。站在楼梯间咳嗽一声,整栋楼都要碎成玻璃渣。许光明住在中间一栋楼的中间单元,父亲有时候会去那里送点钱。但许光明不会花。有时候齐景长到了,她就指示他花掉那些钱。偏偏那时候齐景长也不会花钱。最后这些钱还是流到了母亲那里。父亲发现这件事之后,再次和母亲大吵一架。那时候许光明已经用坏了第三个饭盒,是个不锈钢小锅。按理这不该用坏,但母亲和父亲吵架之后,拒绝再洗许光明的饭盒,为了送饭,齐景长只好自己洗。他想当然地把不锈钢的那层钢刷掉了。锅底从此密布渣滓。不锈钢饭锅宣告报废。

日子久了,母亲渐渐不再做许光明那份饭。只有渐渐长大的齐景长还记得给她敲敲门,确认她还活着。但有时候他也会忘记。最久的一次,一连三个月都没有人提醒齐景长要给许光明送饭。他想起来的时候,敲门声震落了几层灰,许光明才茫茫然醒来,蜷缩在床头,如一把老骨。灰白的头发卷在后脑勺,眼神浑浊,动荡不安。手指弯曲,双臂沾满床板的凹痕。整个人像一条毛巾晾干在床上。几大张外卖单摊在餐桌上。一双42码的皮鞋和一张落下的身份证预示着父亲来过。齐景长皱皱眉,把身份证拿起来看了看——“齐彭殇”三个字醒目又陌生。小的时候他问爷爷为什么会给父亲取这么苦大仇深的名字。他只是翘翘眉,伸出五个手指,念叨着那句古文:“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而一边的父亲冷冷地说:“掉书袋够了吧。”那时候爷爷已经快要九十岁了,脑筋不是非常清楚。语无伦次之间,只懂得重复齐彭殇的名字。当然,偶尔也重复母亲和许光明的名字,但都是咒骂。想着想着,记忆就没完没了起来,他呼出一口气,把那双鞋丢到了垃圾箱。看了一遍房间的陈设说:“赶快收拾收拾搬家。”

他这句话是对许光明说的。不过,她那时候已经听不懂话,更不会说话。偶尔蹦出几个音节,也完全连缀不成一句话。它们像流水一样从喉咙里蹿出去,不代表任何意义。他没有向父母请示。那个夏天,母亲再嫁,随新夫去了外地,时不时给齐景长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找女友。他很不高兴,最后直接换了手机号。而他与家里的最后一次联络,就是凭父亲的关系,在大专毕业后做了城管。每天在菜市场和政府大街一带流连,收走了不少小贩的摊位。

这次给许光明搬家,齐景长没有找搬家公司。许光明的行李仿佛萎缩了一样,两只箱子就装满了。他以父亲的名义给她退了租。在城北一条僻街找了处小院。房租不贵,就是交通不方便。不过考虑许光明也不出门,齐景长觉得那里很合适。

院子后边是一所工厂子弟幼儿园。进进出出的小朋友和不远处的轻轨遥遥相望,城市的烟尘离他们很远,但齐景长知道它们就徘徊在头顶。

自从有了院子,许光明就喜欢站在门边。最开始,齐景长怕她出走,还找个人看着她,后来发现她完全不出去,就随她站着了。许光明足足站了三年。每次齐景长去看她的时候,她脸上都挂着同样苦大仇深的表情。身体似一堆松散的零件拼凑而成,佝偻着背站着。不管吞咽多少食物,还是胖不起来。

齐景长的工作渐入佳境,也终于有了两个手下。他们三个负责清理主要街道的流动商贩。每天下午四五点时,都会突袭一些街道。扫荡一遍之后,城市整齐很多,虽然也会掉下几双袜子、鞋、假镯子和耳环。但一眼望出去,街道清爽,密集得恰到好处,齐景长很高兴。尽管这种成就感往往在刚开通的轻轨呼啸而过之后,就烟消云散。

