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关于《金瓶梅》《红楼梦》的断想
 | 胡跃先  2016年10月13日09:55

016 如果说潘金莲之背夫行奸,杀死武大郎罪无可遁,那么,与琴童的苟且行为则是可以另当别论的。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最终结合,原是经历了一番大波大浪的,对于女人,对于潘金莲这样一个几经辗转,骗卖多次的少妇来说,没有比找到一个知她爱她痛她怜她的丈夫更重要的,也没有比找到一个令她快快乐乐受益终生的幸福港湾更重要的。然而,商人重利轻别离。

也许潘金莲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花容月貌,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冰肌玉骨,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只不过是西门庆的又一个玩物而已。其实,潘金莲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尽管在潘金莲的心中不乏正位中宫的念头,但那只不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痴人说梦。正是因为如此,潘金莲对于正位中宫的念头,并未存在多久,恍如流星闪烁,倏然而逝。

潘金莲懂得做人必须现实一点,从一个平民百姓的乡间女子,到王招宣家里的伴舞歌妓再到张大户家里的使唤丫头,再到三寸丁谷树皮的浑家娘子,潘金莲的人生道路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经历了多少泪酸血咸啊!尤其是与西门庆的通奸,将武大郎置之死地这最后一幕更是令她心惊胆颤,终身难忘。所幸的是西门庆手眼通天,一路化险为夷,一对心爱的人儿才得以幸福结合。

在潘金莲原以为胜利来之不易,幸福来之不易,从此以后,应该与丈夫西门庆好好地品尝一下做人的快乐做人的滋味。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然而西门庆却令她十分的难堪,十分的痛心,在一场灵与肉的激烈搏杀之后,在熟悉了潘金莲所有的一切之后,西门庆疲惫了,西门庆乏味了,就象扔掉一双破袜子一样,西门庆将她随随便便地扔掉了。当潘金莲还来不及吮掉身上的血痕,还来不及为西门庆斟上一杯浓浓的香茶之际,西门庆,这位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的男子汉大丈夫,已经蟒袍玉带,极其伟岸,极其潇洒地飘然而去了。

潘金莲好难过,潘金莲好伤心。然而,潘金莲你不必难过,你不必伤心。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试问深宫深几许,金屋藏娇亦有恨。汉武帝之于陈阿娇,其情不可谓不深矣。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唐玄宗之于杨贵妃,其恩不可谓不重矣。至于秦香莲状告陈士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更为我们勾勒出了不可胜计的负心之郎的强盗嘴脸。说男人之中的负心郎是强盗,这大抵并不过分。强盗者打家劫舍之谓也,男人,尤其是手握乾坤的男人,对于女人的掠夺,较之女人对于男人的小偷小摸,不谓强盗而何?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大抵是符合某些强盗们的强盗逻辑的。这不,麻烦事就来了,潘金莲因为西门庆的不忠,一怒之下与琴童成就了好事。在潘金莲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寂寞难耐的偷尝禁果,须知无论男女,性经历越早,越丰富,性欲望就愈强烈,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孔老夫子亦有名言,“食色性也。”然而西门庆却管不了那么多,什么孔老夫子,什么科学根据,西门庆要的是三纲五常,要的是女人对于男人的绝对忠诚,而忠诚的核心,那就是女人对自己的贞节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不能沾上丝毫的灰尘。讨论的结果,当然是潘金莲挨了一顿饱打,几乎使花容失色,青春不再。

潘金莲原本是极其骄傲,极其自信,极其伟大的,她之敢于蔑视林太太的权威,她之敢于与张大户一席偷欢,她之敢于举起民主与自由之剑,投向武大郎的咽喉,就是最好的明证。然而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一次潘金莲算是彻底失败了。她碰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一个江洋大盗,除了缴械投降,潘金莲还能做些什么呢?倒是王熙风在男欢女爱的枪林弹雨中,更能冲锋陷阵,更能奋勇前进,更能斩关夺隘。想爱就能爱到,不想爱任何人都是徒劳的,搞不好还要把小命送掉。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不是为某些癞格宝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吗?但是,对于贾蓉,对于她的嫡亲侄儿,那位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王熙凤则是爱得多么的深沉多么的热烈呀!对此,琏二爷也许只有装聋作哑而已。

