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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塘风波
 | 朱振邦  2016年10月08日08:39

  

  一

  老典大伯的三间土房子倒了,庄子里彻底结束了茅草土屋的历史。

  老典大伯在城里打工的两个儿子闻讯归来,好像遇到喜事儿一样高兴,心里说:这回老爹没理由不住他们的楼房了。

  老典大伯两个儿子的两层小楼都建在庄子前边。小楼建成好几年了,长年是“铁将军把门”,没人居住。老典大伯的儿子、儿媳妇都在城里打工,他们的孩子也在城里上学,便在城里租了房子,老家的楼房就这样一直闲置着。儿子、儿媳妇们多次劝老典大伯搬到楼房里住,老典大伯总是说楼房住不习惯,还是呆在土房子里面舒坦。

  大儿子说:有啥舒坦的,灰大虫子多,像个大猪窝。

  小儿子说:不是舒坦是危险,您看那前墙歪来后墙偏。

  两个儿媳妇也说:爹哎,您放着楼房不住住土房,让乡亲们骂俺没心肠。

  任凭儿子、儿媳妇们说得像唱得一样好听,老典大伯就是不买那个茬。

  土房子倒了,老典大伯很不情愿地搬进了大儿子的楼房。小儿子为此还心有不平,就把自家楼房里的大彩电搬了过来。

  住了一段时光,老典大伯觉得不安稳。天天呆在楼房里,不接地气,不见活物,多憋人呀。墙上刷着白不拉几的漆,地下铺着灰不溜秋的砖,白天坐在屋里老出长气,夜里睡在床上总做噩梦。哪有住土屋舒坦呢,房前房后,屋里屋外,都觉得爽气。春夏时节,墙根上爬出了豆苗、瓜秧,墙缝里钻出了玉米、高粱,屋脊上的麦苗儿迎风摇晃,就连顶着后墙的柳木、榆树,一场绵绵阴雨过后也生出了喜人的蘑菇和木耳。白天屋里坐着,好像被地缝墙缝中溢出的清爽爽、香扑扑的气息包裹了。夜里床铺上躺着,听着屋角的虫鸣、房顶的鼠叫,就像小时候躺在奶奶怀里听那漏风跑调的童谣。暗淡摇曳的灯影里,能瞧见壁虎在斑驳的土墙壁上浏览地图;色彩斑斓的晨光中,高兴时揉揉迷糊糊的眼睛,伴着墙洞、窗格爬进来的太阳跳起了皮影。

  这天,老典大伯来到庄子里的老宅,看到倒塌了的老房子的破土坯、烂茅草、断檩木,被一古脑地推进了前面的废池塘,土房子原来的位置上还栽了几棵大观杨树。

  看到这些,老典大伯很心疼。他心疼这块老宅基地,这儿可是自己祖宗几辈生活的地方。几代人的脚印、几代人的汗水、几代人的喜怒哀乐渗入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土地里都盘系着几代人生生不息的根须。而如今这块土地上,只有几棵瘦弱的小树伴着日落日出。他心疼那堆倒塌的老屋土。那浸润着日月之光、风雨之泽、人禽之气的朽木熟土,可是种植庄稼的好肥料啊,却让不再耕作、嫌弃泥土的儿子们当做垃圾推入了废塘。他心疼老屋前面的池塘。那曾经荷红草绿、蛙鸣鱼跃的水塘,如今早已干涸,被人们当做了垃圾场地,垃圾堆里花花绿绿的破衣烂衫,还有横七竖八的塑料袋、汽水瓶、高跟鞋,瞧着真是硌眼哪。

  老典大伯又来到庄后。庄后不像庄前有一幢幢的楼房,这里是大片的庄稼地。

  春天到了,麦苗儿绿了,老典大伯的心情也好了。老典大伯家的麦田有好几亩,这是儿子们丢下的田地。儿子们原先想把土地让给人家种,老典大伯不情愿,他说自个儿在家离不开土地。儿子们怕老典大伯种地太劳累,播种收割时就从城里回来,雇来机器收种庄稼。儿子们还不让他积肥,说是用农家肥料又脏又累,哪有化肥方便呀。每每想到这儿,老典大伯就在心里骂:龟儿子,投机取巧!怕脏怕累!那还叫种地?

  老典大伯麦田前面也有个干涸的池塘,由于远离庄子,塘里没有垃圾,塘底塘坡长着野草。坐在自家地头上,瞧着眼前废弃的野塘,一幅幅画面在老典大伯脑子里过着电影。倒回去四十来年,那会儿的池塘可真是不一般啊。鹅蛋蛋的塘面,清凌凌的塘水,坡沿上翠生生的蔬菜,整个儿的野塘如同一面亮晶晶的镜子镶嵌在庄后的田野里。

  那会儿虽说是大集体的年代,生产队里也给每家每户按人口分了一小块土地。在这块土地上,乡亲们不是种粮食,而是栽生姜,因为栽生姜比种粮食能赚钱。

  到了秋天,生姜从地里起出后,乡亲们先把生姜储藏在地窖里,等到冬天农闲时,男人们用平板车拉着生姜到外地去卖。外出卖生姜,那可真是对男人们体力、智力和运气的考验啊。一个人拉着几百斤、上千斤的生姜,走上几百里、上千里的路程,带着炊具、被褥风餐露宿,还要尽量少结伴而行,以免引起价格上的竞争,再加上那时的消息闭塞,卖生姜的男人们真像是无头的苍蝇——瞎碰。同样的生姜,有人卖了个好价钱,回来正赶上过春节,给妻儿老小买些吃的穿的,办上丰盛的年货,大年初一放挂长长的鞭炮,去人家拜年胸口也是挺得高高的。价钱卖得不好的,回来是垂头丧气,大过年的也不愿多见人。还有的是走了千儿八百里路程,到地方一问,价钱还没有在家里高,一气之下又拉着生姜无功而返。更有的在卖生姜的路途中,生姜坏了,人累病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栽生姜比种粮食费力多了。土地要深翻,施肥要充足,特别是在干旱和炎热的天气,生姜对水分要求很高,每隔几天就要早晚浇灌一次,并且水是浇在深沟高畦里,需要的水量很大。因此,生姜要栽在有水源的地方,庄后的这口池塘就是不错的水源。

