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诗歌:仅有忧伤是不够的
也许只有人类才有忧伤,也许只有作为单个的人,才具有与生俱来忧伤。忧伤,作为人的品质与情怀,是一极具复杂的物件,无从定义,无从量化。由于诗人不同的阅历、身体健康与否、性别、族别、色别、年龄、甚至于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季等表现出来的忧伤,即使可以看成共同的,但此一忧伤与彼一忧伤依然有着不同的表达与表现,依然存在不同的注释与解读。有一点,大约可以形成共识,那就是,忧伤作为人类特别是作为某一诗人的单个所在的品质与情怀,是一种可以不被指责的品质与情怀。因为这一品质与情怀,不仅只有人才具有,而且它所指的方向美丽且深沉。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普鲁斯特在其煌煌巨著《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一部即第七部《重现时光》里庄重地指出:“爱情与忧伤曾为诗人效力”。爱情,是文学的原动力,而且是永恒的原动力。因为人在、因为人的两性(现在又有了同性)在,爱情,便是文学既讴歌也诅咒的事件。而普鲁斯特把忧伤与爱情并排(尽管仍有一个次序问题),表明忧伤于诗歌的重要性。或者说,忧伤像爱情一样,作为诗歌和诗人结伴而行的好友与蜜友,很可能无处不在。本文正是从这一视角着眼,来谈谈忧伤于中国当下诗歌的话题。
为了本文的实证性(将采用一锅汤圆入沸水后,任挑几枚便可知晓满锅的汤圆熟了与否),本文以两书两刊作为个案。两刊是上海的《收获》(2016年第4 期)、《十月》(2016年第4期),两书是公开出版的《中国新诗——首届中国诗会作品卷》(线装书局,2016年1月)、民间诗刊《圭臬》(四川,2016年7月)。为什么作这样的挑选。《收获》与《十月》一京一沪一南一北,是当代中国文学期刊的双子星,且两期刊,诗歌并非重点,尤其是《收获》是近两年才刊发诗歌的。但正因为诗歌于这样的期刊非重点,除了不装腔作势外,重要的是其诗的选用也许比专门的诗期刊杂志更灵活或者更苛求。《中国新诗》作为一次集全国诗人大家且最新诗作的集子,表明了它的时间性和前沿性,而选择四川的一家民间诗刊,是因为四川自1978年以来,一直为中国当代新诗的重镇。两书两刊,除《中国诗歌》的出版时间是2016年1月外,其它三书刊都选于最新近的时间即2016年7月。
——她养了一群鸟,老了。每天放一只,放着放着/天空就变黑了(胭痕,下面引文,只注作者名,不注诗歌名,如果没有另作标注的,均选自这四家书刊)
——我长久的地陷入,晚风不停地吹/万物低垂//我长久的陷管理方式,不发一言/仿佛不曾爱过(余秀华)
——一米连着一米。一年连着一年。我愿意和你一起/来到院子里静静地听这风(河山川)
——时间的零度,从眨眼重新开始/不再初始的时间,老了,死了(任洪渊)
——我开始得晚。也必将/结束得晚(敬文东)
——我写过很多时间/比如时钟里的。手指间的,空气中飘浮的/甚到了后一声叹息里的/但从来没有写过时间的形状(冬箫)
时间,由于它的不可逆,更由于生命的不可逆,忧伤,也许是天生的和命定的。由于诗人有着对时间不可逆与生命不可逆的悲伤感知,忧伤作为诗的元元素,成就了诗真切的独自表述。诗人迫于对时间的无奈,焦躁且焦灼般的面对时间理所当然的不经意地从手指间、从叹息间,甚至从晚风之间,显现出来。不过,迫于无奈但并不表明就是绝对与绝望。正因为它并不表明绝对与绝望,也许正是它已经趋于零的绝对与绝望的临界点前,忧伤才有可能幻化成一种希冀与托付,如影随行般地跟着诗人跟着诗歌。
——幽灵们路过,手持林中的枯木/在世界上收集影子/然后走过楼群的缝隙(江汀)
——窗台上的钥匙/抽屉里有信,墙上有老照片/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代薇)
——我的两只眼睛/一只充满泪水的时候/另一只干渴发同沙沙漠(吉狄马加)
——我一直想破译/这其中的秘密/因为当我看见那道墙时/我的伤感便会油然而生/其实墙上什么也没有(吉狄马加)