尽管潘金莲们在争取自由幸福的道路上英勇地牺牲了,然而王熙风们则无所畏惧地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在奋然前行。这正是伟大王熙风,哀哉潘金莲。

017 “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圣主而仕。”这好像是说的官场中事,而与情场无缘,然而,细细考察情场中的男欢女爱,似乎也存在一个重新选择的问题。原来情场与官场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古来的贤士大夫们,在其一生的政治生涯中,可以因自己的价值重新取向,从而确定其在政治上在历史上,建立不可磨灭的功勋。

可是,在爱情上要做到这一点,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相对说来男人对于女人的重新选择要容易得多,而女人对于男人的重新选择则比登天还要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在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上,女人对于男人的重新选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技术的高难,行程的遥远,而成功的机会又微乎其微,而令万万千千的巾帼英雄们望而却步,不敢仰视。唯其如此,李瓶儿对于花子虚的背叛,对于重新选择西门庆,才是最值得人们细细咀嚼的。

花子虚其人整个一个纨绔子弟中的白痴形象。尽管有钱,却不知怎么用度,尽管有势,却往往仰人鼻息,既非大少爷中拿得起放得下的流氓英雄之类,又非风度翩翩,通今博古的儒雅君子。他之游手好闲,令人叹息不已;他之瓜眉瓜眼,令人捧腹叫绝;他之卑鄙下流,腼颜事敌,令人常怀唾弃之心。

本来,按他的家世,按他的出身,按他的阅历,先前也曾阔过的,如果争气的话,是完全可以与西门庆并肩而起,相提并论的。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曾经做过大太监之中的副总管的不肖之子,却每每在西门庆面前大现瓜相,一副死气白赖的样子。不是与西门庆找妓女办伙食,就是帮西门庆凑肩膀报膀子,吮痈舐痔以至于此.哪里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做人的道德,做人的起码人格呢?

遗憾的是花子虚对自己的帮闲角色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反而还很得意,很心安理得,很气壮如牛。在酒醉饭饱之余,在大嗅了西门庆一阵臭脚之后,往往还要扯起喉咙,引吭高歌一阵:“我手持钢鞭将你打……”不仅如此,对于十兄弟中的弱小善良之辈,时不时地还要来点恶作剧之类。然而于他也是输多赢少,最后,在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白来创等人的通力协作下,终于把老婆李瓶儿也给耍出去了。

政治的昏庸,学术的低劣,人格的卑下,导致了花子虚必然灭亡的命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花子虚的覆灭既是封建社会诸多纨绔子弟,不可抗拒的共同命运,更与其自身龌龊肮脏的人格有关。尽管应伯爵们对于西门庆也趋奉不及,但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多多少少还保留着某些独立的人格,唯其如此,应伯爵们才能够既有与西门庆的风花雪月之好,又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园牧歌。花子虚则不然,他是将自己整个的出卖,自己的灵魂,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尊严,包括自己的老婆。

丽春院的温柔陷井,丽春院的阴森恐怖,丽春院的血腥杀伐,对于多数人来说,早已经是简单明白的了,而对花子虚来说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正所谓此间乐,不思蜀也。花子虚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还能够君临天下,成为一家之主呢?正因为如此李瓶儿对他的抛弃,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讲,都是值得肯定和褒扬的,完全不必效法诸葛亮之于刘阿斗,亦不必如后来的秦可卿之于贾蓉。更何况花子虚在性生活上还是一个十足的窝囊废,还有什么理由让李瓶儿去陪伴这样一个木偶似的人物,熬过漫漫长夜,悠悠人生呢?