  家家户户的生姜地环绕在池塘周围,乡亲们很珍惜这一小块难得的土地,想办法把自家的地头尽量往池塘延伸。大家将对着自家地头的塘泥挖出来堆在塘坡上,再把塘沿、地头的泥土铺在上面,这样就从地头前边多出了一块斜坡地。乡亲们就在斜坡地上种白菜、萝卜、韭菜、大蒜、茄子、辣椒,还有种黄瓜和甜瓜的。

  正是因为有了四周的生姜和菜地,池塘的白天、晚上很热闹。给生姜地浇水的,来菜地松土、薅草、摘菜的,灌水声、说话声、嬉笑声弥漫在池塘的周围。盛夏的中午和夜晚,池塘里更是分外热闹。由于乡亲们筑建小菜园的需要,塘底的泥土被挖到坡沿上,塘底深了、淤泥少了,再加上浇生姜用水多,塘水不断变化,水质也干净了。池塘就成了男孩子们游泳、打水仗,大人们洗澡的好地方。

  男人们参加集体劳动收工归来,到自家生姜地、小菜园里看看,然后跳进塘里洗个澡,那是非常快活的事儿。男孩子们放学回来,或是放牛、割草休息,相约来池塘游泳、打水仗,有时趁菜园里没人,摘了甜瓜、黄瓜,边吃边玩,那真是赛过神仙。

  不用说,池塘里也有鱼,但没有庄里池塘放养的鲢鱼、草鱼,主要是鲫鱼、鲤鱼和黑鱼。那时也有钓鱼的,老典大伯就喜欢来池塘钓鱼。老典大伯钓鱼的工具完全是自制的。鱼钩是拿妇女缝衣服的钢针,在煤油灯上烧红捏弯做成的。鱼线用的是妇女纳鞋底的纺棉线。鱼竿是从屋后竹林里砍的小竹竿。鱼浮子就更简单了,就是从高粱秆子上剪下的细棒棒。鱼饵嘛,主要是从地头、路边和土肥堆上扒来的蚯蚓,偶尔也用自己吃剩下的红芋锅巴,不过用红芋锅巴做鱼饵,心里怪有些舍不得的。

  想起钓鱼,老典大伯的心好像被鱼钩钩了起来。

  自从实行包产到户后,乡亲们承包的土地多了,池塘坡沿的小菜园消失了,池塘周围的生姜地没有了,池塘的塘底越来越浅了,池塘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池塘也就慢慢地变成现在的野塘了。

  坐在自家的地头上,望着眼前废弃的野塘,想着庄里倒塌的老屋,老典大伯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要盖土屋!我要修野塘!

  二

  当老典大伯对两个儿子说住不惯楼房,想盖土房子的想法时,儿子们怀疑老爹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如果老典大伯再说出要治理野塘的想法,说不定儿子们会马上送他去医院。两个儿子见老典大伯不听劝,也就不理会他了,并商量好坚决不在经济上支持他,没钱看他怎样盖土房子?

  老典大伯确实没有多少钱。虽说种了几亩地,一年下来也卖了不少粮食,可除去化肥、农药、机器的费用,也剩不了几个钱。儿子们过年过节给他点儿钱,他又换个法儿送给孙儿、孙女了。几个外出打工的老伙计,每趟回来都劝导他出去打工,说是到城里卖卖青菜、收收破烂也比种地强。老典大伯总是摇摇头,说:我离不开土地,一离开土地我就觉得脚底下没了根。

  没钱咋啦?没钱我照样盖土屋!不像你们盖瓦房,盖楼房,硬是靠钱堆出来的。于是,老典大伯勾画起了他的宏伟蓝图,并一步步地实施起来。

  老典大伯先在麦田后边一块准备栽红芋的空地上种了高粱,又把老宅里几棵一直不舍得用的洋槐树锯倒,还从庄前的小竹园里砍了一些竹竿。做了这些准备工作后,就到了收割麦子的时节。老典大伯对儿子们说:今年的麦子我自个儿用镰刀割。大儿子说:现在谁还用手割麦子?还是用机器吧,钱不要您出。小儿子说:割麦子弯腰累死人的,俺可帮不了忙。老典大伯说:我就想用手割麦子,谁要你们帮忙?我还怕你们糟蹋了我的麦秸秆子呢。

  老典大伯将麦子割得很仔细。磨得飞快的镰刀贴着地面,割得麦茬浅浅的匀匀的,然后一捆捆地捋齐扎好,一排排横放在割过的麦地里。麦子割完了,怎么把麦粒脱下来又不折断麦秸秆子,这个问题却让老典大伯为难了。

  老典大伯想起了以前的打麦场。记得,实行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的土地多了,种的麦子也多了,那时还没有收割机、脱粒机,就把收割的麦子拉到打麦场来脱粒。麦子多的一家用个打麦场。麦子少的就几家合用个打麦场,大家轮流使用。

