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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祜的歌声
来源:文艺报 | 黄国钦  2016年10月14日07:06

听到扎发的歌声,是在4月里的一个午后。这个午后并不特殊,却让我的魂,留在了普洱,留在了拉祜的村村寨寨。

那时候,我们是在思茅的营盘山里,随意地走走、看看。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一坡一坡黛绿的茶树上,风吹过,带来一阵一阵苦涩的茶香。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碰到了扎发。扎发是一个后生,中等个儿,大眼睛,留着二八分的小分头,穿着镶红边的黄布褂,怀中抱着一把老吉他。看到我们,扎发“嘭嘭”地弹了过门,就自顾自地唱起来。

就像一道闪电刺破了天穹,就像一道瀑布倾下了深谷,就像一阵飓风穿透了密林,就像一声裂帛响彻了坝子。我们不由自主地就坐下来,围着扎发,听他发自肺腑地歌唱。

扎发的歌声,绵远、悠长,仿似空谷足音,步步共鸣,声声回响,又似山间潭水,深不可测,涟漪圈圈。我坐在那里,呆呆地听着扎发入木三分的歌唱,眼眶,不知不觉汪出了泪水。

扎发唱的是拉祜语,我不晓得唱的是什么。但是,扎发的歌喉贯通了天籁、地籁和人籁,他让人听出了他是对着远天、远方、远人在诉说,他是用整个心灵和魂魄在言语,他是用整个生命在歌唱。扎发的朋友告诉我,扎发是拉枯族的情歌王子,唱的是自己写的情歌。

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我感到了命运的无情和多情,感到了扎发的坚毅和隐忍。

见证拉祜人的能歌善舞,是在孟连娜允的贺雅。孟连地处怒山的余脉,娜允却是澜沧江流域的坝子。贺雅就处在坝子边上的山麓。

高原的黑夜来得晚,7点钟了,还天色朗朗,山清水秀。寨子里的人家,也才刚刚点起了火塘,架起了铁锅。一时间,炊烟起处,干柴火的香味、青菜汤的香味、旱米饭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飘散在村寨的上空。

我们在贺雅的一户人家搭饭。鸡肉粥、包谷酒、野菜羹,清清爽爽,朴实无华。主人只在火塘边进进出出忙着,笑纹像蜜一样一直漾在脸上。酒毕饭毕,天空仍然瓦蓝明亮,却柔和深邃了许多。寨子中央的旷埕,有人已经摆上了一张篾桌、几把凳子,还搁着一面铜锣、三面象脚鼓、几支竹芦笙。

欢乐,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吃过晚饭的拉祜人,穿着民族的服装,从家家户户走出来,走到寨子中央的旷埕来。这时,锣声敲起来,鼓声敲起来,男人女人,一个接着一个,绕着旷埕,三步,六步,跳起了圆圈舞。领舞的男人,背着象脚鼓,像一只穿花的蝴蝶,左跳几步,右跳几步,队伍,就在他的引领下,左摆右摆,翩翩起舞。

我站在旷埕的边上,看着这些陶醉的拉祜人。他们一个个神采飞扬、笑靥如花,他们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有歌有舞,他们的日子,一样满足。

“咚咚咚”,鼓声变了,跳舞的队形,也变了。男人站到了内圈,女人撤到了外圈,内圈的男人跳起芦笙舞,外圈的女人跳的是摆舞。他们跟着节奏、跟着节拍,看不到领队,看不到领舞。就像他们的民族,没有等级,没有贫富;就像他们的内心,没有争执,没有嫉妒。

天色慢慢暗淡,旷埕的灯火,次第地亮起,整个寨子都聚集到旷埕来了。

这时,鼓声又是一变,旷埕中间的男人女人,齐齐收起了舞蹈,都一起退到了旁边。

就看见四五个五十开外的精干老者,身着缁衣,套着黑褂,捧着芦笙,一摇一晃,跳到了旷埕的中央。这是拉祜寨夜晚的高潮,全寨的人都在注目看着。只见为首的一人,带着几个老者,贴地舞着,俯身、前倾、曲腿、伸腰、旋步、跳脚、踏地,出左收右,进前退后,弹腿顿足,那种蝴蝶穿花一样的舞步,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明白了,姜为什么是老的辣,是风雨的淘洗和岁月的浸润,成就了老者们的炉火纯青。

老者自顾自地跳着,一会儿工夫,退到一旁的中年青年围了过来,他们瞄着老者的舞姿舞步,跟着跳着。崇拜和崇敬,写在脸上。

在全村欢乐的时候,村民组长扎解是最忙碌的一人。他端来茶水,搬来包谷酒。茶水是用来待客,包谷酒是礼敬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客人和老人饮茶喝酒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又围成了两圈,跳起了欢乐的芦笙舞和摆舞。

又一次听到拉祜的歌声,是在澜沧勐根老达保。老达保是一个大寨,有470多人。我们到的扎思家就在寨子的中间。从干栏望出去,蔗林、蕉林连到山上。扎思的歌声嘹亮舒缓,像风掠过山脊又漫过坡地。然后,一个女声响起,女声清亮婉转,像瀑布溅落深潭又流向山涧。女声是扎思的嫂子。女声的尾音还在滑翔缭绕,四声部的和声又响起,和声切切嘈嘈,铮铮淙淙,像恋人雨中絮语风中呢喃。和声是扎思的哥哥、侄女和一对邻居。这群老老少少的村民,表演的是无伴奏多声部合唱。我细细听去,他们是用拉祜语,还有汉语,分两次演唱:“二月里来,布谷声声催人下种;四月里来,秧苗发得像芦篷一样,把整个田埂都盖住;六月里来,谷子抽穗抽得像马尾一样长;八月里来,谷子黄得田野一片金灿灿;腊月里来,秋收冬藏庆丰收。房前李花开,房后桃花开,百鸟聚集在蜜糖花树上,拉祜人欢聚在快乐的阔塔节日里。”

平平淡淡的歌词,农忙耕种的习俗,在他们空旷、明亮、纯粹、干净的声音里,表现得天高云远,日丽风和。

看我们一直坐着不走,扎思又给我们演唱了《曼栗花开》《舂盐巴辣子调》《朵朵麻栗花》《实在舍不得》,男声、女声、混声,让人沉醉、咀嚼、回味。

太阳爬上山顶了,扎思两岁多的儿子调皮了。我们只好起身。离开扎思的干栏屋,我走向寨子的深处,寨子的后山,茶林、果林、竹林,逶迤而去,就像扎思他们的歌声,男声、女声、混声,飘荡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