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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祺:当神话和信仰作为另一种阐释——《人类世》之中的“人类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亚祺  2016年10月18日13:20

从地质学的角度而言,人类相对稳定的繁衍起始于一万多年前最近的一个冰川期结束,既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中的全新世,自2000年开始,许多科学家们认为我们处在地质史上一个新时期——“人类世”。正是在人类世之中,人类极剧影响着地球的生态环境,而以资源占有为的主导的竞争,在工业化后的今天,体现为人与人,人与自然错综复杂的关系。于是,“山高人为峰,水深欲为渊”,资源的掌控者、资本持有者、知识分子、坚守底线的人们之间构成的“人类事”,在赵德发的小说《人类世》中,以相对公允的思辨、情感的节制、极高的知识储备、清晰的故事脉络,呈现出当代中国的生态图景和世界范围的自然图景,具备丰富的文化层次,也提供读者和文学批评者多角度的反思空间。

一、神话英雄原型的异化阐释

资源和资本的占有,对真实世界的影响,常常大于知识或道德理想的占有。在《人类世》中神话英雄所代表的抗争力量,内在的自我超越性,被主人公孙参替换为为资源占有的理想,此时所呈现的现实逻辑,往往在于人伦和宇宙哲学观念的缺失。主体性体现出的追求是最世俗的利益追求,而这样的叙述,往往包装在一个英雄主义的宏大叙事之下。革命性在一个扭曲的镜像世界以华丽的形式包装着资源占有的贪婪,并成为成为英雄主义的异化阐释。

与此同时,在《人类世》中,每个“人类事”中的个体,都相应有着自身的困境,孙参填不了的“坑”,是对资源的攫取,也是自身难填的欲壑,更是无法摒除的道德指控、情感指控和个人神话之间的矛盾与痛苦;郭小莲作为官二代,自始至终都是资源的占有者,有着自身混乱的私生活,但在婚姻中同样是“被屈辱”的一方,有着无可言说的创伤和必须妥协的“婚姻利益共识”;而焦石,地质学教授,贫苦的出生,却有着“人类学”意义上真正的学术理想,他以一只烧鸡时刻提醒着自己“从哪来,要到哪去”,然而,理想主义者在当代更多是在与自己的基本欲望斗争,“人欲、爱欲、性欲”,并成为一个孤独被嘲笑的殉道者,也在最终来自所谓‘西方环保主义者’的肉体吸引下”,失去对自己坚守的可能,失去最后一线光辉;年青的一代,一群以美食为乐的小伙伴,闪烁着属于他们的天真和朝气,但在遭遇不同的现实时,困惑着理想和自身的处境,有的渐渐学会“自我保护”,有的遵从着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逻辑,有的在试图“供养爱情”中,显现出结合了知识和资本渴望的“杀气腾腾”。

当代成就个人英雄主义有着内在的矛盾性——个人能够得到承认,构筑在身份之上。底层者则需要实现命运的改变,中产在既有原始资本的前提下,需要扩大和延伸自己的资本范围。于是,神话原型中的英雄成为摆脱贫穷和制造财富的现代隐喻。然而通过正当手段能否实现这种自我实现,在过高的利益驱动中,可能性很小,个人神话的自我塑造,必须呈现为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资本积累。正如文中姐姐的死是个巨大的反讽,“不做垃圾人,要做人上人”,但是——或者说——于是,在去争抢一个即将被销毁的假冒护肤品的时候,消失在如海的垃圾堆里,然而孙参也许永远无法看懂这个隐喻,他以此为恨,他的报仇雪耻是在非正义的挖坑采砂中积累第一桶金。当然我们看到,即使这样的资本积累也可以包含着民族国家荣誉的幌子——正如成功后的如孙参还有着填海造陆,“再造中国海岸线”的目标,希望在海外打出五星红旗,但也顺理成章地说——“显示我中国孙参集团的威风”。而力士参孙的神话原型,在世俗领域,成为一个恶毒的玩笑。

与此同时,神话英雄理想和资源占有的同构,企业文化对诗性理想的利用,成为当代大众思潮的基本逻辑,而在此意义上,真正的诗性逻辑,一如《人类世》中田思萱和真真被瓦解的爱情,焦教授心心念念的“人类世”课题,因为没有物质后盾和物质转化的直接性,失去存在的空间和必要性,而在寻求“宏大叙事”的时代,这也是真正的诗性力量面对所向披靡的资本逻辑时的可悲之处。

二、“信仰”的代偿作用

《人类世》中的宗教观念,无论是孙参作为“企业理念”的十字架,还是普通百姓“刻经”——以用来规避亲情间的“麻烦”。

于是,信仰本身成为一种可以用利益进行代偿的符号。

由此,不可抗拒的人类世,以现代的个人主义神话塑造出看似高高在上的人类主体,但以资本为核心的人类神话,攻击的对象是代表人伦和道德约束的信仰体系,而代表道德的人伦,在这里显得如此世俗如此微不足道,资本积累的快感足以填满本应反思的空间,造成个体行善的假象,孙参资助家乡的村镇建楼,“拯救”达那岛的土著人,成为一种必要的姿态,而当淳朴的人被卷入这场“馈赠”时,也不再淳朴,没有谁是正义的一方。而慈善更多成为一种平衡自我心态的机制或攫取更大利益的幌子,并没有构成资本良性循环的一部分,