——把两个人的爱送到城市深处/黄昏秋千瘦,颤抖/独自爱着流霞(张选红)
——我在家门口赤着脚,靠在影子上,写诗。/一个字一个字镶在阳光里,等着你来取(钱旭君)
我从雨季穿过,雨没有思想/但雨把我的思想淋湿(韩文戈)
时间的长短与生命相关,与生命里的情怀忧伤相关。空间呢?似乎诗人们不太关心空间,但是诗人关心物与镜像。诗人的物不是现实的几何物体(无论平面还是三维以及可能的多维),而是诗人镜像的物体。或者说,诗人关心的空间,不像时间那样既是形而下的确指,也非形而上的所指。但诗人关心的物与镜像,显然并不是无关痛痒的语言表征。时光的易逝,世事的不测,生命的艰辛,忧伤通过诗的语言,物与镜像凸现于我们面前和我们的内心。也许也得益于这样的表征,原来那些通过时间所指的忧伤才有了居住的环境。或者说,我们不能选择只驻留于无奈的时间之间,同时我们也无奈地驻留在物与镜之中。大约这样,与诗人可能伴随终生的忧伤,才如此地让我们触摸与有可能的感动。真得感谢人类具有忧伤这一品质与情怀。即使是从中国诗学里的“兴观群怨”和“思无邪”的角度来观察,忧伤于诗所显现的品质与情怀都够得上高贵。难怪二十纪世纪最富才华的普鲁斯特会说,爱情与忧伤效力于诗人。就在笔者检索的这四册书刊的个案里,正好有如两句直写“忧伤”的。一、诗人代薇在《十月》组诗的题目就叫《为什么不停止忧伤》(“为什么”既可作“感慨”的解读,也可作“诘问”的解读),一是诗人易杉在其《圭臬》里写道“忧伤成为我的财富”。
当下的新诗,(年长/年青,女的/男的)诗人之多、(公开/民间的)诗刊之多、(政府/财团的)评奖之多、(大众/精英的)活动之多,几为新时期以来最为繁荣热闹的时候。当然,至于诗的成就是否与此“四多”相媲美甚至相匹配,大约仁智各见。但是,面对这种“四多”的状态,也许更多地是批评。本文也不例外,在指出忧伤作为一种高贵品质与高尚情怀于诗人诗歌得与张扬时,当下的诗歌,仅有忧伤显然是不够的。我们来看下面这样一个文本: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局面了
我们都坐到了地上,双手掩面
我是从一个人的邪恶中
推算出一代人的邪恶
她则站在众多的恶根中间
难以分辩哪一个恶根具有象征性
身边有夜鸟飞扑
有人形的黑影一闪而过(雷平阳《去白衣寨》)
我们知道,雷平阳的诗以其对社会和人性另一面的深度触摸和残虐的影像表现而闻名于当下诗坛。这首诗如果没有后面两句,大约也正是雷平阳的风度与品格。但是,“身边有夜鸟飞扑/有人形的黑影一闪而过”一出,诗的前面重要部分的粗砺与尖锐,以及由此表现的重要器质,被后两句所呈现的忧伤给淡化了。即便如此沉重的一首诗,忧伤作为诗人内心潜藏的高贵品质,不经意地使得比忧伤更为深切的现实退出了当下的视野。当下的诗歌,太多的小情感,太多的清鸡汤。当然,我们谁不能否认,诗,也许就是心灵的某一次触动、某一次颤抖,甚至某一次痉挛。或者说,诗于诗人来说,只要以他人没有过的角度、他人没有过的技巧,去展示这一瞬间的触动、颤抖和痉挛。诗便可能成为好诗。如唐人的绝句、宋人的小令、日本人的俳句,或如庞德的《地铁站》、狄金森许多8行至12行的短章等。忧伤,本是诗人的品质与情怀,同时也让诗歌得以触摸和再造。因为这样的触摸与再造,忧伤的现场与在场,成为一种常态,一种时尚,甚至成为诗界里的一种图腾。而这般的常态、时尚与图腾,它不仅消减诗人对社会和对人性更为深广的认知,以及由此的表达与表现。尖锐性缺失,是这类诗歌要命的地方。或者由此表现的忧伤,有可能会成为一种麻醉剂,不仅麻醉诗人自己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切关注,还可能会麻痹社会本已无痛的神经。雷平阳《去白衣寨》共八行,前面六行,“从一个人的邪恶推算出一代人的邪恶”,真有些惊世骇俗。它触及到了我们这个社会由于转型由于变革中已经出现了其它文学体裁并没有发现或并没有如此惊恐万状的事实与叙事。但是,由于忧伤(也可说是人道主义),前面六行所展示的惊悸,几乎化为乌有。而其他以忧伤作为诗歌基调和元素的诗,就没有雷平阳这般幸运了(毕竟雷平阳对于现实有着惊人的感悟与表现)。来看这一首:
