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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每个日子都看见欢喜(三则)

来源:文艺报 | 丁立梅  2016年10月10日07:13

丁立梅散文精选集,分为“光阴慢”“四季小帖”“养心”“上邪”“人间好时节”“只为途中与你相见”等六辑,丁立梅经典散文和全新作品90篇。丁立梅文笔细腻,清新温婉;作品清新,意境隽永。在看似平淡寻常的小场景小事件中,传递着爱与感动。带你细品用音乐煮出的文字,用文字感怀温暖的人生。

深 情

写下“深情”这个词时,我想到浓酽如酒的夜;想到冬霜在玻璃上开了花;想到香郁的咖啡;想到雨后的池塘,一池的莲花,笑微微的。

想到地广天阔的野外,一棵树对着另一棵树。

一只鸟对着另一只鸟。

一只羊跟着一只蝴蝶跑。

想到雨打芭蕉,秋风对枯荷。想到黛玉说:“我只为我的心。”

想到凤凰古城,沱江边的埙。轻轻一吹响,远古的气息,就风尘仆仆赶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想到4444米之上的羊卓雍错,那蓝玉一样的蓝。

多像一滴千年的眼泪,掉在上面。

是断桥边,白素贞那肝肠寸断的一声叫:“相公哪!”千年的蛇精,也难逃一个“情”字。

是金岳霖得知林徽因离世,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号啕。而她的生辰,他给牢牢记住,每年都替她庆贺。记者登门采访,亦得不到他对她的任何话,他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最后,却像个孩子似的,贪恋地看着记者手里林徽因的放大照片,请求道:“你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这世上,最深的情,最真的爱,不是朝夕厮守,而是在距离之外,为你守望。

在一条巷子里,也总是会遇到一对老夫妇。

巷子是条老巷子,我上下班必经之路。巷道两旁植有石榴树和七里香,是我喜欢的。花开时节,石榴树上像悬着无数盏小红灯笼,一路挂过去。而七里香碎碎的小白花,像极满天星,把花香洒得密密麻麻,绊住了人的脚。这个时候的巷道看上去,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人人脸上都是和善静好的样子。

这对老夫妇,出来散步了。在黄昏时分。

老妇人坐在轮椅里,鹤发童颜。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饱满且亮,孩童般地欢欢喜喜着。她身后的老先生,清瘦矍铄,温文儒雅,推着她缓缓而行。他们仿佛是从杏花暖阳中走出来的。巷道两边都是他们的老熟人了,他们不停地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打招呼。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语调,是花开并蒂莲。

一个数字足以说明一切,她瘫痪,三十余年。他守着,三十余年。

听闻的人,先是发一回愣,看着他们,半天,才冒出一句:“不容易哪。”

情起容易,难的是,一往情深。

她爱他,是那种偷偷藏在心里的。罗敷未嫁,然君却有妇。她与他之间,注定隔着一水盈盈。

可是,不能忘啊。过尽千帆,他还是她心中的惟一。

她去他住过的乡下,走他曾走过的路。在他出生的那个偏远小镇,她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看两个稚童追逐着玩耍。想他也曾是其中的一个,她笑出两眶的泪来。

她去他念过书的小学,趴在铁栅栏上朝里望。守门的大爷问:“姑娘,你找谁?”我找谁呢?她在心里问。茫然半天,她只得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找谁。”走过的每一个少年,都是他的曾经啊。

她后来去了他的老家。那个石头垒成院墙的小院子,她在他拍的照片上见过。小院子里有灯光渗出,他爹娘的声音,喁喁地响在院墙内。她多想敲门进去,终究没。她把一朵小野花,插在他家的院门上。对着看一看,再看一看。天空暗下来。星星们出来了。凉薄的露,打湿了衣。她该走了。

该走了。她转身,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她说,我走了。

今生今世,也就这样了,能想念多久,就想念多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电影《情书》里,渡边博子给天堂里的藤井树写信:“亲爱的藤井树,你好吗?我很好。”

我的窗外,雪开始飘了,一朵一朵,似茉莉花开。是等了很久的雪。

渡边博子在雪地里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叫,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我紧紧身上的衣,真冷。起身找一件毛毯,覆在膝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此刻,真想有啊。还有,陪伴着共饮的那一个。

一个人的信息适时抵达:“下雪了,你还好吗?”隔着夜幕沉沉,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句,胸口突然一阵发热。

你还好吗?