他一直没有结婚,恋爱倒是谈过的。随着年龄增长,大部分的姑娘都结婚了,他能遇见的多是人妻。约会的时候,她们会用伞遮住脸从他的家里走出去。这让他时常记不住她们的脸。更多时候,除了探望许光明,齐景长就在房间里抽烟。他的烟瘾随着上班时日变长加剧。家里每个角落都有他散落的烟头。它们就像一面散点透视的地图,连缀成齐景长的生活。那些点,就是他离开的亲人。

那些年离开的人很多。有的安安稳稳老死,走向坟墓。有的老年痴呆老无所依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有的在外面没挣到钱不好意思回家干脆就变成了流浪汉。他们像飓风中一条条从天而降的鱼,来则来,去则去,不管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最后总会被抚弄成统一的神色。正是如此,每次去给许光明送饭的时候,齐景长都会抚一遍她的表情。他会把她向下斜着的嘴角微微往上提,把她的眉毛略略按平。甚至还会把她眼角的皱纹揉搓一下,仿佛这样,许光明就会变得平整。她就像一座软雕塑,任凭齐景长如何摆弄,都不发一语,身体各个零件好像都丧失知觉,只有吞咽这个动作能让人看得出她还活着。

唯洗澡比较费力,齐景长不得不雇保姆给她洗澡。每个保姆都干不长,到了后来,这项工作就落在齐景长身上。许光明下垂至扁平的胸部和黄棕色的皮肤让她整个人显出原始人的征象。皱巴巴的皮肤纹理就像史前人类用器具刻在岩石上的图案。手臂处青筋凸显,如山峦。腹部稍显鼓胀,如钟鼓。仿佛吞了饭盒,敲一下,就有暗沉沉的声音钻出来。从四周围的工地传来——那是正在进行的工程交错的声音。有些已经投入使用,有的还在造。一波波声音从远处赶来。齐景长管辖的政府大道处于全城中央。汇集着四面八方的声音。也耸立着四面八方赶来的建筑——南方施工队的立交桥、东部施工队的轻轨,还有西部施工队的快速公交。站在齐景长的办公室向外望去,能看见被这些建筑挤成一条规整长方形的大道。它长而宽阔,笔直地擦过全城,像一条立在地面上的下水道。每个早晨和晚上都有洒水车为它清理灰尘。

探望许光明的时候,齐景长会躲在她肚子后面,透过斜上方那扇小窗观摩它。它身上的建筑或许不如政府大道那般茁壮。但它舒朗,打通着城市的脉络,缩短人们的行程。到处都可以看到对城市交通的赞誉。扫清流动摊贩的时候,齐景长眯缝着眼睛,觉得这些建筑也会突突地拔地而起。全城再度回归一望无际的平原。这种幻象甚至让齐景长在招妓的时候都不忘观察女人的腹部。在他的偏执里,腹部的平坦与否是一个女人青春与否的标志。平坦的腹部能激起他强烈的欲望,虽然体液冲击体液的运动更多时候让他感到无聊,但他知道,自己需要这种无聊。

进入人生第三十七个年头,齐景长已经丧失结婚的欲望,一个还算年轻的,腹部平坦的女人,即使抖落了五官,还是能让他激越几分钟。

——那大概是他唯一固定过的女人。之前在报馆做过,后来纸媒倒闭,就去了网站。在城建新改革的活动专题中采访过齐景长,得以相识。不过齐景长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这让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齐景长预感她很快会离开他。对此,他觉得无能为力。

他们最后两次做爱是在许光明的家中,没有防护措施。齐景长当时已决意卖掉过去的家,买下许光明住的这个小院,遭到她的耻笑。她认为齐景长放弃了随时都会涨价的地段却想住在这个接近郊区的位置是非常愚蠢的,要知道,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可齐景长说郊区才是城市的未来。“那你至少可以一个人呆在这里!”“她不会说话,你又何必在意她?”齐景长愠怒道。可她还是觉得这一切荒唐可笑,齐景长不得不在她的笑声中早泄。他们只好又发生了一次关系。齐景长盯着女友平坦的小腹,仿佛这能将他带入幻象中的平原。他绷直身体,而她像一根粗壮的水管。他们在进行一场短途赛跑。他抱着她,似要把她整个倾倒出来。她的指甲嵌进他的肉里,仿若碎玻璃的刺痛感。齐景长觉得自己正在一片片被剜去,身体被打薄,逐渐飞升。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毕竟女人在床上是如此善于伪装。

