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那个煮沸文字的汉子
来源:文艺报 | 陶林  2016年10月14日07:22

与黄孝阳结识,一晃8年了,这位勤奋不辍的写作者,像是一座灯塔或者一枚路标,一个值得信赖的旅伴一样,在我侧前方前进。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类似黎曼空间的非欧几何弧度。我们可以走得很远,也可以说相距得很近,甚至是在两个平行世界里背道而驰,却实实在在地挨在一起,互相启发与激扬。

孝阳是江西抚州人。在当代经济版图中,江西似乎并不是个存在感特别强烈的省份。自从认识孝阳以后,我一直想到他成长的环境里看看,去见识一下他偶尔提及的千年古村,以及经常提及的江西老表们的市井。他笔下屡屡提及的“梨桥县”或许就闪烁着他家乡乐安县的影子,又或许,那只是他的一种寄托,一份邮票般大小的精神地图。

黄孝阳有过丰富的生活经历,早年走南闯北,不负青春,置换过很多的身份,体验过世间百味,安身立命之余,听从内心的召唤,皈依文学这条寂静之路,最终定居在江南文脉之枢的南京。如今,他像一个民国文人那样活着,编着书,独行在文坛之中,时不时地推出一本让人惊愕不已的小说新作。因为从事着编辑出版工作,在外人看来,黄孝阳的写作是“业余”的,写点理论和批评是业余的,只剩下“读书”是专业的了。

看了太多不读书的作家写的书之后,我坚信,一个读书人的写作才是令人信赖的。他的“才”有点不走寻常路的味道,并非那种典型的温文尔雅或者世事洞明。半是李白式的斗酒飘逸,半是李贺式的五色炫耀,充满了诗意而非世故。更多的,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睿智和一个读书人的狂想与深思。

这种才赋充盈,体现在《时代三部曲》里是肆意奔腾的河流,在《遗失在光阴之外》里是一个人对爱与诗意的追寻,在《人间世》里是对中国式“红与黑”的审视,在《乱世》中是人子的担当与“世人畏果,菩萨畏因”;在《旅人书》里是一个人的心灵世界究竟可以多么广袤自由,以及《众生:设计师》里对三重世界递进的设计。还有多部中短篇作品,许多令人启发无穷、脑洞大开的诸多思想文艺随笔。黄孝阳的写作摇曳无尽,繁花层层叠叠,随便抽出一段文字,都能折射出浓郁的个人风貌,可识别度极高。

与黄孝阳本人交谈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的语言力量仿佛全部用到了写作里,日常话不多,绝少废话套话,是像曾国藩所说“多条理而少大言”。他自陈早年是一个能说会道之人,“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然后命运却把他带入了文字王国——对命运的捉弄,我们也只能是保持沉默。

作为一个1974年出生的人,从灵魂成长的维度上来说,可以说黄孝阳有“20世纪90年代精神”的余脉,对文字的执著,有类似20世纪80年代人那种文学热情的余温,也有20世纪90年代世纪末的彷徨。中国“70后”作家里如果没有黄孝阳的存在,我一定不觉得整个青年一代的写作与上世纪末那个辉煌创新的黄金岁月有何关联,也容易淡忘那个“先锋小说”蓬勃兴起的年代里,大家对于“好小说”的标准与期待。

不同的写作者承担着各自不同的使命,“认命”这件事比认什么都来得迫切——这说到底是价值观问题。所谓“价值观”,就是我们心灵之中真正起作用的好坏抉择,它并不是个大词,完完全全是属于个人自我的一个词。黄孝阳是一个价值观稳固、成熟的写作者。文学理想的进化需要极大的才赋与坚守,而退化只要一个“坏的市场经济”理由足矣。只要经济一“使坏”,什么样的伪不能作,什么样的恶言不能出?文学变成了买椟还珠,变成了劣胜优汰。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这是熵增的趋势。黄孝阳的价值观就是义无反顾地对“先锋”与“探索”加以坚持,是在小说维度上对“现代性”的坚守,恰如王小波先生所说的“反熵”。

我们曾是那种野心澎湃的作家,想一下子写出一部让读者惊呆、让同行瞠目的作品。而眼下的阅读现场却并不如愿,是否要坚持下去,曾经对我来说,是个十分伤脑筋,并充满了犹豫与动摇的问题。有一次,我跟孝阳一起喝着带有粉红莲花香气的印度啤酒,聊及他的写作为啥这么拒绝读者,有时候甚至还有点反阅读的倾向。他跟我提及文学期刊稿费都在上涨而且还算可观,随后说:“到我这个年纪,很多东西无所谓了,读者是虚妄之物。某种意义上说,人才是他自己的读者。我一直在写的、渴望写的,无非是去弄清楚这个正在被工具理性构建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这是一种对待文学极其诚恳可爱的态度,向死而生,生得才有滋味;把读者这点妄念打消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对文学史上所谓不朽以及市场销量的追求了。人应该尽早知命,直面那种撒播到自己头上的那种命运概率:过了而立的年纪,立不起来的,也就不去立了;过了不惑的年纪,那些令自己惑的东西也懒得去弄清楚了——静心写作,方不忘初心。就这么坚持着吧,孝阳就像一面镜子,相交一场,对我自己也是一个明心见性的观照。

“三观”之中除了价值观、人生观之外,黄孝阳小说里的世界观是绝对独树一帜的。他读书多而杂,行文之中把百科知识连缀杂说的能力似乎特别强。他反复说自己长久地被“量子物理”所魅惑,提出了自己的“量子文学观”。关于文学怎么就“量子化”了呢?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我也反复向黄孝阳请教,想让他自己清楚地、分条理地讲出,可他总是给我打哑谜。

后来反复看他的小说和随笔文字,在确定他不是在信口开河或者想单纯标新立异之后,慢慢我也能借助他的眼睛观察世界并有所领悟了。黄孝阳的写作,铺陈洋溢,文字就像被煮沸了一般,密集的修辞和意象,仿佛是繁星满天、黑洞遍布的宇宙森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种道法自然的智慧,需要充沛的悟性和灵气,也需要一种持之以恒的深度思考和不断体悟。

有时候,或许是黄孝阳愿意让自己像“量子”一样思考,充满了不确定,各种测不准,但充满了能量,也充满了力量。令我很意外的是,他的作品序列里充满着想象与奥义的《旅人书》居然不断得以重印,而我十分看好的一部《人间世》似乎并没有受到广大读者的重视和赞誉。这或许正是文学作为经典物理世界僵硬秩序里的“量子”幽灵的体现,老黄读者的口味真是让你测不准的,你只能在概率上想象他们或许都像老黄自己那样,都很宁静,沉思,内敛,却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向内心深处打开别一种维度无穷的世界。

记得8年前,我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在收到样刊的时候,仔细拜读了同一期的所有作品。一篇署名“黄孝阳”的作品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独特、老到、有力,文字和故事都绝不一般,那是对“世界是一锅量子汤”状态最形象的表达。

半年以后,在一次文学学习活动中,我看到了来宾当中“黄孝阳”的名字,仿佛挨了一记拳脚。于是,我径直走到这个外表敦厚的同学面前,自我介绍说:

“你好,黄孝阳兄,你不认识我,但我看过你的文字,是我一路同行的兄长!”

与君初相识,疑是故人归。等了很久,我终于如愿,开始认识了这位煮沸文字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