只这一句问,便顶过世上千言万语。

见字如面

我给一个女孩回信。

女孩远在武汉,是我的读者。她喜在纸上一笔一画,向我倾诉小心思。

我去楼下的报纸箱里取报纸,就看到躺在其中的牛皮纸信封。这样的信封,我也常见到,里面多半塞着样刊样报,编辑给寄来的。但这一封不一样,撕开封口,里面掉出的,是两只粉色的“千纸鹤”和两朵风干的水仙花。

女孩很用心,她把她的信折成千纸鹤了。又纯真,又美好。

展开,看她可爱的字,一个一个,落在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春塘里的小蝌蚪,带着温度,带着春的好意。让人看着心里暖,暖到生出绿的藤蔓来。

这种感觉久违了。

是高中时,与要好的同学暑假分别,竟也信来信往不断。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今天的心情好不好,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屋后的凤仙花开满墙脚。厨房顶上的丝瓜又结了两条。却在信末,煞有介事写上一句:见字如面。

彼时,一字一字,落在纸上,都是欢笑,都是快乐。

大学时,离家远了,填补虚空与思念的最好办法就是写信。最喜夜深人静,蚊帐放下,钢丝床上那一小块天地,都是自己的。这个时候,摊开信纸,伏在枕上,任由文字带着自己的思、自己的想,满世界飞去。给父母写,给兄弟姐妹写,给亲戚朋友写,给同学写,甚至给老家的邻居写。能想到的人,都给写了信去,连家里养的猫啊狗的,都给问候到了。是那样的万分诚恳,是那样的热情似火,说着爱,说着好,说着感激,说着想念。在信末往往会很认真地写上: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见字如面。每一个字,都那么深情款款、可触可摸。世界美好得很纯粹。

那会儿,穷学生没多少钱,但还是从生活费里克扣下一些来,去买了漂亮的邮票和信纸。集邮也成了很多年轻人的爱好,来往信件多,花花绿绿的邮票自然也多。把信封上的邮票小心剪下来,放水里稍稍泡一泡,邮票上面涂着的一层胶水就会自动脱落。我有一本厚厚的集邮册,就是那时攒下的。

每日也必去校门口,为的是,等那绿色的邮车驶过,想着那里面或许正躺着自己的信,备觉亲切。一俟看到收发室门前的小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总忍不住一阵耳热心跳。赶紧跳着去取了信,捂在胸口,生怕它像蝴蝶似的给飞了。一路小跑,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读。这时,头顶上若有一树的花撑着,那是十分应景的。若是没有,也不要紧。风吹着,那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似花开。心情也跟着芬芳起来,如栀子。

那时,最富有的收藏是信件。宿舍里有女同学,专门用一只红漆小木箱装她的信件。她每每打开小木箱,脸上的表情都是又温柔又甜蜜。她大多数的信件,都来自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同一个校园住着,却仍喜写了信来,字字都是道不尽的爱、说不尽的情。毕业后,他们没能牵手走下去,可那些信件,却成了一个青春最丰盈的记忆。

很可惜的是,我的一堆旧信件,在数次的辗转迁移中,大多遗失了。一同遗失的,还有那栀子一般的心情。在暌别多年后,我终于重新拾起笔,坐在台灯下写信,我的手底下,温情迭起。见字如面。见字如面。想到收信的女孩,该是怎样的快乐,眉目含笑。我也变得十分十分的快乐了。

