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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墩子作品:《灯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范墩子  2016年10月25日13:54

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1999年前后,是我产生英雄崇拜情绪最狂热的时期。山羊就是我那个时候所崇拜的英雄,我俩家离得很近,仅隔了三家,平时出去耍都是他带着我。当然,山羊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所以我平时更主动一些,早上吃罢饭,我便跑去他家,他还没吃饭,我就坐在他家炕边等他,他吃完饭了,朝我挤挤眼,然后我俩就出去了。

山羊比我大两个月,按辈分,他得叫我爷,他家是我们村子辈分最小的,但山羊对这个很忌讳,他最讨厌我们在他面前提辈分这件事情。我没有提过,因为我崇拜山羊,平时,我将他叫羊哥,他手下小弟多,我仅是其中一个罢了,他为此也很得意。不管哪方面,山羊都比我们厉害,比如跑步,踢毽子,跳远,爬树,摘酸枣,这些事情对他来讲,都是小菜一碟。

别人因为这些事情才崇拜山羊,他们耍不过山羊,每次都会败在山羊脚下。但我并非因此才崇拜他。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和山羊在山坡上逮螳螂,我俩比赛谁逮得多,他看起来很自信,因为不到一会儿他的手里就已有一把了,然后他对我说,阿牛,你不行。我说,你也不行。可能就是我的这句话激怒了他,他说小子你等着,我去下面坡上给你逮,一会儿逮一筐子摆你跟前,看你服不服?

接着,山羊迎着山坡上吹来的风,兴奋地往坡下面跑,他跑得很快,我一直盯着他,可就是这个时候出了意外,他由于跑得太快,步子太小,脚挂在了野葡萄蔓上,然后便栽倒了,他像一个皮球一样,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我的眼睛都看花了。他滚得很快,旁边不时升起一股黄土,我被吓到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山羊已经滚到沟底了。我赶紧沿着坡路跑了下去,山羊仍躺在地上,我拽住他的耳朵摇,山羊,山羊,你好着么?好这么?我吓哭了。

山羊突然站了起来,他瞪着大眼珠子看着我,拽我耳朵干啥?我缓过神来,山羊你活了呀,我以为你死了呢。山羊骂着说,你才死了呢。我说,你没事哇?山羊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后让我帮忙拍他脊背上的土,我边拍边接着问,山羊你好着么?山羊说,好好的。我顿时就崇拜起了山羊,那么深的沟坡,他滚下去竟然没事,我不由得不崇拜他。打那以后,我便觉得山羊身上沾有仙气,于是不管干啥事,我都跟着他。

七岁的时候,我和山羊一起上了小学,小学就在我们村上,几间破旧的土屋,便是我们的教室。我不喜欢念书,山羊也不喜欢,但山羊总能找到他喜欢的事情,比如偷杏子,偷草莓,我却不怎么喜欢。有天,山羊对我说,阿牛,放学了在路上等我。我知道他说的路上,我们村有六个队,我们属一队,其他五个队和我们一队分开,距一里路左右,山羊说的路就是这条土路。

我在那里等着,山羊来了后,就把我压倒在麦地里了,他力气大,左手压住我的两条胳膊,右手在我脸上连扇了两个耳光,嘴里说,你小子以后跟着我听见没?我脸歪向一侧,心里很是不爽,他又在我的卵蛋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又说,听见没?其实我心里一直很崇拜山羊,但那时上学了,我对这两样事竟突然厌倦了,眼下山羊正骑在我的身上压着,我只好说,羊哥,我以后跟着你。山羊满意地站起来,并给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就跑走了。

之后,我跟着山羊到处耍,我们偷杏,偷草莓,见能吃的便偷,老师知道我经常不去学校后,便捎话给我爹,我爹知道后,在院门口的柴堆里,抽出一条玉米杆,撵上我,左手抓住我的衣后领,右手拿着玉米杆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打,我哇哇大哭,我爹嘴里骂着,以后要是跟山羊那个王八羔子耍看我不捶死你。山羊知道后,安慰我说,怕球,有哥呢。

