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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路平:莫做“垃圾人”——读《人类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路平  2016年10月18日13:22

《人类世》是部不一般的小说。说它不一般,是因为我们无法将其归入当下流行的“乡土”、“历史”、“青春”等任何一种小说类型中去。它所要探索和处理的问题是人类与地球的关系。所谓“人类世”,是一个地质历史学概念。鉴于人类活动已经影响和改变了地球的气候和生态系统,除自然力之外,人力也成为了引发地质作用的因素之一,有科学家便提出在全新世之后划出专门的“人类世”。但是,是否需要,以及如何去定义“人类世”这一概念,学界尚无定论。尽管如此,这个名词所包含的反思性与危机感,已足以使其在科学界和人文学界得到广泛关注。小说《人类世》,便是作者赵德发对此作出的一个回应。

“人类世”起于何时,学界说法不一:或说人类对地球的改变从几千年前的农耕文明就已开始,或说应该从工业革命算起,还有人提出20世纪中叶原子能时代的到来才是人类真正开始改变地球地理的起点。《人类世》这部小说认同的是第二种观点,即工业革命之后,地球的面貌因人类活动的参与开始发生质的改变。在十八世纪之前,“人类改变地球的力量,主要来自肌肉,也就是人力、畜力”。但是,瓦特改造蒸汽机之后,“机器的力量就取代了肌肉的力量,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加剧,人类成为影响环境演化的重要力量,地球在短短的二百年间被迅速改变”。虽然地质学家们尚未在地质层面找到证据来证明这一观点的科学性,但是从人类文明发展和社会变迁的角度来讲,将“人类世”的起始点定在工业革命时期,具有深刻的反思意义。

工业革命促使生产力飞跃,资本主义经济得到迅速发展,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逐渐确立起对世界的统治地位,形成西方“先进”、东方“落后”的世界格局,西方文化和发展模式成为世界其他国家效仿和学习的对象。但是,这一过程中的得失对错却很少有人过问,温铁军在中文版《四千年农夫》序中讲到,“自中国倡导‘洋务运动’以来,这百年间食洋不化之辈甚多,而认真反思现代化历程中变迁成本的中国人甚少”。赵德发的《人类世》,不单单是在向大家介绍一个全新的地史学概念,更是在反思我们所付出的“变迁成本”有多少。这不仅是中国所遇到的发展问题,更是人类共同面临的生存问题。

小说以参孙集团的兴盛衰败为中心线索展开叙事。主人公孙参从小和母亲、姐姐一起靠捡拾垃圾为生,因力气强大又有胆量而成为垃圾场的小霸主。孙参心中“圣母”一般的姐姐却因抢拾工商部门正在销毁的冒牌化妆品而葬身大海,这让他伤心不已。姐姐生前曾叮嘱孙参不要再做“垃圾人”,姐姐的离世激发他发奋图强,考取了全额奖学金去到美国留学。回国后,他建立起参孙集团,在海晏市第十浴场填海造地,打造彩虹广场,要在彩虹升起的地方为姐姐树立一座雕像,让她看到弟弟已经成为了人上人。

回国后的孙参发现,他在美国大学里所学的知识并不能为他在国内的发展提供帮助,反倒是无意接触到的基督教思想为他提供了一臂之力。孙参并非真的信仰基督教,只是发现将自己伪装成一名基督教徒,可以树立良好的公众形象,可以更好地管理员工和吸引顾客。

参孙集团的名字来自《圣经》里力士参孙的故事。耶和华神为了惩罚以色列人的恶行,决定让腓力士人奴役他们四十年。以色列人的拯救者参孙适时降生。他得到了神的赐福,天生神力。腓力士人恐惧他的神力,便贿赂参孙的爱人达利拉探明他力气的根由。参孙被达利拉出卖后,被腓力士人剃掉了头发,神力丧失。他双眼被剜,身体被铜链拘索着在监中推磨。一日,腓力士人的祭典上首领聚集,大家想戏耍一下参孙,就将他从监里提出。此时的参孙已长出新发,重获神力。他推倒了托房的两根柱子,与房里的腓力士首领及众人同归于尽。孙参将自己的集团命名为参孙,因为力士参孙的天生神力暗合了他膨胀的野心,他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参孙转世。他希望自己能像参孙一样无敌,永远成功,能像参孙一样成为世人的救世主,受人景仰。但是,孙参却没有一颗真正的救世主应有的悲悯之心,更没有自我牺牲精神。

孙参填海建造彩虹广场,灵感也来自《圣经》。《圣经》上讲,耶和华因不满人类的恶性,决定用洪水消灭恶人。同时他发现人类里有人叫诺亚的好人,于是让诺亚建一艘方舟,带上他的家人以及每种动物各雌雄两只躲进方舟里。洪水过后,耶和华对诺亚和他的儿子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凡从方舟里出来的活物立约。我与你们立约,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也不再有洪水毁坏地了。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的各样活物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记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虹必现在云彩中,我看见,就要记念我与地上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永约。”这就是《圣经》中“立虹为记”的故事。孙参用“立虹为记”来宣传他的彩虹广场。一方面,是想让他死去的姐姐永远树立在彩虹之中,在另一个国度里免受灾难。另一方面,他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制造噱头销售房产。他“要与广大客户立约,与海晏市民立约,与大海立约,我们要在这里开辟一片新的天地!”但是,这个彩虹广场本身就是一个灾难。填海造地对海岸生态破坏严重,会引发赤湖、洪灾、海冰等灾害。人为地改变海岸线,还会使海岸附近海水的水动力变小,使海水的自洁能力减弱,加重污染。所以有人提出,“今天疯狂填海,明天高价还海”。孙参建造“彩虹广场”,不是要带来彩虹和福音,而要引发灾难。