众所周知,尽管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扶不起的刘阿斗终归还是扶不起。倘使诸葛亮有李瓶儿的丈夫胸怀,有李瓶儿的伟大目光,有李瓶儿的雄才大略,重新选择一个秦皇汉武式的西门庆,焉知三国分争不会最后统一在诸葛亮之手,焉知历史不会再造一个绵延四百余年的大汉江山?同样,秦可卿不在三从四德的封建罗网中遮遮掩掩,畏首畏尾,而是像李瓶儿那样,直面人生,重新选择,焉知不能再找一个比贾蓉更多情,更潇洒,更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呢?如是,则李瓶儿们或许就要黯然失色了。

018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孟玉楼完全不必改嫁,且不说杨都监显赫的家世及其在清河县的影响,单从孟玉楼的精明干练和杨都监给她留下来的那一笔丰厚的财产来讲,改嫁于她似乎是不近情理的,而且是不可思议的。更何况孟玉楼正生长在宋明理学炎炎正盛之时,而且还有一个敢打敢闹的杨姑娘和张四舅夹在中间。孟玉楼之改嫁再醮,其艰难境况可想而知。

庆幸的是孟玉楼终于冲破了道德的藩篱,咬破了那令她窒息难奈的茧壳,向着太阳,向着胜利,向着新生活含笑走去。对此,如果我们不能够看到她的成绩,看到她的光明,看到她的勇气,一味用现时的眼光来诠释,来比较孟玉楼的作为,那我们则无异于一叶障目,不识泰山。须知,对于一个八百多年前的纤纤女子,对于一个赤手空拳的哀哀少妇,对于一个曾经受到过良好教育,也曾经作过贤妻良母的都监夫人来说,要迈出这一步是多么沉重啊!所以,孟玉楼与西门庆的结合无异于是空谷足音,山间绝响。

“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不难想象,孟玉楼对于苦守寒窗,独自怎生得黑的寡妇生活,有着多么深刻的切肤之痛。也许孟玉楼就是那位独倚江楼的闺中少妇,正在期盼着远方的人儿,也许孟玉楼就是那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易安居士,正在为自己的血泪诗作低吟浅唱。然而,孟玉楼看到了什么呢?除了秋风萧索,雁阵惊寒,江天澄澈,一碧如洗,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她心中的人儿早已不在,那个令她梦绕魂牵的热血男儿,早已化为一缕青烟,一杯黄土。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孟玉楼又寻觅到了什么呢?除了深宅大院里的一片斜阳,一抹余晖,一点灯光,她什么也没有寻觅到。而那个深宅大院又是那样的死寂,那样的压抑,那样的令人作呕。除此之外,杨姑娘和张四舅们的无尽喧嚣,无尽吵闹,无尽争斗,又令她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又哪里还有一点作诗的情怀呢?

再者,人死如灯灭,树倒猢狲散。就在那渔歌阵阵的桨声灯影里,就在那鸟语花香的百花园中,就在那红墙绿瓦的阴暗角落,不知还有几多西门庆,不知还有几多陈经济,不知还有几多二捣鬼们,正在虎视耽耽地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到处是狼嗥,到处是鬼影,到处是阴谋,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外援,没有任何靠山的手无寸铁的弱小之躯来说,盂玉楼除了挟起包包儿走路,还能怎样呢?

孟玉楼的聪明过人之处也许就在这里,与其不明不白地充当西门庆的情妇,充当陈经济的姘头,充当二捣鬼们的泄欲工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千夫所指,永世不得翻身,倒不如牺牲一时的名节,换来永远的幸福,永远的安宁,永远的生机勃勃。尽管西门庆劣迹斑斑,尽管西门庆寡恩薄情,尽管西门庆是坑妇女的领袖打娘子的班头,然而在孟玉楼看来,只有西门庆才能够拯救她出水火,给她带来一片绿荫,一阵春风。这正是“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

有趣的是,事物发展的轨迹正是朝着孟玉楼的指导思想,在一步步地实现,一步步地明朗,一步步地变得灿烂辉煌。好一个孟三儿,好一个孟麻婆,我们不能不为你的聪明狡黠而击节赞叹,我们不能不为你的求实进取而欢乎雀跃,我们不能不为你的大智若愚而顶礼膜拜。至于你的后来,至于你的一嫁再嫁,至于你的晚节不贞,我们认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生原是一场大梦,何不笑看明月春风?倒是薛宝钗的认认真真,倒是薛宝钗的艰忍执著,倒是薛宝钗的残灯苦守,我们认为才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是有毛病的。