他按住她的脸,右手轻微使劲,把她的表情揉出喜剧演员的效果。她很快啊了一声,不过她“啊”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她看见了许光明。

仍像雕塑,只是乜斜着一只眼的许光明,看起来比往常生动很多。她站在他们床前,嘴巴撇着,黑皱皱的皮肤像一撮磷火在黑夜里自燃。齐景长感到浑身一凛,从女友的身体之上仰头倒下。可比他更快倒下的是许光明。她肚子鼓得大大的,像有一枚呼之欲出的黑孩子要从她的腹部钻出来。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腹部凹凸不平,看起来就像月球表面。几束青筋裸在外面,画出她腹中物什的样貌——那是第七只饭盒的形状。瓷做的,此刻被打散,在她的腹部搅动,大块大块的血流出,她像躺在一条红河上,朝他摆了摆手,就垂下了手臂。

“我送你回家。”他颤抖的声音在女友的尖叫中,终于凝固成一粒顽石。

“你不叫救护车吗?”

“她已经死了。”

齐景长感觉身体的每个部件都在颠簸。他怒瞪着眼睛,僵硬的五官坠落在梦里。那是他很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梦。父亲、母亲,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齐刷刷在他房门前站了很久,但当他一个猛子从床上跳起来开门的时候,面对他的客厅却空荡荡、晃悠悠,正如胃袋,许光明那只流血的腹部,不停伸缩、胀裂,怎么都填不满、缝不上。也像蓄势待发的心脏。咚咚跳,亮堂堂,在房间里撺掇一阵,很快跳到外面,从东方升起。

他打开车门,把女友以最快的速度推出去,拐上了最新的立交桥。他并不常走这条路,但今天除了这条路他也想不出别的路可走。他一路开上去,视野升高,眼前一片开阔。仿佛大街小巷、车辆、楼宇都踩在脚下。他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升上去,远远的,高高的,这样就能欣赏这座平坦的“小腹”。他确实这么做了。立交桥一路向前,遥遥无期,他终于确信自己真的离许光明很远了。她像大卸八块的碎玻璃躺在他的面前,还有她呆滞的脸,此刻都因为刚才的表情烂进他的肚子。他感到一阵作呕,面对着方向盘狠狠吐了起来。而他的灰色轿车,终于一个趔趄,含进了城市灰色的清晨。

一天是从仰头的一刻开始的。

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从微微明到现在一片敞亮,怎么也用了一刻钟了。闹铃在柜子角跳了十多下,昨夜谁没关紧的淋浴头滴答滴答,把他从半梦半醒中拽出来。窗帘拉开了,房门也开着,不知道是谁干的。客厅透进来的声响和外面的白光噼里啪啦一阵打。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他睁开眼,朝上看,跳起站在床上。

视线已放出去。从水泥地板到小腹,从下巴到太阳穴,从床榻到窗台——越过高楼、标杆,直抵天空。他望向对面,对面也望着他。拉长的晾衣绳像晒满眼睛,一来一去,磨出血。间距,刚好够他揣度,也让影子勾不到。他分不清是自己所在这栋楼更高,还是对面更高。不过也没什么,这座小区全城最高,才是最主要的——刚搬进来的时候,父亲就喜欢强调这一点。每一次强调的时候他喜欢努着嘴,右臂向上微微抬起,左腿则伴随这个动作抖动,他常年穿的那双漆皮鞋已散发出积压许久的汗味,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想要换双新鞋。附近的居民对他们父子很客气。这不仅因为父亲承包了城南一代全部的民居工程,更因为母亲这个当之无愧的拖油瓶。