对于真正在意的人/我很少提及/一些时常挂在嘴边的名字/只是烟幕,就像/一个重要的日子/隐藏在众多寻常的日子里/我必须以假乱真。才能瞒天过海掩护你/“千言万语,一声不响”/忘掉是一般能做的事/可我决定不忘记/我拒绝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有了幸福便有了恐惧/你走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代薇《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这首诗,无论它的镜像的对位与错位,无论它语言的紧张与松弛,似乎都做得非常好,而且它所要表达要展示的某种情绪与情怀,既隐又彰地表达了出来。但由于它太看重忧伤的品质,太看重忧伤对于读者抚摸的力量,因此,原本想要呈现的人与人的隔膜,以及由此造成的疏离,给抹掉了,原本可能的或冰冷或沸腾的水成为了一杯温水。“你在春天的夜晚里,沉默,一直沉默。永久沉默了/你房间的灯灭了,不会再亮起/你的床竖起来,还没有放下/你在春天的夜晚里,我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余秀华《你在春天的夜晚里》);“这此小鸟不认识奶奶/奶奶也忘了一辈子/放飞过多少鸟//这些年,我常被小鸟/从梦中叫醒/坐飞机的时候/总感觉是坐在奶奶放飞的小鸟身上”(胡丘陵《奶奶的小鸟》)。这样的忧伤,初读,还算那么一回事,但细读时,这些诗里所呈现的忧伤,已经谈不上是什么品质了,顶多就是“强说愁”在忧伤模具里的铸件。或许,这样的铸件可以以No. 1、No. 2、No. 3、......No. N一直铸造下去。事实上,从笔者翻检的四种书刊来看,忧伤于许多篇章里所呈现的面相以及它的文本能指,斗胆地讲,几乎大同小异(上面所举个案便是明证)。
中国当下,依然是一个转型和变革的时代。诗人圈伏于自己个人镜像的再造和忧伤文本的展示,原本没有什么可以被质疑的。如果从“高大上”的时政话语与时政场景看,忧伤很值得点赞。但是,如果当下的诗歌或当下的诗人对此趋之若鹜,那也许就会成为我们不应忽视的话题。当下的诗歌与诗人,究竟是侧重于内心还是侧重于内心之外的社会,或者兼而顾之,当然是由诗人的气质和趣味所决定。但一味地追逐内心的情绪与情怀,而完全抛弃内心之外的社会关注。诗歌不仅是跛脚的,而且是羸弱的。譬如由于余秀华的出现,诗界把狄金森奉为今日诗界效仿的重要坐标与衡量当下诗歌优莠的重要参数。殊不知,与狄金森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惠特曼才是美国直追欧洲时代的英雄。惠特曼与狄金森的时代,惠特曼的诗才是美国那一时代的主坐标,即美利坚蓬勃向前且又极具旺盛的时代(当然,任何一个时代,也不能没有狄金森这样的人诗人和诗)。即使如象征主义大师唯美诗人波德莱尔,从内心的镜像出发,写了巴黎那么多的忧郁、忧伤,但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则为当时与后世展现出了资本主义以及资本主义另一面物化了的人性另一面:恶之花,或者,花之恶。如果当下的诗,总在一种伪唐诗伪宋词的仿写,总在一种鸡汤浸泡下的写作,或如本文所举,总在靠忧伤来抚摸来安慰的话,那么诗歌离死亡便不远了。或者另一角度看,中国当下诗歌,不是不需要狄金森式的忧伤,而是更需要金斯堡的《嚎叫》。
文末了引两段话作为结束:
——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奋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
——但愿这一切变成夜空的一个星宿(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重现时光》)。
中国远古古人刘老夫子的话说,本来没有的情绪,就不要生造出来煽情,也至骗人;西洋近古古人普氏的话说,每一篇作品,不要成为流星而应成为定格于天宇的一颗星星。
刘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