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曦:缠缚中的找寻与告别 ——评张悦然新作《茧》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10月08日09:26

当张悦然将所有的好奇与思索集中在一枚钉子上的时候,那些对她来说尚有些遥远的时代开始步步逼近。被卡住的灵魂,被缠绕在一起并指向家族与个人的复杂情感也逐渐膨胀成了一种必须被书写的形态。那些鲜明的时间节点,那些被扬弃在必然中的偶然事件,随着两个视角的交叉叙述缓慢又沉重的铺展开来,最终完成着一种别样的表达:在缠缚中的寻找与告别。

小说中叙述的故事,每一步都随意又确实紧致地踩在了重大的时间节点上。1967年、1990年、千禧年、非典年......人物的命运就在这些时间节点上发生着重大的转折,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已经具足了群体的影射功能,每一个被缠缚住的小茧都被一个巨大的锁链捆绑在了一起,在茫然无措中艰难的找寻一些真相和意义,并与往事、与执念、与压抑的爱和彻骨的恨告别。

徘徊于无地的爱。

《茧》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完全可以看做是一种特殊的情爱书写。这些爱被那些无形却强悍的力量紧紧勒住,在巨大的时代磁场里,在强烈的恨中,在那些含糊不明的难舍之境下画地为牢。

主人公程恭和李佳栖的爱那么明确又兜兜转转,他们执着于往事和真相的探寻中,被各自来自家族和彼此的沉重枷锁压进无助的深处,甚至在最后也将唯一的可能交付给了硬币所代言的宿命。与他们的爱相比,程恭奶奶的爱情、李佳栖父亲与汪露寒的爱情要沉重的多也刺骨的多。面对被一颗钉子卡住了行动的丈夫,程恭奶奶必须要面对守活寡的现实。这个在战争年代敢于以扔手榴弹的决绝方式争取婚姻自由的强悍女性却不得不在现实的碾压下彻底退入冰冷的茧中。她争取过,被爱情柔化了的她甚至要以杀害植物人丈夫来换取彻底的自由,然而最终她还是“认命”了,面对情人的最终归宿,她封闭了所有爱的感官,只剩下了恨,坚守着“恨比爱更坚定,更强烈”的信条活成了一种尖刻又阴郁的模样。

李牧原和汪露寒的爱是整部小说中最为椎心泣血的书写。他们在反抗中与全世界为敌,看似坚硬而牢固的爱情堡垒却最终坍塌于潦倒,又因李牧原的车祸(或可说是自杀)而上升到了一种宗教层面的永恒——因失去而牢不可破。

如果说程恭与李佳栖的爱是受困于仇恨与“隐秘的往事”,程恭奶奶的爱是被宿命所残忍挤碎,李牧原与汪露寒的爱是被时代大潮裹挟而去的话,程恭姑姑、李佳栖妈妈各自的爱都是被那难以割断、法逃离的生活所生生窒息。当程恭姑姑亲手烧掉红色日记本的爱情心事、挥手绿皮火车在菜市场独自揾泪的片刻,当李佳栖妈妈穿着崭新的裙子在男友家尴尬站立忍受冷漠的瞬间,那种心如死灰的无奈之感扑面而来,无助着,颤抖着,宣告着两位女子爱情生命的彻底终结。

当然,最不能也不该被忽视的,是陈莎莎的爱。这个迟钝的女孩,以全部生命的热情深爱着在少年时期夺取她贞操的男人。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渴望用甜品和性来温暖她心甘情愿付出的对象。这份爱显然是程恭无法承受的,她视她为毒、为累赘、为渺小不堪的生命,以及道德的谴责。他甚至为了摆脱要眼见着陈莎莎死在自己面前。然而陈莎莎却从没停下对他的爱,那从容面对欺骗、暴力、冷漠和鄙夷的定然不是迟钝,而是深入骨髓的深情。小说的最后,面对李佳栖和程恭的重逢,她“从包里掏出两罐饼干塞给程恭,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然后拉上拉锁,把旅行袋背到肩上,朝来的方向走去。”这场景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幕,轰然拉下,再也看不到人物的表情。

最终,小说中的人物都在爱的面前攥紧了拳头又悄然松开,使那最柔软的感情徘徊于无地。

张悦然显然已经告别了她作为“八零后新锐作家”时“以痛为爱”的书写,她在历史和现实的语境下重新审视和发掘着爱情的要义,最终发现原来“痛和无力”依旧是她爱情的表达,只不过,这表达通往了更为纵深的地方——历史、生活,以及内心深处的那场浩劫。

艰难的找寻与无声告别。

《茧》在一场对话中“双声叠韵”地讲述一个宏大背景下充满个性化的故事。两个家族,一个因院士头衔而永葆体面,一个因植物人定调成必然的破败潦倒,然而又都面临着同样的苦楚与难言。院士可能就是“造就”植物人的元凶,然而却谁也无法再撬开历史的密封而探视1967年那个雨夜的真相。