019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庞春梅的多才多艺,庞春梅的满腹经纶,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却长期被封存在吴月娘的闺房里,而难以放射出她应有的光芒。这对于庞春梅来说是极其残酷,极其难奈,极其尴尬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箭如霹雳悬惊。了却君王天下事,此系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在庞春梅也作过种种的抗争,不放弃与西门庆暗渡陈仓的任何机会,企图用自己的妖娆,用自己的才气,甚至内政外交的手段唤起西门庆的注意.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从而放射出令人瞩目的灿烂辉光。遗憾的是,春梅的丈夫气概,春梅的壮志豪情在吴月娘的重重帘幕遮蔽之下,非但没有发出任何的辉光,相反地换来的却是悲壮的呻吟。那呻吟透过翡翠轩、葡萄架下的松竹山墙,传入到了寒冷凄清的夜空,将西门大官人的华贵府弟,罩上了一层令人酸心惨目的悲凉。

诚然,吴月娘是好人,而且是严格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对于西门庆家中的诸多弱者也不乏古道热肠。可是正是在这样一位好人的庇荫之下,庞春梅作为奴才中的佼佼者,作为主子中的候选人,才失去了她应有的光采,而不得不在黑暗中永远地摸索。也许月娘是为了维持某种秩序,然而这种秩序,对于庞春梅这种有文化有思想有才气的出类拔萃之辈,似乎太严酷太压抑太不公平了。“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吴月娘会不拘一格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尽管吴月娘也仁慈也厚道也开明也大度,但是,作为西门王国中的副统帅,于他,这种雅量似乎也是没有的。

庞春梅的不遇,大抵如同韩信之不遇。在韩信原本是喑呜叱咤,勇冠三军的杰出将才,却始终得不到项羽的垂青,而被贬为贩夫走卒之列。在项羽也并非不识人才,并非没有看到韩信的潜在素质,甚至不可估量的价值。恰恰相反,正是项羽的过人才智,正是项羽的过分自信,几乎葬送了韩信的宝贵青春。

同样,在吴月娘也并非不知道庞春梅的多才多艺,庞春梅的聪明乖巧,恰恰相反,正是吴月娘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几乎揉碎了庞春梅的灿烂花季。如同项羽之于韩信,吴月娘真正需要的,是花瓶而不是鲜花,是奴才而不是主子,是会说话的工具而不是指点乾坤的大手。呜呼哀哉,庞春梅的悲惨命运似乎早已是注定了的。尽管你有韩信的韬略,尽管你有辛弃疾的才气,奴才终归还是奴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庞春梅多么渴望跃马横枪,奋身战阵啊!在西门王国里来一次真正的实现,真正的自我,真正的无拘无束,真正的不受任何羁绊。然而,这一切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除了望洋兴叹,除了辗转反侧,除了吞声饮泣,庞春梅还能作些什么呢?须知,这就是吴月娘的好人政府啊,可怜的庞春梅!

所幸的是,庞春梅并没有气馁,并没有消沉,并没有黯然神伤。她在长期隐蔽,她在积蓄力量,她在等待时机,她在准备反攻。忽然散尽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因为潘金莲的赏识,因为潘金莲的重用,因为潘金莲的文人相亲,庞春梅的才气得到了最大的认可,庞春梅的能量得到了最大的释放,庞春梅的价值得到了最大的体现。从此,庞春梅开始兴奋了,开始激动了,开始放声歌唱了。善哉,潘金莲。

因为潘金莲这个伯乐的鼎力相助,庞春梅的绝代风骚,旷世才华,连同她的作为千里马的美名才被留传千载,以至于今。由此可知,伯乐们并不一定都是一些大圣大贤之人,恰恰相反,在某些时候,伯乐们还是一些目光远大,气量过人,而才识卓具,独领风骚的大奸大恶之辈,这正如刘邦之于韩信。

庞春梅的幸与不幸,看似偶然,实则有其内在的必然规律。按她的身份她是奴隶,但却具有主子的胸怀,主子的才气,因而她才能够在介于主子与奴才之间,多一些主子的风骨。有趣的是琏二爷的小妾平儿,其身份也是介于主子与奴才之问,但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奴才的媚态。较之潘金莲,王熙风似乎更高大,更完美,更出色,但是,庞春梅与瓶儿两个奴才的两种命运,却不能不让人深长思之。