我还是怕父亲。我们小学的老师都是我们镇上的,但一般他们不回去,就住在学校里,平时吃饭都是轮流制,今天在二毛家,明天在铁娃家,后天又在驴蛋家,以此类推,这个顺序,在开学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学期结束后,老师按照吃饭的顿数,给我们开钱,一般我都会领到两毛钱。轮到我家时,老师给我爹讲了我在学校的情况,那天我娘给老师打了搅团,油辣子汪得很,漂在碗上面,我的口水都快要掉下来。但我听到老师对我爹说我的情况,我便对我爹说,俺出去玩啦。在老师跟前,俺爹还是给了我面子,笑笑说让我早点回来。

那天晚上回来,我爹二话没说就把我狠狠收拾了一顿,还是那条熟悉的玉米杆,我感觉我的屁股快要开花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到玉米杆,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俺爹给我吩咐,以后不许和山羊来往,要是他看见了,他一定用玉米杆抽烂我的屁股,说着还抖抖手里的玉米杆。我看着玉米杆,吓得嘴都紫了,我说我以后不跟山羊耍了。俺爹这才抱住我的头,说,这才是好娃,以后要按时交作业。我说我知道了。

俺爹便开始盯着我,我也不敢去找山羊,山羊也不来找我了,好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山羊。我心里有些难受,我想跟山羊一起耍,但我更怕俺爹手中的那条玉米杆子,一想到这些,我就不敢想山羊了,我开始认真做作业,交作业,老师为此还在班上表扬了我,他让我站起来,然后让大家为我鼓掌,放学后,驴蛋跑到我跟前说,阿牛你不跟你山羊爷一起耍了啊。我知道驴蛋是在取笑我,但山羊不在我跟前,我一个人打不过驴蛋,我说,驴蛋你给我小心点,小心我叫山羊来捏掉你的卵蛋。驴蛋一听我说这话就跑了,然后我也回家了。

山羊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他也没去学校上课。我猜他应该在谁家的苹果地里,或者在谁家的麦地里睡大觉,他有“麦牛(一种吃麦子的虫子)”的称号,这是我语文老师给起的。他应该和蝴蝶在一起,和蜜蜂在一起,甲虫,螳螂,也可能和狐狸在一起,我在脑子里做出种种猜想,我想着山羊此刻应该很惬意,他做着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而不用去抄写那令我讨厌的生字。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我急需见到山羊,我急需和他在一起,不然这样下去,我估计我就疯掉了,我受不了一直坐在坚硬的木凳子上抄写生字。

山羊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那天,放学后我往回走,在我上面所说的那条土路上,山羊突然从旁边的麦地里跳了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头发乱糟糟的,似乎很久没有洗了,脸上一脸的污垢。我说,羊哥,你掏大粪啦?山羊轻哼一声,得意地说,阿牛,多叫我几声羊哥。我轻蔑地说,你发烧啦?山羊一把提住我的衣服领子,说,赶紧叫!好久没被你叫哥了,心里痒痒。我连叫了八声羊哥,山羊才松开了手。我说,羊哥最近去哪玩啦?他高兴地说,哈哈,我最近拜了一位师傅。我说,拜师傅干啥?他说,学了个杂技。

我盯着山羊乌黑的脸面,啥杂技?山羊不无得意地说,天机不可泄露,等我学会了展示给你。我哈哈笑着说,羊哥厉害哇,俺等着。说罢,山羊又跳进了麦地里,那时候,麦子已经很高了,跟我们的身高差不多了,他一跳进去,我就看不见他了,只听见刷刷的声音。风吹过来,麦浪翻滚起来,一阵接一阵,我突然有些害怕这样的气氛,就赶紧跑回家了。

五天后,我还是在这里见到了山羊,山羊高兴地对我说,阿牛,跟我进麦地里,我给你表演杂技。我听到他说要表演杂技,我的心便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看过杂技表演。我跟着山羊进了麦地,他在前面带路,似乎麦地一下子变大了,一望无际,他在里面乱窜,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十几分钟后,他总算停了下来,然后回过头对我说,到了阿牛。我一看,这里被他踏出了一小圈儿,麦子都被他压死了。他坐下来,同时也让我坐下来,我坐下后,他向四周望了望,又说,没有人吧?我说,这么隐蔽的,没人。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灯泡,然后给我看了看,说,看见了吧,这是一颗家用灯泡,不信你摸摸。我摸了一下,确实是家里用的玻璃灯泡,便连忙点头,并说,羊哥,是真灯泡。接着他看了看这颗灯泡,然后抬起头看着我,激动地说,阿牛,你猜我要耍啥杂技?我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哇,羊哥。他笑着说,哈哈,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我给你好好耍一耍。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咋耍呀?他说,我要吃了这颗灯泡。我惊讶地说,啊?这么大的灯泡你能吃了?山羊诡异地笑了起来。阿牛,你等着瞧吧。