母亲每隔一两年都要住次院。最开始的时候,她时常头痛,不得不看精神科。再后来,她的头痛变成对父亲歇斯底里的怨诉。这导致,正在做家务的她会因为父亲所有让她不适的行为而自残。有一次,她从去顶楼的窄梯上摔下来,断了一根肋骨。还有一次,她以头撞地,把只有九岁的他吓哭在洗手间门口。这次,她甚至直接从小区的台阶上跳下去,只因为父亲执意晚上不回家睡觉。随着一阵充满刺痛感的耳鸣,血从她的双耳流出,在她语无伦次的震颤中,他只知道,她又要住院了。

母亲震怒于父亲不够高大魁梧,震怒于他婚后的懒惰、肥胖。更震怒于这样的他居然还多次出轨。每一个清晨,母亲的控诉都会率先打破小区的安静。她像一只喇叭,从小区东头一直响到西头,连卖油茶的男人和卖芝麻酱的女人都没有她起得早。然而,全小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父亲却视若无睹。他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堵住耳朵去另外一间房小憩一会儿,接着,就继续回他的工地了。父亲不回家的那些日子,他多次在母亲的提醒下尾随他,并在全城许多个电话亭中汇报他的行程。很快,得知这一点的父亲除了无视妻子的眼光,开始无视儿子的眼光。他不得不厌恶地看着父亲走进那些女人的店铺、家中,在大街上做一些亲昵的举动。他的母亲不得不对着家中的锅碗瓢盆置气,埋怨自己不该嫁给一个下海经商的男人,而该选择一个安安稳稳的公务员——或许这样,自己的丈夫便不会这么猖狂,而是至少应该顾忌周围人的眼光,对她客客气气的。母亲并不知道,在她长久的造作闹事下,以及父亲看似随意的散播中,她早已是某种不给丈夫面子、撒泼抵赖的妻子形象。人们对她的同情,也因为她一次次自残消解掉。父亲也仅在她此次住院的第一天看过她一次,就再也没有去过。第六病区的病友们都知道母亲,他们觉得她应该去看精神科,而不是在这里。

太阳升得老高。他穿上了昨天那件衣领已经泛黄的海魂衫,套上了表哥那条缩水的瘦腿墨绿格子喇叭裤(他不知道这个搭配非常难看,毕竟他当时的审美也就到这里了)。墙角的球鞋已经灰蒙蒙一片,他用粉笔把它刷了一层又一层,走起路来的时候总要抖落点薄薄的白灰。也许是粉笔太过劣质,走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双脏兮兮的球鞋了。他僵硬地绷直双脚,试图让最后一层白灰别滑落。径直走向六层最东边那间病室。它长长窄窄,摆着一排病床。靠窗的那张床,写着母亲的名字:许光明。她还在输液,脸偏向一边,不看他。他知道如果此刻来的是父亲,她保准又会清醒起来。但现在每个人都害怕她清醒。只是母亲这次没有任性太久。她睁了睁眼,朝他喊了声:“彭殇。”

他不喜欢母亲这样叫他。他宁愿她喊的是齐彭殇或者小彭。像父亲那样。这别扭的两个字仿佛在给他套一身不合适的西装。而他盯着过长的裤脚,无能为力。齐彭殇“嗯”了一声,盯着床头柜上的雪梨看了很久,终于用小刀削了一层皮。

“恁爸啥时候来。”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声音惴惴的,随时都能掉到地上。

待到一只光嫩水滑的雪梨露出圆滚滚的身子,他才说:“不来了。”

她瘦长的双腿像两只担架,在他的视线深处无限延伸——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伸向远方,到城外,最好再也别回来,可这当然不可能。

母亲似一桶正在发酵中的酒,随时都能致幻。她并拢的双腿间没有缝隙。似一柄干尸,很快能从床上弹起来。他惯性捂住耳朵。接着,一阵从未有过的庞大分贝从他的身体碾过去,再盖过整间病室,并像一层黏膜,罩住了整个第六病区。她还裹着绷带的耳朵又渗出血,但她全然不在乎。她整个身体似随时都要跃跃欲试,这一幕难以让人想象她更年期之后的平静。

