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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坤:生年不满百,却怀千世忧 ——读赵德发《人类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大坤  2016年10月18日13:21

讲述自己作品的创作动机,对作家往往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一来透了底细,原本令人着魔的作品会被祛魅;二来作者本人也不再神秘,失去了伟大的光环。这样亏本的买卖自然没有多少人做,而我恰恰又是最喜欢从序跋开始读起的那类读者。在我看来,这些看似边缘的文字往往或隐或显地指示了通往作品中心的道路,正是据此,评论家得以窥见文本预设的理想作者的面目,进而讨论作者如何施展文字的技巧以抵达表述的彼岸。

基于上述理由,拿到《人类世》这本书,我最先翻起了小说的后记。在这篇名为《道在谁开口,诗成自点头》的后记中,赵德发回忆撰写这部作品的缘起,讲到自己因为读《圣经》“立虹为记”而动念要写一篇关于“人类世”的小说。紧接着,赵德发记述了自己结缘“人类世”这一概念的历程,伴随自身诸多现实经验的际会发生,最终有了才有了呈现于我们眼前的这部作品。后记的叙述,细致入微,但言语之间,却又充满了宏大的意气。透过后记的坦率直陈,我们终于了解到,这个看似“冷僻”的“人类世”,并不是无端故弄玄虚而生造的概念,相反,它关联着作家融汇世界眼光的努力。

世界眼光下的人类情怀

虽然文学作品的生成机制是复杂的,但毕竟落笔而成的作品总能反映作者在创作时期的趣味与眼光。当今时代,随着传媒技术的无限发展与创作门槛的无限降低,文学早已日常化与通俗化,而长篇小说由于其篇幅形式的规定,相对更多地保留了严肃性而成为了文学的担当。因此,对于绝大多数具有文学史意识的严肃作家而言,长篇小说就成为最好的施展方式,来显示自己思想的深度与文字的技巧。

正是因此,对于《人类世》这部小说,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便是赵德发所意图展现出的世界眼光下的人类情怀。正如后记在言语之间体现出的宏大意气,小说的正文同样体现出作者这样的关切。都市-农村、异域-本土、宗教-世俗、欲望-理想等等对立性的元素被作者杂糅进小说的结构之中,在这一系列形而上的概念里,作者截取其中的典型剖面,完成情节的描绘与叙述。同时,我们还能够感受到作者有意提供了大规模的信息量,其规模之大远远超过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必需,所涉范围也极其广泛。这种陌生化信息的使用,诉诸的是作者开阔的眼界,高妙的趣味,以及广泛的知识储备,而这种素质往往为那些专精于叙述技巧的小说家所忽略。

赵德发“人类世”的这一概念来源于荷兰一位诺奖得主,其提出这一概念的本意就是要体察当今人类自身所处的历史谱系。基于历史谱系学的文学实践,我们已经见过太多,无论是溯源而上找寻人类精神的源头,还是传承而下呼唤独特的时代精神,都已经不稀奇。然而,或许是眼光所在,或许是知识所限,从前文学实践中的“历史”概念,绝大多数都是从对民族精神的找寻与塑造这一角度出发。而赵德发的视野,却是基于自然科学(地质学)的概念,这一立场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所探求的乃是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历史变迁。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前一类文学作品探讨的是历史中人与人的关系,而赵德发这部小说,则增添了更多对于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探讨的分量。

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这一议题时,赵德发展现出了对于现代性的批判性反思。现代性的开启首先是人的解放,按照列奥·施特劳斯提出的三次现代性浪潮的解释,由马基雅维利掀起的现代性的第一波浪潮,主要有两个观念:一是人要关注实然问题(现实主义)而不是应然问题(理想主义),二是命运像女人,是可以被强力所征服的。赵德发在小说中安排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两个主人公,一位是在现实中投机取巧、一心要征服命运的地产老总孙参,一位则是不通世故而活在理想中,却总被命运愚弄的地质大学教授焦石。赵德发用夸张甚至略带戏谑的笔法,不断强化着两个人物的不同心性与做派,以至于小说常常在行文中呈现出荒诞主义的色彩。赵德发塑造的两个人物,恰好从正反两个方面呈现了第一次现代性浪潮所传达的精神,然而,不论是孙参还是焦石,只是被命运打败,却不能够打败命运。作为主线人物,自比《圣经》中大力士的参孙,失去生育功能,最终身陷囹圄,一切归零。赵德发这样的安排,我想肯定并不是出于对孙参这类人人格的厌恶,而是要有意进行关于人的欲望与潜能的反思。孙参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大力士参孙,能够征服一切,最终却还是要拜服在命运女神的脚下,这不正是圣经中毁于女色的隐喻吗。或许只有怀揣这样谦恭的心态,再去体会“人类世”作为新的历史纪元,才能体会到其中深涵的意味。

“人类世”中的双面人生

理解“人类世”,并不仅仅是理解整个人类所处的地质历史断层,也关乎如何理解我们当下具体的现实生活。《人类世》这部小说提示的另一种意义即是,人类一方面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被我们自己所塑造的自然深深地影响着。

在小说的开篇,赵德发用一段类似电影式的主观长镜头的心理书写,为我们揭开了主人公孙参隐秘内心的帷幕。孙参幼时丧父,从小和母亲、姐姐靠捡垃圾相依为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孙参一家生活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场,这个垃圾场其实就是现代人对于自然的重新塑造。原本的自然之物,经过人的采集、分类、加工、使用,最后作为废弃物被集体堆放。这个堆放的地方,是城里人征服自然后又遗弃下来的空间,是孙参一家赖以生存的根源。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孙参一家所靠所吃的,便是这垃圾山。垃圾山也就成为“人类世”最好的注脚,孙参便是活在“人类世”中的典型。

