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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捉鬼的艺术(选译)
来源:文艺报 | 马兰安  2016年10月19日07:12

我第一次认识中国作家鲁迅,是在澳洲国立大学二年级的一节中文课上,授课老师就是无与伦比的、为澳洲国立大学和悉尼大学几代学生所熟悉的皮尔·李克曼。他是中国研究领域中的文艺复兴的人物,讨论中国艺术、哲学和文学跟争论当代中国政治问题一样在行。他来自比利时,在新加坡和中国台湾、香港生活过。

上世纪70年代的澳洲,是南太平洋给宠惯的、享有特权的白人的堡垒,人们乐于对北面正在转变的亚洲国家一无所知。我们对亚洲知道得很少,普遍在学校学法语。澳洲还是“白澳”。我在的那间教会学校,教我们“骨牌理论”:那些不信上帝的中国共产党人会横扫越南,直下印尼和新几内亚,然后登陆澳洲。我们都应该很害怕。

李克曼博士——我们都这样尊称他,在一个12个人的小班教我们中国文学。我们人手一本地读鲁迅的《呐喊》,那是繁体字本。在那个时候,“共匪字”亦即简体字是不教的。这本书让我们很吃惊,书是从后面开始翻起的,字是从右至左,从上到下这样读。还不只此,风格和语言(跟西方人编的汉语教材)完全不同,书上也没有英语词汇和解释。能帮我们的只有李克曼。我们一边听他一句一句、一个字一个字解释,一边做笔记,对那些艰深的成语和复杂的半古文的句子结构迷惑不解。归功于李克曼作为老师的力量,我们真的了解到我们正在读这一篇篇杰作,而鲁迅的小说反映了作者对中国现实的看法。但小说《阿Q正传》究竟影射什么中国现实?中国究竟是怎样的?我们根本无法解答这些难题。

1972年澳洲选出一个工党政府,新的首相把跟中国建交当成头等大事。但我们这里很少有澳洲出身而又了解中国情况的人。我们这些学中文的学生受益于当时四位杰出的学者对中国的卓见。问题是,他们说的都不一样。

李克曼欣赏鲁迅,他说鲁迅“真正的伟大处在于,他对中国的悲剧所做的尖锐清晰的分析”,还有,“他竭力解释现代中国的文化危机,并将之转变为人们的意识”。人们也当然可以用这样的话来说李克曼自己,他试图启蒙中国以外的世界,包括上世纪70年代的澳洲,让他们知道中国的现实。在同一篇文章中,他概括了掌握鲁迅作品的迫切需要:“在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作品只沉浸于对中国‘国民性’的长久不懈和痛苦的探究。他悲愤地问,我们究竟是什么人,忍受我们社会如此之多的不人道的事情。”

另一位在澳洲国立大学教中文的学者是柳存仁教授。他1962年来到澳洲国立大学,担任中文系系主任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他似乎对中国文化无所不知,他对神秘知识的掌握以及中国文明主要文本的熟识,都传为美谈。他看起来不关心当代中国政治,其实并不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他便开始写一本关于他童年的20世纪早期中国的小说,书名《大都》。他这部小说不是写帝王将相,而是那些“跑龙套”的无名人物。小说要回答的中心问题是,“这些跑龙套的人的信仰是什么?中国社会的全体成员,包括那些圣贤君子和毫无希望的无知的劳苦大众,他们都要遵守什么共同的教导?”他引用鲁迅写到的“真的人”作为回答:“我希望这些人物有幸能够成为‘真的人’,能够符合鲁迅的名篇《狂人日记》中的要求(‘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为什么差不多精通中国各类学问的柳存仁,会花时间去专门研究被帝王时代文人所蔑视的传统小说呢?毫无疑问,他受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作为他训练出来的研究生之一,我也一样受到影响。

(作者为墨尔本大学中国研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