020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可怜金玉质,一载赴黄粱。”迎春的遇人不淑,从一个侧面揭示出了男子汉大丈夫们的凶狠残暴。大凡读过《红楼梦》的人,无不为之切齿痛恨,尤其是女人们在悲叹二小姐的凄凉结局的同时,无不为中山狼的猖狂意态而义愤填膺,恨不得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这大概就叫做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吧?在迎春有这么多的革命同志,亲密战友,为其洒一掬同情之泪,唱一曲儿女悲歌,原也是值得庆幸的,值得骄傲的,值得大书一笔的。可怜而可爱的二小姐,从此以后当可含笑九泉了。

但孙绍祖们却很委屈,我是凶狠,我是残暴,我是流氓,我是地痞,可是有谁知道还有比我更凶狠,更残暴,更流氓,更地痞的狼中之狼呢?此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比我年长五百余岁的小伙子陈经济,只不过他比我更狡诈,更善于伪装罢了。请看他在西门家中的所作所为,便知其为人是多么地阴险,多么地毒辣,多么地猖狂。

当其初进西门家时,此人逢人便说三句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对所有的人都要点头哈腰,都要唱一个大大的肥诺。其人的礼贤下士,谦逊豁达,不仅西门庆吴月娘喜欢,甚至连潘金莲这样的河东之狮对其也要刮目相看,最终还成为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至于应伯爵们杂皮滚龙,陈经济也是一口一个大叔,毫不含糊,毫不腻昧,其狼的忍性可谓忍到家了。论他与西门大姐的关系,似在若即若离不亲不疏之间,然而,在西门老爹眼中,陈经济和女儿的关系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只有那么巴适了。不仅如此,还是整个西门家族中最团结,最能干的战斗典范,甚至是一面光辉的旗帜,还要号召大家学习云云。

其实认起真来,陈经济之于大姐,较之孙绍祖之于迎春,原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的。尽管他没有大声吆喝,然而那怒气却在喉间滚动;尽管他没有挥拳相向,然而那拳头却时不时地要捏出水来;尽管他也与大姐行云雨之欢,然而那脑海里飘扬的却是潘五娘的亲切画面。由此不难看出,陈经济的确要比孙绍祖高明得多,阴险得多,狡猾得多。

为了稳住东床快婿的高贵地位陈经济耍出了浑身解数,不是为西门庆执笔论战,就是为吴月娘捧壶拾鞋,业余时间还要为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们洗衣洗裤,甚至胸罩秽物之类。尽管腥膻难净,臭不可闻,然而对于陈经济来说,吃苦算得了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众姨娘喜欢,就是对我陈经济的最大鞭策,最大鼓舞,最大信任。“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寒沙始到金。”陈经济的汗水没有自流,陈经济的媚眼没有白抛,陈经济的功夫没有白花,他终于在西门家中站稳了脚跟,高扬起头颅,跳上跳下,不亦乐乎起来。

西门庆夫妇似乎也很高兴,也很得意,也很忘乎所以,真个是找到了一个乘龙快婿也,岂不歌之舞之颂之祷之者哉?然而西门庆和吴月娘却高兴得太早了,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就在西门庆撒手西归不久,这位陈大女婿就摇身一变,露出了豺狼的本性,不仅生吞活剥了西门大姐,那个少言寡语,默默无闻,可怜而又可叹的千金之体,而且还奸占了潘金莲和庞春梅。至于将西门家中搞得天翻地覆,乌烟瘴气,更是罄竹难书,流恶难尽。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在西门庆这或许是始料不及的。然而,对于陈经济来说,焉知这不是一场早有预谋,早有安排的,财产大劫夺,美人大劫夺呢?较之陈经济的所作所为,孙绍祖们不负屈含冤才是怪事。不仅孙绍祖们要负屈含冤,恐怕聪明如唐伯虎,潇洒如唐伯虎者亦要自叹不如。这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仕时。倘使周公身先死,一生真伪谁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