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青青,花花草草
脑海里常常充满着花花草草。晴美夏日,婷婷袅袅;嫣粉嫩白,嘈嘈切切;小院花开,一生庋藏。
童年最明亮的颜色,最温暖的光芒,在想起那些花花草草时,笼罩浸润整个生命。
20世纪80年代初,神木县城关镇北关村,有一处美丽的院子,那是我的家。大门是用钢铁焊接的,还有图案,刷着银粉。我们巷子里好多人家,当时没有大门。院子的地面是洋灰抹出的光滑结实。屋顶的红陶瓦,明显比前后左右的灰砖瓦鲜艳夺目。油漆精致的耳阁子,画着山水人物花鸟,两边的对联,分别写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夏天的时候,电视搬出来摆在院子里,前后几条巷子的小孩都凑来看,甚是热闹。
如果不是父母总吵架,这样一个家,堪称富足美满。不过,即便是吵架带来的恐惧孤独再怎么充斥,小院多年来总是在我梦境里温暖明媚。那些朱紫相夺、红艳欲流的花朵,总是在我的生命里晕染荡漾。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经历怎样的不堪,想到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我就能找到生命的耽迷和快乐,获得片刻遗然世外的超拔。
牵牛花
看到我煞有介事要说的,竟然是这样低贱的一种花,你或许会觉得无趣。如果我说,牵牛花还有一个名字:朝颜。会不会升腾起心神一凛的肃然敬意?
春天,妈妈手里捏着几粒黑色的牵牛花籽,漫不经心点在疏松的土地里。好像就完全不用再多费心神了,反正铁定它会发芽,会长出叶子,会长出长长的藤蔓,你只需要适当给它一点牵引,一点支撑,牵牛花就会在每个夏日的清晨,开出一墙体态轻盈、色泽夺目的小喇叭。
牵牛花也有性格,一年生,缠绕,草本。是呀,它真的很喜欢缠绕,一截棍棍,一根绳绳,都是它向上攀援的路径。牵牛花叶子三裂,基部心形,叶面上有一层稀疏细密的柔毛。它的花朵,通常是独自着生或者两朵并生,娇俏婉约地立于花序梗顶。开放的牵牛花颜色繁多,无论哪种颜色,都很打眼。这是一种专擅在晨光熹微中,在你睡眼惺忪时,夺人心神的花朵。魅惑的蓝色,妖艳的绯红,灼灼的桃红,堂皇的紫红,素简的纯白。这还不够,还有混色的,在花瓣的边缘,演绎出炫目的各种搭配。仰望攀援到屋檐都不肯却步的牵牛花,不得不惊叹,这处处可栽的平凡家伙,也真是够能的。
妈妈总是叫它:牵牛牛花。这是一种顺应性很强的花,喜阳光充足,亦可耐受遮阴。童年懦弱的我很喜欢它。第一缕凉风吹来,会抢在正午前摘很多的牵牛花,夹在乱七八糟的各种书里。
二三十年之后,还会有透明脆弱、晶莹单薄的牵牛花标本,从书里突兀地滑落,触之即碎,四散洒开,黯然一时。再想到汪曾祺先生那句:“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以为可以妥善珍藏,原来不过一厢情愿。
唉……
指甲草
尽管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凤仙花,还是挡不住低贱的气质。《神木县志》记载:观赏花卉,花可入药。县境广有种植。
凤仙花还有很多名字,女儿花、金凤花、桃红、急性子。我还是最习惯叫指甲草。
指甲草的低贱命运,就是“广有种植”这四个字赋予的。多到谁都不稀罕,不低贱才怪。
指甲草似乎并不理会什么低贱的命运。总会在夏天颤微微捧出花朵,头、翅、尾、足,如凤状、似蝶形,单生或两三朵簇生于叶腋。白色、粉红色、紫色、大红、粉紫、白黄、洒金……瞧,这缤纷多彩的架势,而且单瓣或重瓣的都有。甚至在一株上开出几种颜色这种事,指甲草也能干得出来。
尽管在人们眼中很低贱,指甲草却有大用。花入药活血化瘀,花外涂可治鹅掌风,还能除狐臭。花种子更是有活血止痛、怯风除湿、解毒杀虫等好多功效呢。
对于小女孩来说,指甲草最妙在于可染指甲。
指甲草开得最盛时,我妈就会张罗着给我染指甲。这是一个细致的活儿。先要摘下开得最好看的指甲花,顺手扯几片鲜嫩的叶子,再加上透明的白矾,还要在炭堆里找那种最明最明的炭颗粒,这四样东西凑齐,放在一个粗厚瓷碗里缓缓捣碎,要用心捣,捣成黏糊状。这些都还好说,自家都可以备齐。最难的是要用葡萄叶子包扎。我家没有葡萄树,我们前后三排巷子的人家都没有。遍北关,只大仙庙东侧的院子有。我就常常去偷,趁人不注意拽几片回来,心安理得,一点都不觉得过分。