齐彭殇只是继续愣愣地坐着。母亲的躁郁让他得以暂时忘记暑假作业,或者教室里坐他背后的男孩,又或许物理考试给他传假答案的平头胖子。在母亲制造的这个短暂而狭窄的空间,他得以屏蔽掉这之外的一切。而这种屏蔽也有合理的解释——他是因为母亲,一切都是因为母亲,所以他一切的错误也有了理由。他托起下巴,看着母亲。他对她吵闹的样子虽然不比往常少一分厌恶,但也没有再多一分。这让他的内心膨胀起一阵可疑的欣慰。仿佛此刻对时间的浪费,对暑假的浪费是多么心安理得。反正就算在家呆着,他一样是想着怎么筹更多钱去网吧打个通宵游戏。

墙上的钟表指针动了动,母亲终于被赶来的医生护士按在了床上。跟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脸像橘皮的瘦子。其中一个缩水严重,身体像层薄薄的纸片,边上一个结实一些,像肿胀的柿子,一挤,就能挤出浓浆。他们立在齐彭殇两边,缩水严重的那个要查他的身份证。

“拿出来吧,检查。”

“没有身份证的不能继续探视病号。”“柿子”朝向全病室说。

“以前也没说要看什么身份证啊。”齐彭殇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街都扩宽了,还有什么不可能。”“柿子”的嘴里咀嚼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一口晚饭,鼓囊囊地对着齐彭殇。

“可我没有身份证啊。”他吼道,“我还没办过啊。”

“我回家好了。”

“恁不能回。”缩水的那位拦住他。

“我还会回来的。”

“恁妈这样,恁不能回。”“柿子”说。

“恁妈这样,恁不能回。”接着,全病室的人都说。

齐彭殇感觉脊背发麻,讪讪地站着。他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可这里没有电话亭。母亲打了针之后进入短暂安静,医生们窃窃私语着什么,齐彭殇听不见。只有父亲的名字依稀扒出声浪跳到他耳边,他想接着这个名字说句话,可嘴像被缝住似的。语言锁在心里,挣脱不出。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大一会儿,直到陪母亲来到新的病房,并一起等待父亲的时候,他意识到,不是说不出口,是不想说。他享受着无能为力的时刻,哪怕在这里和母亲呆着也好,至少还有半开的窗户与外面的绿树,他不用再去想升学的事,想一到早上就会看见内裤上让他心烦意乱的斑驳流状物,想为什么看着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像看到父亲和他的情人在一起时一样厌恶。

新一轮身份证检查声从隔壁响起。他想到他们从包里、钱夹内、口袋处,衣服夹层,掏出身份证的样子。还有手掌摩挲衣料的擦擦声。他的听觉突然机敏起来,甚至能判断出他们穿的是尼龙布还是涤纶布,又或者,是桑蚕丝?在大家都忙碌的这一刻他无所事事,这让他非常激动。更激动的,还包括他平静下来的母亲。她注视天花板,几乎要把那块惨白惨白的颜色调得浓墨重彩。一只手抓着床单,一只腿弓直。有一股怒火又在她体内蓄势待发,齐彭殇只有再次捂住耳朵。

父亲还没有来。

病室随着母亲的嚎叫再次陷入混乱。先是门,再是天花板,只有窗户外面的树和车辆声提醒他这间房是静止的,而不是随着母亲摇摆。这让他专心注视着起窗户。先是一排奔跑的少年被窗户框住,再是一排桑塔纳轿车耀武扬威地驶进来。然后是几个粉红色护工服装的人。他在等待父亲,只是他应该不会来了。他埋着头,一动不动,便是连身体发酸也不想抬起来。右手边有张新的床,看起来,如果父亲不来,最近一直住在这里的就是他了。从早上到黄昏,再到夜晚。只要母亲不出事,不会有人理他。他随着大部队去医院食堂打饭,大家也不问他叫什么名字了,毕竟没有身份证,说什么都像假的。