孙参还将自己伪装成基督教徒,成日在胸前佩戴着十字架,给员工也一人发了一个,还将“成功神学”作为自己集团的集体信仰。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伪基督教徒,并不相信什么“神学”。同“参孙”、“立虹为记”一样,这只是他用来“驯化”员工,宣传集团形象的工具。

经过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西方率先开启了现代化进程,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和地区逐渐被纳入到一个“新的”世界体系中,纷纷以实现“现代化”为奋斗目标。在这一过程中,宗教的地位和影响力逐渐式微,理性的力量被凸显出来,人类开始摆脱蒙昧。但从另一方面讲,宗教的式微也让人的内心失去了敬畏感和约束力。宗教的确有它愚昧落后的地方,但不管是哪种宗教,都在时刻提醒着人们,做人最基本的就是行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悲的是,当人们急功近利地去搞“现代化”建设,搞经济发展,无限地扩大着“人”的力量时,竟然会忘记,甚至是有意地忽视这个维持世界和平运行的基本原则。赵德发作为一位具有宗教情怀的作家,他塑造出孙参这样一个形象,也许就是在提醒我们“善恶终有报”吧。

孙参渴望拥有参孙的神力来获取成功,却没有参孙的自我牺牲精神。因此也不会像参孙那样与敌人同归于尽来获得真正的胜利。更重要的问题是,孙参并没有认清自己的仇人究竟是谁,没有思考清楚让姐姐葬身海底的究竟是什么。姐姐因假货而死,因垃圾而死,但孙参自己却又在继续造假,继续制造垃圾。在创业初期,孙参靠盗采河沙谋取暴利,他挖出的大坑和拉设的电网致使多人丧命。后来,为了降级成本,他将石屑掺入混凝土,浇筑到住宅楼上。为了填海造地,他又炸毁老姆山,使周围的山村也遭受破坏。孙参曾答应姐姐不再做“垃圾人”,他以为自己获得了商业的成功就实现了姐姐的愿望。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不仅没能逃离垃圾,自己还在生产着垃圾。曾经,他生活在垃圾堆里;现在,垃圾住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垃圾人”。虽然孙参最终被商业对手告发获刑,吞下了自己种出的恶果,但还有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人在追逐利益的道路上不惜破坏环境,不断地制造着各种外在与内在的“垃圾”。赵德发借孙参这个人物来反思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在不断创造和丰富物质财富的同时又在失去着什么。如果在地质层面真的能找到“人类世”,那会不会是一个垃圾层呢?而我们都是生活其间的“垃圾人”?

总体来说,《人类世》这部小说的理念超前,构思也比较巧妙。美中不足的是,作者似乎想通过《人类世》这部小说向世人传达太多的知识和信息,使得一些情节安排过于突兀和不合情理,也让人物形象的刻画流于表面而缺少立体感,难免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作品的文学性。例如,孙参的老同学和商业对手郭小莲有一个做木材生意表姐,叫做姚雪雁。她只在书中《血檀》与《关关雎鸠》两个章节出现。《血檀》里的姚雪雁在赞比亚拥有一片森林,做着木材生意,是一个只顾赚钱而不在乎生态环境的富商;当她在《关关雎鸠》中再次出现时,是陪着郭小莲去和“小三”谈判。对这个人物作者所用的笔墨并不多,主要是借助这个人物来表现人类为金钱利益而对原始森林过度砍伐和破坏。但是,作者却安排姚雪雁在卢萨卡书店购买了一本美国遗传学家斯宾塞·韦尔斯所著的《人类前史》——一本从DNA的角度告诉人们“我们从何处来”的科普书,好让她能够向丈夫和表妹讲解(当然,这是作者在借她之口向读者讲解)人类是如何走出非洲的。这个人物形象与这本书实在不相配,这一安排让读者读起来颇感勉强。

还有,从书中描写来看,孙参姐姐性格腼腆,从不敢与人争强。但是,当工商部门在垃圾场销毁冒牌化妆品的时候,姐姐却敢冒死去抢冒牌化妆品。这一情节设计有些突兀,难免会让读者感觉是刻意为之之笔。姐姐在孙参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影响了他的一生。而且她的死,也对整本书的故事发展和寓意表达至关重要。对于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如果作者能够多用些笔墨,将其性格塑造的更加丰满生动些,效果也许会更好,一些情节也许就更合情理了。这里只列举两例略加说明,虽与这篇书评的主题无关,但是如何用文学的语言、文学的方式进行“传道”,的确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的难题。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