往指甲上涂抹制作好的染料,我妈总不许我随便动,我只好乖乖地由她摆弄。她用手指捏起一块指甲花膏子,搓成圆圆的,轻轻地覆盖住我事先修剪过的指甲上,选一块完整的葡萄叶子,在我的手指上折叠包裹,再用红色的线扎起来。最是这绾线线是个技术活,绾太紧会影响血液流通,绾太松晚上睡觉会掉。好不容易十个手指都包裹妥帖,妈妈总是要认真嘱咐,不准放屁,放屁就会熏成屁黄屁黄的,染不出黑红黑红好看的指甲。
染指甲的那一晚,我的觉总是睡不囫囵,翻来覆去,手指被裹住,烧哄哄的很不舒服。我常常趁我妈不注意,把葡萄叶子裹成的小卷儿偷偷拽下来。
等到第二天拆开,我手指上的红色总不如邻居女孩的漂亮。她非说我放屁了,我坚称没有。我妈竟然还去隔壁找人家问,白矾和黑炭的比例是怎么掌握的。
她哪里晓得,我隔一会儿,就给她往下拔一回这事儿呢。
夜合梅
夜合梅是怎么开都不累的花朵,或许因为它会休息吧。
在我的印象中,夜合梅好像一年里都在开花。每到夏天傍晚,它的叶子和花朵会闭合,进入休眠。第二天一大早,准时苏醒开放,托举着呈倒心形的五片紫色花瓣,小小的花朵和叶子,却给人龙精虎猛的印象。
这也是一种极有药用价值的花朵,治疗感冒发热、肠炎肝炎、跌打肿痛、痢疾等。
扯一根夜合梅叶子下面的细筋筋,也不洗,手里来回擦擦,直接放嘴里嚼,一口咬下去,强烈的酸味,伴着草木的鲜腥,充盈在口中,酸得鼻子皱成团,故意夸张地哇哇叫,大呼过瘾。邻居家小孩,都爱来我家扯夜合梅的筋吃,我妈一般不管,要是太贪心了,“嗨”,只需喊一声,就像麻雀一样,很快速地,他们哗啦啦飞走了。
哦,对了,夜合梅还有另外几个名字:大酸味草、南天七、酢浆草、三夹莲。够厉害吧,这么多蛮时髦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夜合梅的叫法,毕竟,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名字。
晚饭花
晚饭花,这是我读了汪曾祺的文字,才知晓的名字。我一看他对晚饭花的描述,明显就是我家院子里年年栽种的茉梅花。在百度一搜,果然是。
晚饭花也叫野茉莉、草茉莉。我感觉我们神木人,或者也可能是我妈妈这个热爱花草的女人,第一次接触这个花时,听错了,就流传下来茉梅花这么个奇怪的叫法。
汪曾祺对晚饭花的定位是:村,俗、怯,比牵牛花、凤仙花还低贱。
晚饭花叶子铺铺拉拉、重重叠叠,花型也不怎么美丽,却带给我很多的欢乐。
一株株盛开的晚饭花,开在夏日黄昏的小小院落,飘散着甜丝丝沁人心脾的香气。晚饭已经吃罢,花朵却更加炽烈真诚,满怀饱涨的热望,像是用刚刚散去余威的阳光凝成的结晶。看得久了,会觉得小小的,密集绽放的喇叭形花朵,会灼射出某种光芒,却并不刺眼,并不滚烫,反而有种摇曳生凉的笃定,在暗下来的光线中滋生。
许是和人相处得太久的缘故吧。如此浓烈的绽放,却秉持一种家常的个性。浓密狂野的花朵,掩映在更浓密狂野的枝叶中,却是一派邻家妹妹的平和可亲,似乎也有点像我们家那只驯良的黑白花狗。
红、橙、黄、白是其色,更有条纹或斑块两色相间。晚饭花、草茉莉、野茉莉之外,伊还有很多名字。胭脂花、夜晚花、地雷花、官粉花、潮来花、夜娇娇、洗澡花、粉豆花,再加上我妈妈说的茉梅花。人类好喜欢给这一株普通的花朵命名呀。
其香气可驱除蚊虫,其根茎有抗肿瘤作用,还可清热利湿、活血散瘀,治肺痨吐血、劳伤体瘦、头昏目眩等等。
最好玩的就是摘一朵茉梅花,小心地扭下花蒂处小圆珠,轻轻扯出长长的花丝,沾点口水在花檐四周,慢慢地贴在额头处。头顶这枚摇摇晃晃的小圆珠珠花朵,就像别了一枚华贵富丽的金步摇,顿时神气威武起来。脚下的步履变得方正规矩,君临天下的端庄仪态,忽然出现在费事的毛孩子身上。当然,这把戏玩不长,口水一干,花朵就掉落了。可是没关系呀,再如法炮制一个呗。于是,一切戏码又重来一遍。每个下午,每个夏天,不知要不厌其烦地重复多少遍呢。
趁妈妈不在,我会摘下各种颜色不同的花朵,尽兴地玩“请人摆摆”。神木孩子把扮家家酒叫做“请人摆摆”。这是一种相当隆重的游戏,每天玩都可以玩出新意。小小人儿,找来破碎碗盏,摘叶掐花,捡石拢土,在水泥院子认真摆弄。我常常喃喃自语,态度虔诚,场面铺排得灿烂缤纷。有时候扮妈妈,有时候扮娃娃,有时候一个人玩,有时候一伙人玩。
小院拥有的全都是家常的花朵,与奇花异卉、名贵品种八竿子打不着。然而,这并不影响一个孩子热烈地欢喜这些低贱的、村俗的、露怯的、家常的花花草草。
阳光、雨露、妈妈的辛勤养护,成就了这些细细青青、普普通通的花花草草。小院里自在生长的花儿,闪现着妈妈对温暖明亮的永恒追求,更在我的心里埋下柔软的种子。渐渐老去的时光里,想起一缕清芬伴着各色花朵的童年,生命漫漶出幸福的意味。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