在梦境和“家族意识”的呼唤下,少年程恭开始了找寻的征程。他阅读、思考、发明灵魂对讲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渴望叩开爷爷身体的驱壳,直面灵魂给出的真相。然而,偶然往往改变着故事的脉络与人物的心绪。偷听到牧师的对话,程恭被那似乎唯一的“真相”而碾压,他瞬间就将灵魂对讲机放在了爷爷床底下,同时无声地告别了灵魂可以给出的另外答案。他被恨包围,重新审视糟糕的生活和卑微的身份,这促使着他开启了另外一种找寻,寻得报复之法。对李佳栖的冷语和造成李沛萱破相的“死人塔”事件在那么几个片刻令他动摇了,但总归无法踏上回头的路。

而那句冷语也间接地造成了李佳栖的寻父之旅。咣咣铛铛的火车,醉醺醺的父亲,诡异的汪露寒母女,这些亲历又在父亲车祸死后成为最直接的线索。与父亲艰难的告别之后,李佳栖以更为坚定的方式踏上了重寻父亲的时光。她拼凑各种往事的片段,在不同的人口中挖掘父亲曾经的踪迹,她用想象素描出一个“真实”的父亲,那个被家庭、爱情、时代、事业共同抛弃的父亲,她渴望感同身受。探寻父亲的往事成为了她唯一的爱好甚至是事业,她消费着男友的包容、个人的尊严以及肉体,去搜集和整理。她是期待着一场真正的告别吧,无声的,不那么残忍的,足以应对现实困厄的挥手作别。

小说中的各色人物,都在寻找爱的可能,也同时完成着对失去的告别。李佳栖、程恭、李牧原、汪露寒......他们的寻找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佳栖将寻找爱的过程捆绑在寻找父亲过往的历程里。她与男友的分分合合,与父亲学生的性关系,直到烧毁那些她自认为写给深爱诗人的信时,她无法分别究竟哪些是写给父亲的。她作为女性的爱起点原是父亲。当两条道路并轨,她停下了寻找的脚步,将告别无声地完成在了回到南院的起点上。

程恭找寻爱,同样晕染着失落与凄惶。对李佳栖,对汪露寒,对陈莎莎,他分不清自己如何完成一个爱的指认。频繁更换的女友,对无法承受感情的恐惧,使他茫然无措,脑海里都是病房阳台上那染有成熟女性指温的床单。他甚至无从对这些朦胧的感情进行告别,只能以一种逃避的方式将自己剥离,直到李佳栖的突然造访。

对生命意义的寻找,在一个更为深刻的层面构造着这部小说的灵魂质地。少年们踏入“死人塔”,面对支离破碎的尸体由好奇到习以为常,而对那残破的人脑标本,生命被卡住的植物人爷爷,程恭和李佳栖又开始了关于灵魂的探讨。这些细节暗示着作者渴望展示的对生命意义的深究。就是在那个时间节点,昭示着主人公开始了对个人史、家族史,甚至是民族历史的探底,他们又不可避免的与时代同在,于是往昔和当下开始了在寻找中的“共振”,这成为了他们产生迷惑的根源——不知“其源何自”的恐惧。

那个永远以工作和保持体面为己任的医学院士,在儿子葬礼上面无表情、在病床上等待死亡、在报道里真真假假地定格、对除去他自己,所有人都好奇的1967只字不提;他与那个充满隐喻意义的植物人共同承担着一个艰深的课题,即“活着”。他们对生命意义的诠释一个冷冰冰而程式化,一个温暖却僵硬,两种共同的“坚定”成为了作者最有力的质疑。

寻找爷爷的最终去处,不但把程恭奶奶茧缚在了那老旧又潮湿的“濒危”建筑里,也把姑姑缠缚于此,她们以寻找为精神动力,难以跳脱生命的囚笼,最终只能与个体的幸福惨淡而无声的告别。

故事的结尾,我们不由想象程恭的最终去处,是回到小白楼,还是去那个一直存在于臆想里的南方,究竟是茧缚还是告别,形式的告别是否又会再次循环成了一种对新鲜“往事”的茧?

我们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通过《茧》,不难看出张悦然在对历史的探视和对时代的体悟中,找到了一种不变的常态书写——尴尬的自我囚禁。同时,一种新型的关系也被悄然重构,历史的巨大引力和强烈的神秘气质与尖锐现实中所渗透着的迷惘情绪,在人物寻找真相和意义的过程中互为因果,相互指涉。在无数可能的“钉子”刺过来时,所有的悲剧都在妊娠,在处境无奈的现实中蠢蠢欲动,渴望那种溯源的过程,一道道丝由此开始具备了茧的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