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萨斜塔为何不倒——话剧《比萨斜塔》导演札记
“家庭生活就像那座比萨斜塔。倾斜,倾斜,但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初读剧本时,一直对比萨斜塔这个剧名打了个问号,直到全剧末尾,角色说出这句台词时,才让我恍然大悟,不禁联想起杨绛先生为《围城》题记所写的“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于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不同国度的两位艺术家都对生活、婚姻提出了自己独特而又生动的比喻。这个形象一直在我脑海中徘徊。
俄罗斯剧作家娜杰日达·图普什金娜在她的创作中,专注着男女情感、婚姻,她的多部作品都是围绕着两个人展开的,独特的情境和人物关系,在一个空间、时间里展开讨论,来阐释她心目中这一简洁而又深邃的话题。情感,一个永恒的艺术表达主题,无数作品曾用无数切入点来探讨、展现,透过表面切入本质,抛出问题并直击内核,却永远没有“标准答案”。
《比萨斜塔》一剧模糊了时间、地点、人物等一切常规化信息,甚至对剧中人物的名字,也只是用“丈夫”和“妻子”来代替。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餐桌上,妻子向丈夫提出,自己要永远地离开他;而丈夫则认为这又是20年婚姻里常态化的一次争吵,一面敷衍道歉,一面又忍不住关注着电视里的球赛。在争吵逐步升级后,丈夫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两人开始对他们20年的婚姻生活进行一次深度的“解剖”……
其实这种只有两个角色、展现夫妻情感的戏剧作品并不少见。王晓鹰导演的作品《情感操练》、吴晓江导演的作品《夫妻夜话》以及伯格曼的《婚姻风景》等,都是讨论这一主题。这类作品的风格,大多也抓住了“由浅入深”的美学原则,从生活的常态化出发,逐步抽丝剥茧地一层层渗透入情感本源,并带有着生活的趣味感和戏剧性。而《比萨斜塔》一剧,在文本上所提供的喜剧元素则更为突出,作者图普什金娜甚至在发表时,就直接定义为“两幕闹剧”,后来中文版译者王丽丹曾就此与剧作者讨论,图普什金娜又笑着说,其实并不是闹剧,剧中深沉的内容还是很多的。对此我的理解是,这恰恰是本剧特有的一个反差特色。
上半场,妻子本想用一次体面而又平静的分手,来给二人失败的婚姻画上一个句号。但丈夫一贯的不重视,以及时刻吸引丈夫注意力的球赛,导致妻子的每一句话都被忽略。直到妻子真正愤怒地说出“我要离开你”,“再也不回来”时,丈夫才隐隐觉得有问题。双方在一段段回忆和梳理中表现了丈夫对妻子的忽略、精神世界的漠视等种种行为,妻子最后坚定了自己要走的决心。而丈夫则气急败坏地要动用家庭暴力,不再软弱的妻子轻松地用一支防狼喷雾剂制服了丈夫。
这快节奏的上半场,其实充满了大量由于双方信息不对等造成的错位,这种天然的喜剧元素,使得全剧的上半场十分轻快,甚至充满笑声。但是,当故事进行到下半段时,细腻的、充满情感思辨的内容润物细无声地到来了。当两人在互相刺激着对方吐露出一切真相后,丈夫说出了本文开篇那句对于情感生活和比萨斜塔的比喻。妻子错过了飞机,二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我……坐下一班飞机走?”
“下一班……什么时候?”
这里“下一班”的含义很深厚,难以用简单的内容去解读究竟是一次永诀,还是一次重新开始。但是夫妻二人在互相坦诚相对之后,所牵动的彼此情感中最细腻、最真诚的那一根琴弦,已被拨动。
正是这种上半场快节奏的喜剧气氛,凸显了下半场沉静深入的心灵对话,这种巨大反差对比形成了该剧的风格。这让我想起了人们对克雷洛夫寓言的评价:“迎面走来时,你以为他是个小丑;当他离开,你转身看他背影时,却发现他是个巨人。”
通过家庭这一社会构成的最小单位来呈现整个大社会,剧中的对白许多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甚至是观众们熟悉的、自己也曾脱口而出的。这便是《比萨斜塔》普遍性和代表性的体现,他可以存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家庭,这对夫妻,也映射出无数的男男女女。
男女的不同视角,往往会对生活中许多事物产生不同的理解,夫妻情感间的分歧也多因于此。曾有人戏称“装修的分歧,其实是夫妻间对领地划分的一次争夺”。其实这类分歧的话题数不胜数:究竟是“懒得离”还是“放不下”?精神出轨和肉体出轨哪个更不能被原谅?世界上存在完美的婚姻吗?结婚证这一纸契约,可以帮助人们抵制婚后的诱惑吗?离婚究竟是悲剧收场还是新生活的开始?
这些话题其实都没有标准答案,但对于这些话题的讨论和思考,其实永远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其实很大部分也是由于男女视角和思维方式的不同。
回到剧中这对夫妇,在相互的隐忍中,甚至是没有爱情中度过了二十年的时光,直到最后,双方才开始由于一次决裂引发的争吵中,相互袒露了心声,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说起来很残忍,20年后才有这第一次沟通,不得不说他们的婚姻真的是失败的。而这次沟通,采取的又是相互伤害的方式,他们彼此撕开伤疤,甚至最后不惜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如同撕开自己身上一道道陈年的伤疤,血淋淋地告诉对方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种交流是疯狂的、是绝望的、是残忍的,但至少也是真诚的。
从第一幕妻子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到丈夫提出你为什么“不在乎了”;到妻子通过回忆,甚至控诉说出,因为“你从来没有在乎过”;到第二幕丈夫承认“我从来没有在乎过”,再到丈夫说出“曾经真诚地在乎过”。他们以为,他们都可以做到“不再在乎”了,到最后,他们发现,彼此之间“一直很在乎”。
艺术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但其实有的时候,生活中情感最末梢、最为细腻的点滴间的分寸,又是艺术难以全面再现的。该剧结尾的半开放式结局,留给我们去思考,留给创作者,也留给观赏者。
再回到开篇所引用剧作者的比喻,其实比萨斜塔已经倾斜了近千年,其间每时每刻都还在倾斜,以后也仍会继续倾斜下去。人们曾无数次以为它会倒下,但它没有,只是倾斜……其实,比萨斜塔的美与众不同,恰恰在于它在倾斜与不倒之间的这种动态平衡,它的倾斜,同时也是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