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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馈赠

来源:《浙江散文》2016年第四期 | 边凌涵   2016年10月25日09:27

我在岱山,面朝大海,

一个念头意外袭来:

对于生命,

大概不能以通常的方式去理解它吧。

缺乏对杭州早高峰堵车的经验,五分钟的车程,我足足花了四十分钟才蜗牛爬一样赶到集合地点。同行的老师均已整装待发,车子驶离杭州,鼻子仿佛先行一步嗅出了空气中岱山海风咸咸的味道。

行至三江码头,下车,换轮渡。船挺稳的,只有突突突的发动机声提醒,窗外碧波万顷,我们已身处海的怀抱。手机“叮”的一声响,是他发来微信。想这位有趣的朋友是不是又有小说新鲜出炉,打开却见寥寥数字:忧郁症,晚期。据我有限的医学知识,忧郁症只有轻重之分,并无早晚一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即使不幸重疾缠身,它也不似某些疾病全无治愈的可能?思虑片刻,我告诉他:别着急下结论,等我回来详说。很快他便回复:好。

头伏天,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澄澈的蓝天连云也懒得出来,海岛的阳光热情凶猛。我们坐车来到一个小渔村,“上船跳”,光听名字就极具动感。当地导游介绍,当年这里没有正规的码头,渔民要上岸时,就在船和岸之间搭块长木板,一跳,从船上跳到岸上来,于是这个村落就被称为“上船跳”了。朴素的智慧,传到现在,三个字就是一道风景。

进入一窑洞酒吧,清凉顿时扑面而来。桌上摆了好些水果茶点,走得有些乏,歇歇脚正好。红瓤西瓜脆甜,紫圆葡萄水灵,瓜子脸的青葡萄爽滑可口,还有“晒生”,也就是当地人对花生的别称,个头不大,但一颗颗香得紧。复归烈日底下,一嘴纯净的甜。

海出现眼前,突兀又自然,无边无际的蓝,碎琉璃状的波浪星星点点。漫步海边,看远远的海天一线,心绪渐渐平静,又暗藏潜流。与海的深邃宁静相比,人的情绪实在太微不足道,倏忽而来,倏忽而逝,既无形体,又无重量。地球在46亿年前形成之初,表面积全是海洋,那翻滚的海浪呵,它们见证恐龙的独霸天下,又目睹其神秘绝迹,它们看过多少沧海变桑田,又看过多少桑田流转不见。世间万物来来去去,人类也不过是悠远的历史中,短暂的一环;海,独立于人的存在,它是挚友,也是劲敌。是不是因为害怕孤单,人类才如此热衷于繁衍后代,望子孙生生不息,希岁月代代风华?海水的翻卷仿佛怜悯的嘲笑:同大山大海的无限比宽广,你们人类真是天真得可爱呢!

而与海最为贴肤的人们,才会懂海的深情和无情。海坛,遮阳篷下,我伸长了脖子看,身着表演服装的渔民列队完毕,民间祭海(小祭海)典礼,即将举行。俗话说,靠海吃海,可蕴藏丰富宝物的大海翻起脸来也是可怕至极,所以为求风调雨顺,平安出海,年年丰收,渔民传承了千百年来祭海的形式,表达对海的热爱与敬畏。仪式井然有序,顶着烈日表演的渔民,脸上也不见烦躁之气,怀着谦恭的心。当龙王牌位被四名渔民恭敬抬出,我心中甚至也泛起了层层涟漪,暗自祈祷,龙颜悦然,保佑来年天人顺遂。

从传统民俗过渡到现代创意,感觉是另一场奇遇。离海不过百来米远的岸上,搭起了一排错落有致的星空帐篷酒店。圆圆的,远看像个白色蒙古包。入得里面,别有洞天,双人大床卧房、衣帽间、浴室,一应俱全。遥控打开顶篷,像这样晴好的天气,晚上就能躺着观赏星夜,与月同眠。