  在打麦场打麦子的感觉真是妙啊。有家里需用麦秸秆子盖房子的,就拿着麦秸秆子在石磙、石碾子上摔麦穗,麦穗上的麦粒落下来了,麦秸秆子还是完整的。摔麦穗时,将紧握麦秆的双手,扬起划过头顶,然后把麦穗用力摔在石磙、石碾上,随着“啪”的一声响,麦穗里的麦粒像玉珠一般迸射开来,砸在头顶的草帽上叮当有声,落在光溜溜的肩背上麻酥酥的。有的家里不需要麦秸秆子盖房,就把麦子均匀地摊在场地上,牵着拉了石磙、石碾的牛儿转圈圈,直到把麦秸秆子压成阳光般的金薄片。

  打麦场里,最喜人的还是扬麦子的景象。无论是在石磙、石碾上摔下的麦子,还是牛拉石磙、石碾碾出的麦子,最后都得把麦粒中的麦糠扬出去。扬场可是个技术活儿。摔过、碾过,经过阳光暴晒的麦秸秆子收起来后,剩下的就是掺着麦糠的麦粒了。先用木锨、扫帚把它们集中在一堆,然后再把它们扬起来,实现麦糠和麦粒的分离。

  扬场多在傍晚进行。这时,太阳渐渐地收起了刺人的光线,场地上缓缓地吹着快人的小风。男人们用木锨一锨锨铲起伴着麦糠的麦粒,用巧劲把它们撒向前方的空中,并在空中划出一弯彩虹,然后较重的麦粒就落在较近的地方,较轻的麦糠则随风飘落在麦粒的旁边。随着一堆伴着麦糠的麦粒在空中潇洒地走一回,场地上的麦粒便堆成了椭圆的蒸馍形状,麦糠则堆出了立体的扇子图形,再配着扬场的男人和扫场的女人,夕阳晚照里便出现了一幅好看的画景。

  现如今收种麦子都用机器了,盖房子也用不着麦糠、麦秸秆子了,谁还用打麦场打麦子呢?没有法子,老典大伯就用镰刀将麦穗子割下来,拉到庄前的水泥路面上,在路面铺上薄膜纸,然后再把麦穗子放在上面,用木棒捶打。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老典大伯终于脱下了麦粒,收获了一大堆麦糠,他就把麦糠和麦秸秆子一起保存起来。

  高粱成熟了,红彤彤的穗子在庄后的田野里分外显眼。有麻雀叼啄高粱穗子,老典大伯不赶它们。看着有人折断了高粱秆子,老典大伯心疼了。因为,这高粱秆子盖土屋能派上大用场呢。

  收过了高粱,依然是暑热天气。老典大伯盖土屋的规划正式实施了,这实施的标志就是托土坯。老典大伯在这之前的锯树、砍竹、割麦子、种高粱的举动,庄里人只是感到有点儿怪,只到托土坯,大伙儿才相信他真的是要盖土屋了。于是,庄里人也就像当初老典大伯的两个儿子那样,认为老典大伯可能精神上真的有问题了。当然,说庄里人,其实也就是一些老人、妇女和没有上学的孩子罢了。

  “托土坯,掉层皮。”稍微上些年纪的人,都知道托土坯是一项累坏人的活儿。时间要选择炎热的大晴天,这样托出来的土坯干得快。泥土要选用河塘里的老粘土,这样托出来的土坯有韧性。形状要是一尺多的长方块,这样垒砌的土墙少缝隙。老典大伯就是在这“三伏”天里,冒着烈日在庄后的野塘坡沿上托土坯。老典大伯把快要干涸的塘底泥土,翻起来撒上麦糠和短麦秸秆子,赤脚在上面踩踏搅拌,然后用铁锨一锨锨倒进坯模里。就像锅灶里的荞麦卷子一样,老典大伯托出来的土坯一溜儿排列在塘沿上。经过几天的风吹日晒,老典大伯又将一块块土坯搬起来,用铲刀把底面铲平,再经风吹日晒几天,然后堆摞一块儿,在上面盖上挡雨的薄膜纸。等到土坯托好了,野塘里也现出了一泓的清水。

  垒墙的土坯有了,织房箔的高粱秆子有了,缮屋顶的麦秸秆子有了,做拉条的竹竿有了,做梁檩的木料有了。盖土屋的材料大部分备齐了,但要把这些材料搭建起来,并不像老典大伯想的那么简单。就是这土屋盖在什么地方都成了问题。老典大伯来野塘托土坯,就是想把土屋盖在野塘的北面——自己的田头上。老典大伯不知多少回想这个事儿啦:住着自己盖的三间小土屋,种着屋后的几亩庄稼地,瞅着屋前的一口大水塘,那该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哟。

  一听说老典大伯要在庄稼地里盖房子,村干部就出来干涉了。他们说您怎么能在这儿盖房子呢?老典大伯说这是俺自己的土地,咋就不能盖房子呢?村干部说这是您承包的庄稼地,不是给您盖房子的宅基地……

  三

  不让在野塘边上盖房子了,老典大伯有些伤心,但并没有动摇他想与野塘和土地相邻为伴的决心:我不盖土房子了,我在地头上搭个茅棚可以吧,我在地头上搭个看庄稼的茅棚总可以吧!