山羊用袖口把灯泡擦了擦,他的袖口很黑,灯泡被他越擦越油。我一直盯着他,我期待着看到山羊给我带来的杂技表演。他张张了嘴,做着“热身”,然后令我震惊的一幕便出现了,他张开嘴,把灯泡放在嘴边,然后来回转动,忽一下,灯泡便滑进了他的嘴里,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我连忙拍起手来,并大叫道,羊哥,你太厉害了哇,把灯泡吃啦。我笑着笑着,突然看见山羊的脸色变了,慢慢发紫,最后竟然发起黑来。我害怕了,我大声喊,羊哥羊哥,你咋啦?你咋啦?山羊脸色乌黑,他用手指指嘴里的灯泡。我开始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接连地指嘴里的灯泡,我突然醒悟过来,他嘴里的灯泡取不出来啦!

我大喊,山羊,山羊。这时我已经忘记了叫他羊哥。我接着喊,山羊,山羊,是不是灯泡取不出来啦?山羊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吓人,他不住地点头,接着竟流下了两行眼泪。我第一次见山羊哭,他可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啊。我着急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山羊的眼泪还继续在流着,他看着我,口腔似乎很难受。我急得也哭了出来。然后跳起来大喊,山羊,山羊,你等着,我去找俺爹,你等着,山羊。

我爹和山羊爹来了后,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山羊爹急得额头上的汗水如雨水般落下来,他的表情极度扭曲,并带有一层煞白的薄雾。我盯着山羊,山羊憋得耳朵都红了,显然他的口腔很难受,他的胳膊来回摆动,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该放置的位置,最后我感觉他明显快撑不住了,然后做出了一个令我惊讶的动作。他用左手向上拽住上口腔,用右手往下掰住下口腔,他的眼睛闭上,眼泪一股股流下来,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脏便又狂跳起来,我突然想起了六岁那年我和山羊在沟坡上逮螳螂,他从坡上滚了下去竟然一点事也没有,现在会不会没有事呢?我的额头上也开始往下渗汗了。

把灯泡咬碎!山羊爹突然大喊一声。我愣住了,要是把灯泡咬碎了,玻璃割破了山羊嘴可咋办?玻璃渣子划破喉咙咋办?更严重的是万一玻璃渣子被山羊吞进了胃里割烂了胃咋办?我回头盯着山羊爹看,他的眼神四处游移,似乎他也不太确信他的做法。但他还是接着大喊了一声,把灯泡咬碎!山羊盯着他爹看,眼睛瞪得比牛脖子上掉着的铜铃还要大,他对他爹的做法似乎大惑不解。俺爹这时说,割到了嘴咋办?我看见山羊也点点头,他同意我爹的说法,他也害怕了。山羊爹生气地喊,总比嘴里叼个灯泡强!

嘭一声,灯泡碎了。我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爹和山羊爹连忙蹲下身,看着山羊,山羊眼泪又下来了,他往出开始吐玻璃渣子,来回吐了二十几次,总算将玻璃渣子吐干净了,嘴竟然没有破。山羊爹说,张开嘴爹瞧瞧。山羊张开嘴,他的舌头有些白腻,口腔上面好像被划到了,但没流血。山羊爹突然就生气了,一个巴掌就扇在了山羊的右脸上,山羊的脸顿时就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手掌印子。山羊爹骂道,王八羔子,谁让你往嘴里塞灯泡?山羊低着头轻轻地说,跟俺师傅学的。山羊爹说,你师傅是谁?山羊抬起头看了他爹一眼说,耍杂技的。

山羊爹似乎已忘记了山羊刚才的难受,他想问出那个耍杂技的,但山羊就是不说,他接着又在山羊的左脸蛋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山羊哇地哭了,然后和我一起跑了。我俩跑去了山坡上,山坡上很旷远,山羊站在坡上,朝着对面大声喊,啊,啊,啊。我和山羊蹲坐在坡上,小虫子便跑到我俩的衣服上,头顶上,四周的野草灌进我俩的裤腿,腿痒酥酥的。我说,羊哥,你师父是谁呀?山羊笑着说,你想知道?我连忙点头。山羊说,在村上耍杂技的,现在在陆家村呢,估计过些天就来咱村了。陆家村距我们村不远,我说,真的?山羊在我头顶上敲了一下说,羊哥说的能有假?