光阴慢

我坐在桌边,安静地看着书的时候,突然想到“静好”这个词。

这是仲秋的上午,有一窗子的阳光。天上的云,是难得一见的纯白,挤挤挨挨着。跟瀑布跌落在岩石上似的,溅起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浪花儿。楼下小径旁的栾树,开了大捧的细花,浅翠的,淡黄的。我心里有雀跃,用不了多久,它们又将擎着一簇簇红灯笼似的果了,亮丽闪耀,不分白天黑夜地照着。我出门或是回家,便都有好颜色相送相迎。

草地上的几棵桂花树,也开始播着香了。别看这花模样细小,文静着、害羞着,甚至有些怯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女子,一颦一笑里,都藏着小心。事实上,才不是呢,它的性子猛烈得很,能量也大得惊人,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能捊起袖子,豪气得敢跟男人拼酒的角色。它一旦香起来,那是想收也收不住的,气势磅礴得很有些撒泼的意思了。却撒泼得不惹人厌烦,反倒叫人满心欢喜,宠着、爱着,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一棵树,十里香。谁能拒绝它的甜与香呢?再多一些,再再多一些,也不嫌多的啊。是恨不得和它一起撒泼,和它一起醉过去。

虫鸣声也还有。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曲调明快、嘹亮。是秋蝉。人替它忧愁着,秋别离、秋别离,生命就要离去了呀。它却一点儿也不愁,照旧叫得响亮亮的。该来的,总归会来。愁是一天,乐也是一天,干脆还是唱着过得好。它知道,有限的生命,实在容不得浪费。

孩子的笑声跑进耳里来。是他,还是她?每次下楼,我也总见几个咿呀学语的小孩,由家里的老人带着,蹒跚着在空地上玩耍。他们和一朵花能玩上大半天。和一棵草也能玩上大半天。他们专注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散步。专注地仰头望着天上的鸟雀飞翔。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汪着清泉。看到他们,我的心总会变得特别柔软,忍不住要微笑起来。他们是生长在这个世上的童话,是世界最初的模样。

我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窗外的云,任思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马奔腾着,时光便缓慢得很像从前的光阴了。从前的光阴,没有网络年代的光阴,都是这么缓慢而静好的。我和姐姐蹲在屋后的河边洗碗,看小鱼争食碗里的食物碎屑,看它们在水里面比赛着吹小泡泡。一朵一朵的小泡泡,撒落的珍珠似的,在水面上跳跃着、滚动着,四散开来。那是一个一个的小快乐吧。我们总要看得呆过去,看得心里面也泛起一朵一朵的小泡泡。圆的菱叶浮在水面上。叶下面,有细白的小花。我们等着那些小花结出菱角来呢,等得好焦急呀。今日去看,花还是花。明日去看,花依然是花。哎呀呀,菱角怎么还没结出来呢?祖母又挥着笤帚,在赶偷食玉米粒的鸡。她颠着小脚,绕着场边跑着、怒斥着,像怒斥不听话的我们。鸡却不长记性,一会儿又跑来偷食。厨房的餐桌上,搁着新摘下来的茄子和丝瓜。中午饭又要吃蒸茄子了,还有丝瓜汤,百吃不厌。弟弟坐在屋门前的桃树下,在翻一本连环画。那本连环画,已被我们翻得缺了角、卷了边。桃树底下,凤仙花天真烂漫地开了一大片。我们扯上一大把,红黄白紫都有,捣鼓捣鼓,留着晚上包红指甲。

那些光阴真是慢啊,慢得像荡上天空的一丝柳絮,忽忽悠悠,天空远得很啊。村庄很像一支古老的歌谣,日复一日,弹唱着同样的曲调。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事,天天都能见着。简单的心,简单的欲求,世事莫不静好,真真叫我怀念得有些心碎。

(摘自《让每个日子都看见欢喜》,丁立梅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