  说起了茅棚,老典大伯心里就有暖乎乎的感觉。

  老典大伯模糊记得,多少年前,也就是离野塘和现在自己田地不远的地方有个茅棚。那时野塘周围的土地,还没有分给家家户户作自留地,而是生产队的庄稼地。地里种着小麦、豌豆、红芋、玉米等庄稼。那个茅棚就是看庄稼用的,看庄稼的是文康爷爷。文康爷爷没有儿子,两个女儿都已出嫁,文康爷爷独自生活并患有哮喘病。生产队里为了照顾他,就分派他在茅棚里看庄稼。

  文康爷爷看庄稼的茅棚很简陋。几根木桩搭起个架子,架子上堆些高粱秆子和麦秸秆子,茅棚里支个小木床,地上放着几个小木凳。茅棚虽然简陋但不脏乱。文康爷爷虽然离村子很远但也不孤单。他那擦拭干净的小木床、小木凳上,经常让人坐得满满的。有人在地里干活遇到下大雨了,就来茅棚避避雨。有人赶集买东西回来走得累了,就来茅棚歇歇脚。还有农闲时,来茅棚吹吹牛、打打牌的。来得最多的,还是放学归来的学生和拾柴、割草的儿童们。他们喜欢来茅棚听文康爷爷讲故事。

  文康爷爷讲的都是些民间传说故事。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从他没有牙的嘴里讲出来很是动听。文康爷爷即使讲故事手里也不闲着,或是搓草绳、打草鞋,或是编竹筐、织苇席。他用高粱葶子和麦秸秆子编织的小提篮,真是好看。活计做累了,他也换换手。于是,文康爷爷手里就端起了旱烟袋。文康爷爷的旱烟袋是玉石嘴、黄铜窝、紫竹杆,玉石嘴上有好看的纹路和奇妙的图形,据说那是他吸了几麻袋烟叶才长出来的呢。不知文康爷爷是不是吸旱烟太多的缘故,他经常是大声地咳漱。文康爷爷的咳漱声,也给他看庄稼带来了有利条件。文康爷爷频繁而高亢的咳漱声,对于想偷庄稼的人可是个很大的威慑。但对于像老典大伯那样调皮狡黠的孩子们,却起不了一丁点儿作用。

  老典大伯清楚地记得,有天晌午放学回来,他们几个小学生路过生产队里的豌豆地。当他们看到地里一串串紫红色的豌豆花,特别是看到一个个青翠翠的快要成熟的豌豆角,肚子里就咕咕地叫了起来。是呀,那时家家都是一天做两顿饭,头天晚上他们都没吃饭,今天早上吃的还是玉米粥、红芋面馍,上了一上午课,又步行好几里路,这会儿怎么能不饿呢。他们几个人朝不远处的茅棚瞅瞅,没有看到文康爷爷。大伙儿一合计,说是咱们摘生产队里的豌豆吃吧。

  正当他们俯下身子往豌豆地里钻时,茅棚里传来了文康爷爷高亢的咳漱声,大伙儿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有人出点子说,咱们几个分成两拨,一拨到茅棚里缠着文康爷爷讲故事,一拨钻进豌豆地里摘豌豆,回头大家平均分着吃。大伙儿一听,说这是个好主意。于是,老典大伯带着三个人进入茅棚,文康爷爷有求必应地讲起了故事,另外四个人便在豌豆地里不慌不忙地摘豌豆。

  老典大伯还清楚地记得,他们用这个小阴谋,偷吃了生产队里的豌豆,还偷吃了生产队里的麦子、红芋和玉米。那清甜的嫩豌豆角,那清香的新麦仁,那刚长到鸡蛋大小的红芋蛋,那一掐直冒白汁的鲜玉米,如今回味起来还想流口水。让老典大伯至今也不明白的是:肚里装着那么多故事的文康爷爷,难道说一直识不破他们这些小屁孩的小伎俩?

  想到这儿,老典大伯更加怀念起了文康爷爷和他讲的故事,怀念他的旱烟袋和烟袋里的明明灭灭的烟火,怀念他的咳漱和咳漱里的喜怒哀乐,怀念他的茅棚和茅棚里的生活。

  老典大伯在自己家的田头上搭起了茅棚。搭茅棚可比盖土屋容易多了。老典大伯先用自己托的土坯在地上垒了尺把高的土台子,用平板车拉来一部分原先准备盖房子的木料和竹竿,用这些木料、竹竿沿着土台子搭个架子,然后在架子上盖上自己种植加工好的高粱秆子、麦秸秆子。没费多少功夫,老典大伯就把茅棚搭好了。

  老典大伯的茅棚,自然比文康爷爷那时的茅棚结实、宽敞多了,但没有文康爷爷的茅棚有人气。没有人来避雨,没有人来歇脚,没有人来听故事,更没有顽皮的孩子耍小阴谋。偶尔,有村里的老人散步经过这儿,瞅瞅茅棚摇摇头,说这是吃饱撑的没事儿干了吧?有个妇女从田里回来路过这儿,瞅瞅茅棚揉揉眼,说是老典大伯你这是准备喂牛还是养羊呢?妇女屁股后面的一个小孩子,闹着要抽茅棚上的高粱秆子捉青蛙。

  是的,野塘里有青蛙了,不用说这是老典大伯的功劳。老典大伯心里说,我当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我当然不会养羊喂牛,我要吃饱了来这儿忙庄稼、修野塘,累了、热了、下雨了,我就在茅棚里面休息、避雨、躲躲太阳。

  四

  老典大伯经常是在庄前大儿子家里吃过早饭和午饭(没办法,土屋不能盖,茅棚里又不能做饭),然后来到庄后,料理料理自家的庄稼,并进行整修野塘的工作。

  老典大伯趁着秋天塘水不深不凉的时候,在原先托土坯挖塘泥的基础上,用铁锹将塘底进一步挖深,到了冬天,再用铁锹把塘底周围的泥土一锹锹覆在塘沿上。经过几个月的整修,野塘的塘底加深了,塘坡变陡了,塘沿也规整了,真有些像三四十年前的好看的样子了。