齐彭殇直到中午才走出病室。半截墨绿色的墙壁在来来去去的医务人员身体间闪闪烁烁,像要把他穿着墨绿色喇叭裤的双腿也吞进去。走廊尽头,修缮楼顶平台的师傅休息去了,留下一架梯子。阳光从顶楼出口照下来。他眯着眼看上去,视线一路放远,阳光从一片五颜六色再到一片炽白。几只乌鸦从太平间的方向升起,混迹在一群白鸽中。世界从梯子处一片敞亮,这让他燃起走上去的冲动。只不过他刚这么想,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上去。

先是一边刚摆好的红砖,再是半截刚砌好的水泥露台,其中一头通向一座铁桥——暗灰色的栏杆把它扶正,连着另一栋楼。最近的几栋楼挨得还算远。他数了数,从第九栋开始,楼就密密麻麻起来。或许是近大远小的缘故。日头紧,阳光汹涌,他用一只手遮挡,也依然睁不开眼睛。远处的楼在他的视线中挤兑成一条线,像公交车上摇摇晃晃的胖影子,脂肪挨着脂肪,油腻腻地在他的视线里搅拌。对面的顶楼都住满人,他们很安静,几大张床心安理得地对着太阳,凉席上穿着病号服的人也像休养生息,有几位,还撩起肚皮,似乎在接受日光浴。齐彭殇感到一阵恍惚。很快,从他上楼的梯子上又来了几个,几张行军床很快被摆在砌好的水泥地面上。墨绿色的床垫换成了白色,甚至还有人给齐彭殇拿来了蓝白条病号服。

“我不需要啊。”他急道。

“你有身份证吗?”对方拧着眉说道。

“我才十一岁!”他悲怆道。

接着,整个顶楼都被病号填满。做工的师傅则继续砌剩下的三分之一楼顶。并时不时和对面楼的病号们打打招呼。

“你有身份证吗?”师傅问。

“没有。”对面楼的病号们窃笑道。

齐彭殇打算下楼,却发现梯子不见了。四周围都是晒太阳的人,没有人理他。他继续埋着头,很快意识到顶楼不比下面。他不能低着头做任何事,不然就会有人开导他。

“没身份证就没身份证啊,我们也没得。”一个大妈剔着牙,厚嘴唇中吐出两粒肉屑,“dei”这个音节被她拖得很长。

“你叫什么啊?”另一个中年男人问道。

“齐彭殇。齐宣王的齐,彭祖的彭,殇……”他仔细搜刮着这个字如何形容更好。

“算了算了。”中年男人摆摆手,“听不懂听不懂,这名字太复杂了,恁爹妈真会起啊。”

“这边名字都是随便编的,好记就中啊。”唯一留着黑胡子的一个年轻人说,“恁可以喊俺老二。”他的口音让齐彭殇都有些不适。记忆中只有新移民还延续着这种口音,老居民除了“恁(nen)”这个发音,已经全盘变成普通话了。甚至在齐彭殇的学校,有些老师因为沿用方言授课,被勒令停课整顿,直到能说出一口流利普通话,才准许上岗。他四下望望,顶层新移民居多,很多人还沿用郊县的口音。齐彭殇问能不能走去别的顶楼看看。

“这有什么不能啊。反正那边和这边也一样啊。”

这位护工说得没有错,走过去的时候齐彭殇才发现这一点。连接起来的各个楼顶都住满没有身份的病号。有的还没来得及办身份证,有的是办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来得及更换。也因没有身份证,统计这些人变得尤其复杂。医院只得编写很多代码给他们。也有的人,用动物的名称指代彼此。最常见的指代是报数。比如“1,2,3,4……”就是体育课上老师教的报数,边报边把脸扭过去。比如,刚才黑胡子年轻人是“2”,剔牙大妈是“9”,中年男人是“0”。如果齐彭殇赶上新一波统计数据,他应该被归为“37”,因为先前的“37”刚办了新身份证,已经离开顶楼了。