坡对面有人在放羊,有的羊在路边吃草,有的却偏偏站在危崖上啃,山羊指着那只站在危崖上啃草的羊说,看见没?那只羊的上辈子就是我。我没听懂山羊的意思,他的叙述有些混乱,我说,你说你是羊变的?他拔下屁股旁边的蒿草,捏在手里,一股臭气便散了开来。他说,阿牛你的智商比牛还低,我意思我的上辈子就是那只羊或者说那只羊的上辈子就是我。我还是没听懂他说的意思。我抓起身上的一只黑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看着它,竟然没有摔死,它又翻过身,快速逃跑了。山羊手托着下巴,看着对面那只站在危崖上啃草的羊。他的脸蛋两边各有一个血红的手掌印子,那就是他爹刚扇的。

此后,我便一直期待着山羊所说的那个杂技团,每天上课我总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想象着那些人如何将灯泡吞吃进嘴里,然后又完整地从嘴里取出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虽然山羊上次尝试失败了,但他多次给我强调,这仅仅是他的失误,他的师傅可不会出现这种低级失误。我相信山羊所说的,因为我从来都不怀疑他。那些天,山羊和我一起等待着,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发生,也似乎在等待着一个神话的降临。

那时候,我家的门不是现在的大铁门,而是一扇很破小的木门,上面还有一个大窟窿。那天,我正在家里喂猪,山羊趴在我家门上的大窟窿上面喊,阿牛,阿牛,快出来。我一听是山羊叫我,立马放下和食木板,将猪吆进了猪圈,然后跑了出去。山羊对我说杂技团来了,他的师傅也来了,他显得异常激动,脸上浮满了喜悦的神色。我激动地问他,啥时表演?山羊说,就今晚上。我俩激动地跳了起来,然后爬上树,抓住知了,又从树上溜下来,接着再爬上去,我俩在释放着内心的激动之情。

这天晚上八点多,在村子南头的麦场上,杂技团布置好了场地,村子里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去看了,端着木凳子,坐着,期待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个个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喜悦。人群骚动着。我和山羊跑到最前面坐了下来,我俩要仔细观看杂技表演的每个细节,山羊更是这样,他需要从他师傅的身上找出杀手锏,因为他觉得自己上次的失误肯定是和没有掌握师傅的绝招有关系。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笑着大声说,请大家安静下来,我们杂技团是一家六口,我和我男人,还有四个儿子,今晚上要给大家免费表演杂技,希望大家喜欢。

接着两个男的走了出来,显然是父子二人,男人拿着一根钢筋,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儿子站着,没动,男人回头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我和我儿子要用喉咙将这根钢筋顶弯。人群骚动起来,显然大家对此很怀疑。男人和儿子对面站着,然后男人将钢筋举起来,顶在了他的喉咙上,儿子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接着他俩便开始发力,男人的脸憋得通红,儿子的脸红得像纸灯笼。钢筋竟然真的被他俩顶弯了,人群中开始有人鼓掌。我小声问山羊,哪个是你师傅?山羊连我都没看一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并说,俺师傅还没出来呢。

男人和儿子走了下去,又上来了一位儿子。他在地面上摆了一个木头装置,然后在木头上反面插上了两把菜刀,刀刃朝天,刃面银光闪闪,刺人的眼睛。他说,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脚踩切菜刀。人群中有人喊,小子,你小心点。我的心脏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山羊,山羊如同一座佛像,一动不动,目光如炬。儿子站定,运了一下气,手掌上下翻动着,然后他气定闲神地先把左脚踩上去,接着是右脚,他成功地站在了菜刀上。人群中有女人喊,真不可思议啊!儿子朝大家笑笑,接着走了下去。