  春天来了,野塘坡沿覆盖的新土,钻出了尖尖的茅草芽,紧接着荠菜出来了、蒲公英出来了、牵牛花也出来了。几场春雨过后,野塘里露出了马鞭草、田字草、水葫芦叶。渐渐的,野塘就热闹起来了,白的荠菜花、粉的牵牛花、黄的蒲公英花竞相开放,青青的水草上还点缀着红蜻蜓,到了夜晚,阵阵蛙鸣更是打破了野塘的寂静。

  野塘是热闹了。庄里几个老人没事喜欢围着野塘转转,在塘沿上坐坐,下雨了就进老典大伯的茅棚里避避雨。天热了,在地里干活的妇女,也喜欢来野塘里洗洗脸,到老典大伯茅棚里乘乘凉。每当看到他们来到茅棚,老典大伯就在心里发笑:俺这茅棚刚搭好那会儿,你们不是问,这茅棚是喂牛还是养羊吗? 你们咋也钻进俺的茅棚了呢。

  当然,老典大伯明白人们来这儿,主要还是因为那一盘干净的塘水。如今在庄里庄外,也真是看不到干净的水面了。庄里的池塘、庄外的小溪早已干得底朝天,庄前的两口吃水老井早已填平,人们喝的是又涩又咸的地下水,就连离野塘不远的小草河,也被上游排放的脏水污染,河水泛着泡沫,臭气熏天。

  野塘热闹了,老典大伯心里高兴,同时他也担心这一盘干净的塘水受到污染。老典大伯又开始了整修野塘的二期工程。他在庄里庄外收集碎石、破砖、烂瓦和砂礓,把它们堆在野塘的边沿上。又用平板车从二三里外的小河畔,拉来黄土把塘沿垫高。还从路边、河坡、荒草地里挖来韧性很强的节节草,盖在垫高的塘沿上。慢慢的,野塘的边沿高了起来,结实了起来,即使下了大雨,庄稼地里的肥水也流不到野塘了。

  又是一个春天到了。野塘坡沿上的野草更加的茂密,草丛中五颜六色的闲花更是惹人耳目。野塘里的水草也丰盛起来,浅水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束束的菖蒲和芦苇。不仅庄里的人经常光临野塘,而且邻村也不断有人慕名而来,更有在外地工作和城里打工的人,清明回来上坟扫墓,经过野塘的时候,竟有些流连的意思了。

  有天,老典大伯在城里打工的大儿子回来了。

  大儿子来到庄后,围着野塘转了一圈,又到茅棚里坐了一会儿,恭敬地对老典大伯说:爹您辛苦了!听了大儿子的话,老典大伯感到奇怪,自从知道了他要盖土屋、搭茅棚、修野塘,儿子、儿媳妇们就没和他说过好话。回到家来,他们也不来庄后瞧瞧,还告诉庄里的乡亲不要帮忙(这是老明大伯闲聊说漏了嘴)。更让老典大伯气恼的是,儿子、儿媳妇们背地里还咒他脑子有毛病(这话是在城里上小学的小孙女,有次回来偷偷和他说的)。老典大伯暗自思量着:今天大儿子怎么了?

  叙了一阵家常话,大儿子的话题绕到了野塘上来。他说:爹呀,您整修野塘费这么大劲,受这么大累,总不能叫这塘空着给人看吧?咱要是把它利用起来,养养鱼不是蛮好嘛。见爹不说话,大儿子又接着说:这鱼苗、饲料,我来买,等鱼儿长大了,您在这儿看着别让人偷就行了,这样您搭的茅棚也派上用场了。

  等大儿子说完了,老典大伯摇摇头,说:俺不养鱼,俺就是让这塘干净地空着!

  过了一段时间,在城里打工的小儿子也回来了。

  小儿子来到庄后,围着野塘转了一圈,又到茅棚坐了一会儿,恭维老典大伯说:爹哎,您真有本事,您真像过去的贤人,那真是身居茅棚观野塘,高古之风远名扬啊。

  老典大伯忍不住笑了,说:您这小子耍啥花花肠子,是不是像你大哥一样打野塘的主意呀,是不是也让俺养鱼呀?

  小儿子把手一摆,说:养啥子鱼哟,大哥是老土,出的都是俗点子。小儿子边说边拽着老典大伯来到野塘沿上,手点着塘面说道:爹,您要是在这塘里种上荷花,还有菱角,那才符合您的气质呢,红荷绿菱,满塘清风,多养眼,多惬意呀……

  老典大伯听着小儿子摇头晃脑地说话,心中有点儿像微风吹皱的塘水了。

  小儿子见老爹注意听着,心中也好像种上荷花一般,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心里的话:爹哎,这一塘的莲藕、菱角一年能卖不少钱哟,那莲子现在可是城里人喜欢的食疗品,贵着哪……

  还没等小儿子说完,老典大伯就摇起了头,说:俺不种莲藕,俺也不种菱角,俺就是让这塘干空着!

  说是野塘空着,其实这话也并不怎么准确。虽说老典大伯不养鱼,并不等于野塘里没有鱼,其实塘水里生出了不少的小扁鱼、小窜鱼、瞥嘴鱼,还有鲫鱼……

  有人拿着撒网来野塘撒鱼,老典大伯不让。

  有人拿着提网要下塘逮鱼,老典大伯不让。

  老典大伯怕有人来偷偷逮鱼,就在野塘里面扔了玻璃砟子,还插了尖木桩子。

  在老典大伯的守护下,鱼儿越来越多了,鱼儿也越来越大了。有时能看见大大小小的鱼儿,在塘面上浮水。有时能看见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水草下漫游。一场大雨过后,还能看到红尾巴鲤鱼在野塘里翻出好看的浪花。

  五

  开阔的田野,静静的草塘,清清的塘水漾着微微的细波,这是个多么好的垂钓场地啊。

  清明节,邻村有个在县城开饭店的小老板,回家给他爹上坟。小老板家的祖坟离野塘不远,上完坟他也来到野塘看看。看过之后,小老板找到老典大伯,说:您这塘可有商机呀,咱们共同经营个钓鱼塘怎样?