由于对海鲜过敏,晚饭时只能微笑地谢绝师友们的好意,不过岱山的传统三宝:香干、晒生、硬糕,倒让我十足地过了一回吃货的瘾。尤其是香干,跟杭州的切片不一样,一小块立方体,像个大型色子,咬起来又极有嚼劲,走的时候我顺手拿了桌上最后一块,坐在车上当零食啃。

在岱山县作家协会文心书吧,灯光暖暖的,大伙儿边喝茶边聊天,热闹又温馨。可我知道,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因缘和合,才有今日的欢乐。涨潮退潮,人来人往,都应顺势而为,可遇而不可求。有友好摄,端着单反咔嚓咔嚓,数年前我也曾买过一只,无奈嫌其太重,搁置书架,几乎不曾派过用场。友说,摄影和写作相通,都是借用“框”去发现世界。

想来也奇妙,人眼因为视看辽阔,反而失去焦点,而被相框固定、放大的局部,倒像拥有了一次全新的生命,美和丑,重新具有灼灼力量。在有心人的镜头里,景色、人物、事件鲜活如初生。

第二天,恰逢观音戒道日,我们拾级而上,来到岱山慈云寺。大殿里在进行大悲宝忏法会,有信众高声诵读。同行古朴石板路,寺庙师父介绍说,这里孩子小学升初中,家长会到庙里求一本《普门品》,初中升高中,则求《法华经》,希求孩子早开智慧。

一入休息室,突见上悟下道大和尚偌大一张照片,摆放于案桌正中间,燥热的心顿时安寂。原来这里是悟道法师的道场。时间再次显露它的威力,很多事物必须经过它的手才显出施于你身上的影响,哪怕再细小,也不会被埋没。

曲曲折折的长廊,黑瓦白墙,古色古香的串串红灯笼挂于屋檐之下,穿行于东沙古渔镇的巷弄里,仿若穿越回了民国岁月。“中国海洋渔业博物馆”,我轻声念出黑匾上的金色大字。这是此行的重要一站,这套四合院民居古宅内,藏着我国海洋渔业的许多旧时光。

鲸鱼头盖骨、鲨鱼标本、中华鲟剥制标本、东海大黄鱼浸制标本,还有五彩缤纷的各种贝、藻类——海洋世界被人工挪到了陆地上,并且被牢牢地钉在时间长河的某个节点,再也不会历经沧桑。从这个意义上说,博物馆是一种纪念,又何尝不是一种祭奠?

离开岱山的那天早上,我们被安排坐渔船出海,体会当一回渔民的感觉。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做,除了跑到驾驶舱和渔民老大唠了会儿嗑,其余时间就都在二层甲板上吹风休息,和师友一起拍拍照,留下人在海中的美好记忆。

随着船只深入大海,很快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涛涛汪洋,颇有一种茫然无依的失重感。忽然想起那位担忧自己患上忧郁症的朋友。他热爱写作,也写得很好,却总慨叹时间不够用。是不是,因为人的生命有限,而时间无涯,相较而产生的无助与幻灭感,容易让人陷入觉得做什么都没意义的深渊?好似不管发生什么,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可当我在岱山,面朝大海,一个念头意外袭来:对于生命,大概不能以通常的方式去理解它吧。妄图进入它,穿透它,却往往不得要领。那何不,拉开点距离呢?将之从眼前推开,离得越远越好,由此来看清它真实的面目。因为当我们置身其中,往往当局者迷,无法看清它的轮廓。至于意义,何必苦苦追寻?来世不可待,昨事不可追,能把握的,唯有当下。海风阵阵,海浪腾腾,无一不是真诚的诉说,又无一不是严厉的警告。

天地包容万物,而人类多么渺小。可正由于知晓力量有限,方有敬畏,因为敬畏,方懂克制和收敛。畏,也是一种尊重,尊重天地母亲,万物有灵。我想,下一次,我会带他来岱山,看一看这片海,看一看,无数渔民对这片海的敬畏,体会生命无常,方知人生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