如果说底层的逆袭,基于生存本能和树立自尊的竞争感,天生的资本占有者,因为在父辈的资本积累中已获得巨大的利益快感,则以不断扩大资本占有为理所应当,而裹挟在历史潮流中的人,在道德感和自我认知中纠结痛苦,构成了这个“人类世”,一瞬间,真实信仰在部分人的逻辑中呈现为个体自我审判的角色,但现实之路依然会在侥幸之中继续。毕竟,书生意气,无法挥斥方遒,但资本和权利可以。然而,我们看到,每一重资本界的“英雄主义”,伴随着对资源的攫取,都会种下恶果。如果说自然的报复被视为理所当然,并不能让人醍醐灌顶,活生生的生命所承担的情感痛苦,才能让个人有所警醒,然而这样的醒悟,总是在无可挽回之时。而当人类活在侥幸中时,信仰不足以构成整饬的力量,惩戒或许才可以。而当宗教成为被利用的符号,人们利用信仰时,信仰无法直接惩戒人们,但现实的惩戒,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了宗教的原始理念和庇护意义。

与此同时,权利的集中,可以产生经济效益,但是不是必然带来恶果,一个来自几乎被淹没的岛屿的女孩和她的信仰,提醒着悲剧的必然。于是,镜头拉远,我们看到人类在这人类世的勾心斗角,并无高尚卑贱可分,而地球上布满创口,硝烟四起,雾霾遮住了所有人感受来自宇宙的光芒,几乎没有人能逃避。

三、人文的历史和自然的历史

正如开篇所提,《人类世》文本的逻辑起点在于一个自然史的论述,不同于人文意义上塑造的人类历史——人文历史有时并不能帮助人们自省,其包含人的欲望,充满了矛盾,有极强的流动性和可阐释空间——却也很容易被解构,在这里,不可靠的历史无法帮助人们建构信仰。因此可以说,中国改革开放直到今天,资本的积累于历史的资源挂钩,也与机遇挂钩,然而一往无前的历史叙述本身无法告诉我们——人在这世界真正扮演的角色。与此同时,“人类世”这个概念告诉我们,自然地理所代表的宇宙观可以,宇宙所呈现的空间,不仅仅是三维的,同样是自然的。自然哲学比人类利己主义的自我要更有说服力,也更贴近完整的人性。

于是,当一个宇宙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四十七亿年的地球,和刚刚新生的人类,我们随时体会着这浩渺世界和当下无比具体的现实。在宇宙观中,正义和因果相报,拥有不容置疑的正义和浩然。当人类站在一个宇宙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时,一切利益纷争和自我的矛盾并不那么重要——在宏观和微观的强烈对比中,个体的欲望无法呈现出控制力量。因为我们能看到过去与现实同时存在的第四维空间,甚至可以看到在过去的节点上有着其他多种可能性的第五维空间……在这种视域之下,读者能够看到人类欲望选择的盲目、可悲、得不偿失,看到环境的被戕害,以及,对人类世的反思。

《人类世》,在近乎科幻小说必要的宇宙时空观视域下,呈现出生动的当代现实。可以说,在现实的复杂生态内反映一个时代的波澜壮阔,又在宇宙观的遥远视域内进行理智而充满关怀的远观,作者在此呈现出值得称道的驾驭能力。尤其与部分试图隐喻现实的科幻小说不同——以科幻的绝对逻辑去影射现实,在相对较小的篇幅内,难免以偏概全,细节不够又理念先行。看似每个阶层的主体有着自身矛盾,其实缺乏思辨的人物设置,容易忽视现实的复杂性和人性的丰富层面,更缺乏文学基本的人文关照,类似于绝对的阶级划分能带来革命的动力,也能引发人与人的绝对仇视。缺失理性的公众在此类作品煽风点火的导向下仿佛找到宣泄当下困境的借口,伴随而来的,是对所谓顶层阶级的表面反讽和内心的无限渴望,并相应产生暴力情绪。这样的恶果,在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已呈现过惨痛的教训。当然,这和作者个人的格局和对世界的理解有着很大关系,但文化批评和文学创作上的导向则承担着反思和调整的意义,不能完全认同于欧洲世界在意识形态影响下的评奖标准。

毕竟,相对完整和有价值的作品,对人物的呈现并不回避现实中存在的道德缺失和人性所处的困境,但由于逻辑的完整和不曾失落的古典情怀,以及朴素的道德理想、生动的语言和知识面的宽阔,每一个具体的人物都呈现出有血有肉的触感——个体在平衡自我内心时的取舍,往往不由自主地选择着利益,而这一定程度上,基于一个蹒跚走过屈辱年代的人,慢慢在历史中站起来时,如此惧怕没有一个符号使自己和别人相信自身的不可替代,一个一个争抢着属于自己的领地。而对一个经历改革开放,人们还在惯性或是刚刚觉醒中构筑自己的符号和身份的国家来说,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在侥幸之内,没有普世的标准。但文学本身能够提供——不同于异化的英雄主义,也在被利用的信仰之外——对个体和时代的呈现、理解和解释。正因如此,我们所看到的优秀文学作品,能够呈现的是一个个活在这“人类世”中的人,而非媒体报道或法律卷宗一样被语言模糊和概括化的抽象线条。

也只有更为丰富的文本,才能呈现出诗性力量的原貌。在这一点上,《人类世》是作者给予我们难能可贵的礼物。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