  见老典大伯不明白他的意思,小老板就端起见过世面的派头,一手捋捋稀疏的黄头发,一手从西服里掏出香烟,边抽边对老典大伯说:现如今哪,城里人喜欢钓鱼,特别是一些有钱的人欢喜钓鱼,并且还喜欢请一些当官的钓鱼。于是嘛,城市附近就有人挖了鱼塘,养鱼供他们钓。有的鱼塘是按时间收费,有的鱼塘是按钓鱼多少收钱。还有的在鱼塘旁边盖上房子,在大门外挂个“农家乐”的牌子,在房间里摆上桌椅板凳,用大锅烧上农村的土菜。那可是闭着眼睛赚钱哪。

  老典大伯说:咱又不在城市边上,大老远的会有人来钓鱼?再说了,这塘里也没养鱼呀。小老板说:我说的商机就在这儿呀。城市边上的家塘钓多了,饭菜吃多了,就有些腻歪了,特别是鱼塘放养的鱼,钓多了也没劲了。这野塘里的野鱼人家钓得少,钓起来感觉就新鲜了。咱们要是在家里再做些地方菜买给他们,这不就是一举两得了嘛。

  老典大伯又说:咱这离城市那么远,谁愿意来钓鱼呀?小老板说:看您出去少了不是,现如今哪,县县、乡乡、村村都通公路了,从市里、县里一车就能开到咱们村口了。现如今哪,城里有钱的人都有小汽车,有了小汽车呢,跑得越远越带劲,越是偏远的地方空气越清爽呀,越有利于他们的精神愉快,身体健康呀……

  小老板越说越带劲,老典大伯却越听越不感兴趣。最后,小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看老典大伯,走时狠狠地把抽空了的烟盒朝塘里扔去。老典大伯赶忙拿起高粱秆子,把香烟盒从野塘里捞上来了。

  望着小老板走远了,老典大伯骂道:小兔崽子,不就是在城里挣了几个钱嘛,张口城里闭口城里。啥子城里人喜欢钓鱼,啥子城里有钱的、当官的喜欢钓鱼,乡下人就不喜欢钓鱼了?老百姓就不喜欢钓鱼了?真是屁话!

  骂着,骂着,老典大伯竟想起了小时候钓鱼的情景。

  记得那时候,庄里老宅前面的那个池塘,一年到头水满满的,水里鱼也很多。和村里的土地一样,这水塘也是集体的,塘里的草鱼、鲢鱼是生产队花钱买的鱼苗养大的。塘里的鱼,个人是不能随便捕捞和垂钓的。只有在每年的端午节、中秋节和过大年的时候,才由生产队集体捕捞,然后分给各家各户。

  想想,那时侯的人真是实诚啊。水塘就在自家门口,水里的鱼儿就在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在塘边上淘粮、洗菜,鱼儿就在竹篮周围觅食。下塘里洗澡,鱼儿就在身边晃悠,一会儿不动身子,腿上和屁股上让小鱼咬得痒痒的。生产队里没有专人像看庄稼那样看鱼塘,但也没有发生过偷偷摸摸逮鱼的事儿,就是在水塘里钓鱼的情况也很少。这很少的钓鱼情况,就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往往趁大人们下地干活的时候,躲在塘边的树底下和灌木、藤蔓丛中,拿着自制的工具钓鱼。

  实际上,这些孩子钓鱼也不是嘴馋想吃鱼,主要是感觉钓鱼是一种很刺激、很好玩的游戏。那种感觉,几十年过去了,老典大伯至今还清晰记得:阳光透过疏疏密密、微微摇摆的老树枝叶,在静静的池塘里投下斑驳流动的阴影,塘面上连绵不断的细细水波和鱼浮子点点荡开的层层涟漪,交织出一幅幅好看的图画。偶尔,一只蝴蝶从眼前缓缓飞过,一只款款点水的蜻蜓慢慢地立在钓鱼竿头。突然,鱼浮子沉入水中,起身提起鱼竿,一只红尾巴大鲫鱼跳出水面,这会儿别提多高兴了,刚伸手抓住滑滑的鱼儿,远处飘来大人们的说话声,心里一惊不要紧,手里的鱼儿又落入水中……

  想到这儿,老典大伯哑然失笑,心里还真的想钓鱼了。

  六

  想钓鱼的不只是老典大伯。

  自从老典大伯整修好野塘,特别是野塘里生出了鱼儿,庄里的几个老家伙也都想钓鱼了,只是大伙儿不好意思对老典大伯直说。大伙儿感到,老典大伯整修野塘,大家不仅不支持他,不帮他的忙,而且还奚落他,想看他的笑话,等人家累死累活把野塘修整好了,又想去钓鱼。这样不搭戏台光想唱戏的事儿,怎么好直说呢。

  不能直说,这几个老家伙就拐着说。

  一天,小时候经常和老典大伯一块儿钓鱼的老明大伯来到野塘。说了一会儿闲话,老明大伯说:老典大哥,您说这塘里的鱼儿没有被人逮过,它们怕人不怕?