想到自己还有好久才能办身份证,他闷闷地走到别的顶楼。直到把相互连接的楼顶都逛了遍。终于发现,找不到医院的楼顶了。这也不怪他,视野打开之后,回去就很难了。齐彭殇一路往前,一直走出了整个小区。几座标志性楼房甚至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走到城市边缘。仿佛再一转眼,人工水库的哗哗声都能涌入他的耳畔。

太阳照着他,裸露的半截臂膀已经晒黑了。如果再这么晒着,似乎还会褪层皮。微微的刺痛感让他想起上学期体罚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在阳光照射下绕着操场跑了十多圈。这么想着,齐彭殇被刺激得再度想要跑起来。他要找到一个可以遮阳的顶层,或者可以下楼的顶层。不过他失败了。所有的入口和出口都堵得死死的。所有的帐篷和伞下也都站满人,根本没有他的空间。

一路狂奔下,楼宇挨得越来越紧,铁桥却越来越短。他轻易地跨过三个小区,甚至路过了几个新楼盘。他踩着一根根钢筋跨过它们,左右颠簸,一路弹跳。不知走了多久,日头稍微下去一点的时候,齐彭殇看见了堤坝。

紧挨护城河与水库的这座堤坝,刚修好的时候父母还很和谐,齐彭殇时常被他们带着在上面走一圈。那时候他比现在小,虽然现在也很小。他脑子里想着前些日子后排男生写给自己的信——生活像个浪头又把他覆没。

他抬起头,直视它,试图剔除刚才涌动的记忆。反正没有身份,他也可以不必回去,就像整个楼下也封锁了他的通路,他将在城市之上一直徜徉下去。这让他激情万丈。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新的一栋楼,跳到一个稍微低矮的平台,又一直跳到堤坝上。白球鞋已变成黑球鞋,他也从白皮肤晒成了黑皮肤。只有汗水流过的地方是泛白的。他索性脱掉海魂衫,又用衣服擦了一把汗,终于把这些不均匀的肤色抹平了。在阳光下,他捏着衣服,像一个从战场回来的士兵。身子黑黢黢,像雕塑,从永恒的时代奔来。

堤坝很长,以前走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顺着它一直往前,他还能看见一座铁桥。他不知道沿着那座桥往前能一直走到城楼,他只知道眼前还有路,而他很想一直跑下去。他确实也这么做了。身体冲破整座城的空气、阳光,还有杨絮。踏过无数桩楼顶。在城市之上,一个少年大跨步向前。在他脚下,是逐渐拓宽的街道、红绿灯、拆掉的低矮房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连接了城市的两边,就像一座新的铁桥。他跑到了城楼,又从城楼跑了回来。他在绕一个圆,看起来铺平在大地之上的楼宇最终只囿于它自己熟悉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悲哀。

但这也不重要了。当他又站回堤坝,路两边都是他洒下的汗水。它们随尘埃跳跃,很快就裹成一条条泥鳅,在路上钻来钻去。这让他觉得另一个自己在破碎。或许也不能说破碎,是分离。一块块划开,逐次从大坝上跳下去。河水浑浊,它们也不在意,只要跳下去的时候清清亮亮就好。雨还没有来。在他因为奔跑而疲惫的视线中,城市正以180度折过去。他走的铁桥折叠后成为新的城市铁路,他跨过的楼顶成为新的柏油马路。桑塔纳轿折过去之后成为旧时代模型,进驻若干年后开建的柏油博物馆。便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声,也成为一声酣眠。很多年后的人们都会听到这个声音,它从地下渗出,流淌着新世纪曙光与科技文明,清澈、透明。

黄昏已经过去,夜幕渐渐拉下来。齐彭殇想丢一些东西下去,却发现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件满是汗水的海魂衫和瘦腿喇叭裤。一声闷雷在天际打响,他仍站着,思虑自己应不应该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那个“东西”丢下去。那个他用来思考、行动的躯体。他想着,而暴雨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