然而无论是自然社会还是垃圾社会,那些生活在其中、不甘心平凡的人,都要起来征服自己的命运。对于孙参而言,野心起始于见到姐姐美好肉体的那个夜晚,从此,这位少年踏上了无法无天的上行之路,开始挑战自己的命运。虽然令我感到些许遗憾的是,小说的作者并没再多交代孙参的心路历程,只是略微着墨后,便直接把时空转到了已经事业有成的地产老板孙总时期。不过,作者对孙参的描写还是有意识避免过度单一化。对于孙参,我们看到他既有商场上尔虞我诈的奸猾、周旋于官僚权贵间闪转腾挪的狡黠,同时也有对于母亲和姐姐的浓厚深情,以及移山填海、塑造人世的魄力勇气。小说进行到最后,读者会感到,这个主人公虽然可恨,但也挺可怜。作者有意安排田思萱和真真两个单纯美好的女性,都真情实意地爱上孙参,肯定并不是被他的手段所骗取勾引,而是孙参身上确实拥有某种特别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于不甘弱小的强力,然而,强力往往与危险伴生,或者说,强力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与孙参相对的,是《人类世》小说的暗线的主角,地质大学教授焦石。这位不通人情世故、内心充盈学术理想的老教授,一辈子都生活在被动和委屈中。面对被炸掉的地质“金钉子”无能为力,面对不能伸张的学术理想无能为力,面对突如其来的性与爱情无能为力,甚至连带着自己的女研究生,一样在生活中处处无能为力。对于读者来说,这个角色开始还让人哀其不幸,到了后来,就慢慢开始怒其不争了。相较于出身垃圾场这一实在“人类世”的当代人,老教授虽然研究这一概念,却在生活中变成了上一世代的老古董。

孙参和焦石,两种别样的人生面向交织出了小说叙事的结构,同时,郭小莲、关亚静等人穿插其中,赵德发书写“人类世”,建构出一个光怪陆离的海晏市:个人命运总是被意外地展开,世事无常,野心焦灼。

传承与创新:形式突破的得与失生活经验与头脑风暴

正如前文所言,在立意上,《人类世》具有世界眼光,内容上通过明暗两条线索的交织进行书写。不过对于小说家来说,最核心的能力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讲故事,故事讲得好,才能吸引读者。

赵德发早期的创作,是写农村与农民,在这些作品中,除大量运用中短篇小说的文类形式外,他还创作了系列长篇“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和《青烟或白雾》。进入21世纪以后,赵德发的兴趣转向了宗教文化,贡献出《双手合十》与《乾道坤道》两个宗教题材的长篇。这部《人类世》的写作,按照作者自己的说法,肇始于“人类世”这一概念所引发的强烈创作冲动,然后缘物生情不断地发生“头脑风暴”,最终在人生一段特别的岁月中获得完成。

《人类世》尽管有宏大的创作意旨,但事实上仍然关联着赵德发之前创作经验的积累,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处于先前农村和宗教题材创作的延长线上的。虽然主人公孙参是在“人类世”垃圾场中刨食长大的,但从创作的角度上,垃圾场其实就是农村的延伸,城乡结构在《人类世》中被遮蔽,转而成为垃圾场和现代都市的结构。孙参生活在现代化的城市中,可他的母亲依然生活在村子里,照样以捡垃圾为乐,甚至在自己的家里堆满了捡来的垃圾玩具。对于母亲的农村做派和心态,孙参并没有以一种海归精英成功人士的姿势进行排斥和掩饰,反而很坦然地接受,自在地游走其间。正是因此,孙参并不是像惯常的逆袭形象一样急于摆脱自己的卑下出身,而是作为一种暧昧性的存在,游荡在中西城乡之间,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现代中国的一个隐喻似的缩影。这种处理,我想大概和小说作者自身的乡土情节有很大关系。

值得注意另外一点是小说对于宗教元素的处理。赵德发写作这本小说,在立意上本就具有世界眼光的人类情怀,因为很难避免涉及宗教的元素。或许是有之前两篇长篇的创作作为思想基础,赵德发在《人类世》中,一方面既有对“成功神学”的批判,另一面也有对“三教寺”的微妙处理。赵德发并没有一味把宗教写成一种超越性的神圣纯粹的存在,相反,“三教寺”是个非常立体有趣的地方,儒释道三家在这里融汇,虽然都是做导人向善的义举,但是毕竟有各自的考量在其中,又不免卷入海晏市的时代风云。不论心态还是举止,作者的写作都颇有值得玩味的地方。

此外,赵德发还勇敢地将笔触溢出自己固有的生活经验。前文已经说过,《人类世》这部小说向读者提供了非常密集的信息,不仅包括新鲜又陌生的知识,还包括对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言语描摹。小说中有大段文字,是对青年人心态和语言的描写,可以见出赵德发不断给自己提供挑战的勇气。不过,或许是由于确实相隔了时代,涉及青年时的描写到底失了几分自然,几个大学生形象,也像被甩在时代后面的焦石教授一样,停留在了二十世纪的想象中。另外,或许是迫切想要分享自己有关“人类世”的灵感,对作为小说暗线的焦石老教授那条线索的书写,有时不免显得生硬和刻板。

古诗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世忧。原诗的意思劝慰人生,及时行乐。不过我在这里借用,却想要以之“望文生义”一下。赵德发在《人类世》的后记中讲到自己年已花甲,存有千岁之忧,我想,赵先生忧得并不是年寿,而是人类的命运。宇宙悠悠万载,人在其间相比,不过白驹过隙。怎样度过有限的一生,去认识这有限在无限中的位置,需要每个人认真地思考。正如诗曰:道在谁在口,诗成自点头。《人类世》中赵德发已经点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