  老典大伯说:咋不怕呢,鱼儿生出来就知道人要吃它的。您看这不管大鱼小鱼,它们在水面上浮水、在水边晒太阳,看起来怪悠然的,只要人在塘沿上一走,就是坐这儿不动,只要咳嗽一声,鱼儿立马就会在水里藏起来。

  老明大伯又问:那您说这塘里鱼儿没有人钓过,它们会不会吃钩呢?

  老典大伯说:咋不会吃钩呢?只要有食物它们就要吃,就像咱小时候,肚子经常空着,见到能吃的东西不是就想吃吗。

  两个人笑了笑,老典大伯接着说:我刚才说了,大鱼小鱼都怕人,但它们要吃东西,人把它们好吃的东西当诱饵,它们能不上当受骗嘛。

  又有一天,小时候经常带老典大伯玩耍的老广大伯来到野塘。聊了一会儿家常,老广大伯说:老典老弟,您说这人真怪哎,咱们那时候从大集体到包产到户,干了多少累死人的农话儿,那时经常想,啥时候不这么累了就好了。现在干农活儿用上机器了,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人不累了,心里也没有负担了,可这闲着空着又觉得有些憋得慌。

  老典大伯问:您家里不是有电视吗?你们几个老家伙不是经常打牌吗?

  老广大伯说:嗨,电视上放得多是些打呀杀呀,爱呀恨呀的,我除了每天看看天气预报,知晓知晓我儿子、我闺女工作地方的天气情况,别的就很少看啦。

  说起打牌,老广大伯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老广大伯说:开始打牌还有些兴趣,打打“争上游”、打打“斗地主”,再来点儿小刺激,可时间一长,就提不起精神啦。那几个老家伙,就会打这简单的一副牌,打两副牌脑子就不够了。去年春节,儿子、孙子回来教我打两副牌的“八十分”,今年春节回来又教我打两副牌的“掼蛋”,还说是城里非常流行的打法。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学会了。可我教那几个老家伙好几天,他们就是学不会。再说了,我也觉得打牌时间长了,身上腰疼、脖子疼的老毛病就加重了。老伴劝我要经常出去走走,儿子、闺女回来也让我多活动活动,最好是到野外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还说啦,如果有钓鱼的地方出去钓钓鱼……

  老典大伯明白,老明、老广想来野塘钓鱼,他们代表了庄里几个老人的想法。

  老典大伯也明白,野塘虽然是自己吃苦受累才变成这个样子,但这并不是说野塘是属于自己的。外面有人来逮鱼,自己出来阻拦,咱可说是维护庄里的财产。庄上有人要在塘里涮脏罐、沤苎麻咱出来阻止,可说是保护自然环境。可庄里人来钓钓鱼,并且是想健健身、养养性的老人来钓鱼,咱还有啥道理好说呢?

  于是不久,在野塘的坡沿上就坐起了几个老渔翁。

  老渔翁们用的都是传统的自制钓具。鱼钩是缝衣服针捏的,鱼线是缝衣服线做的,鱼竿是细细的青竹竿削的。真不知道,在如今不点油灯、不纺棉线的时代,他们钓鱼的钩呀、线呀是怎么弄出来的。老渔翁们用的鱼饵,也是在庄稼地头上扒出的蚯蚓,他们也不会朝塘里打什么窝子的。

  与其说他们在钓鱼,还不如说他们是在钓那远逝的岁月,钓回那小时候的记忆吧。

  不过,老渔翁们这样的传统钓鱼方式,在现代的鱼儿面前是小巫见大巫了。野塘坡沿上的老渔翁们,一天也钓不了几条鱼,但他们钓得很高兴。

  老广大伯一手端着鱼竿,一手拿着手机在和远在省城的儿子说话呢。我呀,我身体很好,精神也好,这会儿哪,正在您老典大叔鱼塘里钓鱼呢!老广大伯声音高的,连水底的鱼儿都能听到,更不用说在塘对面也在钓鱼的老典大伯了。

  老广大伯的话音刚落,似乎是对他的赞同和回应,老明大伯放在屁股后的手机,响起了“青青河边草”的嘹亮乐曲。

  “老典大叔的鱼塘。”这可是老广大伯对省城里的儿子说的,一起钓鱼的老家伙们也都听到了。这会儿,老典大伯的心里挺受用。这可是对自己工作的肯定和表扬啊。又一想,这话儿也不够准吧?那么更对味的说法是什么呢?老典大伯自己也说不清楚。

  七

  春去春又来。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庄后的野塘更是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野塘的坡沿被青青的野草覆盖着,草丛中竟钻出了杏树、桃树、桑树苗儿呢。这可能是往年庄里的留守儿童来野塘玩耍,随手扔下的果仁生出来的吧。也可能是哪个来野塘钓鱼的老家伙,有意埋入土中的种子在春风化雨里生根发芽了。塘里的水草更加丰茂,碧绿的水草中还夹杂着野菱角淡紫色的叶瓣。这难道是来野塘叼鱼的白鹭送来的礼物?水边一片片芦苇、菖蒲丛中,还能看到墨鳍的黑鱼缓缓游动。

  但人们也发现,在过去的冬天里,野塘的周围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野塘的上空,横跨着一条高压电线,野塘前面和后面的田地里,分别耸立着两个高大的水泥杆子,水泥杆子上挂着“高压危险!禁止钓鱼!”的红字铁牌。在野塘的四周,分别有一块木牌,上面也是红字写着“此塘禁止钓鱼!”