最先发言的那位女人上台了,她的脸蛋有些圆,头发微卷,很好看,她的声音也很洪亮,她对大家喊道,我给大家表演悟空翻跟头。她也运了几下气,然后站定用力,在地面上连翻了八个跟头,我的眼睛都看直了,要知道我在现实中可从来没见过人翻跟头,我竟然鼓起了掌来。那女人身子轻盈,腿也修长,动作可是飘逸,人群里的男人都看呆了。有男人说,这娘们的工夫了得哇,了得哇。女人朝大家点点头,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下台了。

最后上场的是女人最小的儿子,他的年龄应该有十二三岁,比我和山羊大不了几岁,山羊激动了,眼睛呆滞地盯着他看着,嘴里不住的说,师傅,师傅,轮到俺师傅啦。我这才知道山羊所说的师傅就是这个男孩。男孩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上身穿了件宽大的马褂,全身显得很小,他朝大家笑,一直笑,然后他的母亲走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紧张,孩子。他母亲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俺们是河南的,俺儿子年纪小,来外地紧张,大家给点掌声,他给大家表演口吞灯泡。我愣住了。口吞灯泡,原来山羊的杂技是从他这里学来的。有几位老太太鼓起了掌来,嘴里还念叨着,好娃呢。

男孩站在麦场中间,然后腰往后弯曲,脸朝天上,接着右手提着灯泡悬在嘴上面。此时的山羊,已经有些癫狂了,我斜着目光看他,他的眼珠子简直都快要伸出去了,他的目光敏锐地观察着一切。男孩很顺利地将灯泡塞进了嘴里,然后他站直了,朝着大家笑,样子很奇怪,我们都等着他将灯泡从嘴里取出来,然而我们却都听见了嘭一声,灯泡破碎的声音。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我转身看山羊,山羊的表情痛苦极了,那样子比他爹狠扇他两个耳光还要痛苦几倍,我拍拍山羊的胳膊,山羊回过头看我,眼泪竟突然掉了出来。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山羊擦了擦眼泪,呆坐在了地上,再也不看台上一眼。

男孩的嘴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的母亲赶紧跑了上来,然后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呀,我儿子失误啦。然后就痛哭了起来。坐在前排的老奶奶心疼那男孩,立即埋着碎步子跑回家,拿了三个土鸡蛋出来,说,赶快打破淋进嘴里,这样就不痛了。男孩的母亲悲痛地点头,然后大哭着对人群喊道,父老乡亲们啊,明天我们就要回河南老家了,这下出了这事,咋回去啊?乡亲们,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时她的其他三位儿子也走上了台,皆大哭起来。那男人这时喊,乡亲们啊,我们大老远跑来给大家表演,不想出了这事,大家每家给我们均上一斗粮食就行了。然后也哭出了声来。人群仍在骚动,大家为这个男孩的突然受伤感到无比的难过,然后纷纷点头同意。

第二天,男人带着受伤的小儿子,挨着每家均粮食,有些家人摸着那男孩的头不无可怜的说,多乖的娃,以后要小心点呢。男人似乎很满意。到山羊家的时候,山羊爹也均出了一斗粮食出来,可他一直盯着那男孩看,我知道他是在怀疑男孩,他怀疑那个男孩就是山羊所说的师傅。他盯着男人和男孩出了家门,然后他站在家门口,用手折断了一根树枝条儿,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小声地骂道,呸!男人和男孩还在收粮食,他们很满意我们村人的淳朴,走的时候,他们对我们村人说,善人会有好报的,好人一生平安。然后开着拖拉机满意地走了。

山羊变了。自杂技表演的那几个人走了之后,山羊再也没对我提过杂技表演,更没提过一次口吞灯泡,似乎他早已将此事忘记了,也似乎他对口吞灯泡不再感兴趣了。山羊开始和我一起上学,一起抓螳螂,他再也不去逃课。直到冬天的时候,有天放学路上,我们手里来回摇晃我们自制的火罐子,火苗从火罐子的下面涌出来,露出它们鲜红的舌头,山羊兴奋地说,看啊,血,灯泡的血。我不解,停下来看山羊,山羊提着火罐子跑了,我也开始追了上去。

原载《黄河文学》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