  原来,庄里的用电线路还是多年前拉的。这些年,家家户户用电设备逐渐增多,以前的老旧线路适应不了用电增长的需要,经常过载停电。近两年春节,在外地打工的人回来过年,他们也像城里人学习,用电炒锅烧菜、电饭煲煮饭,还用电热器洗澡、取暖,弄得庄里经常断电,大家连 “春晚”也看不安生。于是,一些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又是打电话,又是发“微博”,又是上“论坛”,不断向上面反映,要求改线拉电。

  乡亲们的要求受到有关方面重视,供电部门就趁着冬闲为庄里改造线路,新的线路就经过庄后野塘的上边。按照规定,供电部门把电线架得很高,又在电线杆上和野塘的四周,设置了醒目的“高压危险!禁止钓鱼!”的警示牌。

  暖春时节,正是野塘钓鱼的好天气。坐在塘沿的草地上,或是偎在塘坡的草丛里,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轻轻的鱼竿握在手上,细细的鱼线荡在水中,点点的鱼浮子瞧在眼里,那缕缕的快意就跳上心头了。想到这些,庄里的几个老渔翁就沉不住气了,纷纷来到庄后的野塘和老典大伯的茅棚。

  自从那电线杆和塘边上有了警示牌,老典大伯心里也很纠结。要说吧,野塘里不给钓鱼未尝不是个好事儿。没人钓鱼了,野塘更平静、更安宁了,自己也更好地对野塘进行守护了。但又一想,庄里那几个老家伙没有地方钓鱼了,肯定心里很失落。好不容易有个健身康心(这是老明大伯常说道的词儿)的乐子,一下子又消失了。不要说他们,就是老典大伯自己也有点儿失落。不说这钓鱼是自己从小就迷恋的玩意,就说那几个老家伙来野塘钓鱼,看得出来大家是从内心感谢自己的,就是他们的子女,也对自己多了几分少有的尊重。

  记得今年春节拜年,几个老渔翁从城里回来的儿女,甚至孙子辈的,就放着花儿夸奖自己。有的说,多亏了老典大伯的鱼塘,要不然我那老爹非在牌桌上躺下不可。有的说,俺爹去老典大伯鱼塘钓鱼,还真给俺省了不少“赌资”呢。有的说,爷爷经常到老典爷爷鱼塘钓鱼,俺看着他老人家的身体比以前好了。最热情的要数老广大伯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春节回来还专门请老典大伯,在饭店里吃了一顿饭呢。想到自己的劳动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想到自己做得不起眼的事情,还能受到人家的表扬。这心里呀,还真是有了成就感呢。

  这天,庄里几个老家伙一起来到庄后的野塘,来到了老典大伯的茅棚。老典大伯又是倒水又是拿烟,连说话的口气,脸上的表情也像亏欠大家似的。

  老典大伯说:真是对不住大伙儿呀,你们看那大红字的牌子挂着,这塘里还能钓鱼吗?

  老财大伯说:这鱼塘是咱自己的,他停了一下,赶忙纠正道,这鱼塘是老典兄弟的鱼塘,老典兄弟说能钓就能钓。

  老凯大伯说:这牌子是供电部门立的,又不是政府的规定,也没听说那个法律,不准在鱼塘里钓鱼。

  老广大伯说:人家供电部门,也是为钓鱼的人着想,万一钓鱼碰到上面的高压线,会触电的,你们没看过,电视里播过钓鱼电死人,打官司的事儿?

  老明大伯说:对这个事情嘛,我让我在城里上学的孙子上网查过。我孙子说了,钓鱼触电,主要是鱼竿碰到了上面的高压线。我孙子说,经过鱼塘的高压线,有多高是有规定的,一般钓鱼时鱼竿不大可能碰到高压线。我孙子还说了,现在鱼竿有碳素鱼竿、有玻璃钢鱼竿,还有竹竿制作的鱼竿,玻璃钢和竹竿制作的鱼竿不传电,碳素鱼竿是传电的,万一碰上高压线,是很危险。

  老昌大伯打断,说:你别洋乎乎的,啥碳素,啥玻璃钢,咱连见也没见过,咱不就是用小竹竿钓鱼嘛,我也知道,竹竿和木棍一样不传电。你们没有听说过?前年,西村有个老奶奶洗衣裳,把洗好的衣裳朝凉衣绳上挂,不小心衣服碰上破了皮的电线,老奶奶的手就给电麻住了,幸亏叫旁边看书的小孙女看见了,小孙女随手抄起粗竹竿,一竿子把老奶奶打翻。等儿媳妇从地里回来,手上掉了皮的老奶奶还告小孙女的恶状,说是这丫头片子,见我叫电麻住了不来拉我,还拿起竹竿打我。

  老家伙们都笑了起来。

  老典大伯也听过这个故事,好像是乡里的电工,来庄里宣传用电常识讲的吧。

  笑过以后,大家的意见,倾向于用竹竿可以在塘里钓鱼。老明大伯说:想不到咱们这老土的钓鱼法子,还科学着呢。

  就在大伙儿要做最后决定时,老典大伯又提出了个问题。

  老典大伯说:西村的老奶奶凉衣服给电麻住了,可能是刚洗过的衣服是湿的。湿的衣服碰上了破皮的电线,电就传到手上了吧。见大伙儿盯着他看,老典大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用竹竿钓鱼,就是站在高压线下的塘沿上,把鱼竿举起来也够不到高压线的。如果,万一,咱钓了个半大不小的鱼儿,一摔竿子,带水的鱼线挂到了高压线,鱼线上的水顺着竿子流下来,会不会传电呢?

  对于这个问题,大伙儿都没有想过,一时间茅棚里沉寂下来。

  就在这片刻的沉寂中,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