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狞厉刚健的现代升华
来源:文艺报 | 王学谦  2016年09月26日06:42

晚清至五四以来,中西文化交汇融合,中华美学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拿来主义,吸收西方美学的因素,使中华美学呈现出中西交融的特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美学的消亡,而是一种新的发展和创造,它比古代更丰富、更开阔。它的背后有深远的中华传统,却又融入了世界的因素,从而构成了一种不同于古代的现代美学。

人们谈论中国美学的时候,很容易强调古代传统而忽略现代创新,甚至将现代美学看成是对古典美学的背叛、消解。这种保守的观点未免过于狭隘、拘谨。如果我们眼界开阔一些,也许就会更符合实际。中华美学始终与民族生活融为一体,是丰富的、开放的,更是发展变化、与时俱进的。中国美学不仅笼罩在古代文化之中,也连接着现代的生活和外来的影响。现代中国人的美学追求,既是对古典美学的反叛,也是对古典美学的继承,更是对西方美学的融合,是新的创造。如果说我们现在还对某些新的现代美学创造缺乏普遍的民族认同感的话,那么随着时间的延伸,这些现代创造也必然会融入中华美学的传统之中。

在纷繁丰富的现代美学中,有两种风格特别值得注意,它们都很典型地体现了20世纪以来中华美学的创造性特征。一种是鲁迅的摩罗风格,刚健狞厉、焦灼激越;一种是周作人的静逸风格,平和冲淡、超脱闲适。这两者都是融合着相当程度的西方文化、文学因素的,但是两者也都深扎于中华美学大地的深厚根基之中。周氏兄弟都曾留学日本,都深受日本、西方文化的影响,他们对西方文化也持非常开放的态度。鲁迅留学时期就提倡摩罗诗,呼唤那种激情、凶猛、狞厉的诗风,也深受尼采的影响,尼采可以看做是哲学里的摩罗。五四文学革命以后,鲁迅的《狂人日记》就以狂人的狞厉姿态向吃人礼教宣战。在《铸剑》《野草》等杂文里,这种浪漫诗人的激情和狞厉都有所表现。但是,事实上,在整个20世纪,尽管鲁迅的影响很大,真正能沿着他那种摩罗气概继续向前行走的人却并不太多。相反,周作人的影响反而在文学中留下更多,或许是这种静逸的风格牵连着更为广泛的传统心理。五四时期废名的小说创作,然后到30年代的京派,都流溢着一种周作人的静逸之气。有京派理论家之称的朱光潜就特别喜欢古希腊的静穆美学,他将古代的陶渊明看做是最伟大的诗人。林语堂小品文虽然非常活泼,却也不无周作人的那种气味。沈从文最大的贡献实际上就是对陶渊明的桃花源的现代重写和改写,将一种古典田园山水的意境构筑在现代小说里,这种影响非常之大,就连孙犁“荷花淀”也散发着这种意味,汪曾祺在80年代以后继续着沈从文的意境,也深受文坛的瞩目和重视。这里可以看出,在我们的审美心理深处,那种柔性的道家文化,那种善于将日常生活诗化的意愿和能力是多么的强大。

其实,在中华美学中,道家美学也有疏狂的一面。魏晋风度不仅仅是超脱闲适,也有怪诞狂放的激情。而李白那种“蜀道难”情感抒发也明显带有狞厉的崇高之美。追溯到原始道家那里,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都似乎有一种矛盾和悖论,一方面他们都主张静,乃至要到达一种心如槁木的状态,另一方面,你看看他们那些激烈的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分明是比谁都更富有激情,比谁都更犀利、尖刻,尤其是庄子。魏晋风度里也并非总是一副超脱、飘逸的神态,也有激情、火爆的一面。他们服药,而且以狂为美,阮籍、嵇康都不乏棱角和激情。鲁迅说,“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就是说话,也要糊糊涂涂地才好,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但在晋朝更有以痴为好的,这大概也是服药的缘故。”

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话,原始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神话里则更多一些凶猛、恐怖的摩罗气氛。《山海经》有很多兽身人面的人兽合一的形象,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乃至恐怖形象。这里都宣示出中华传统的深远之处存在着的那种狞厉刚健的美学精神。鲁迅儿时就喜欢《山海经》,喜欢上面的那些人神合一的图像。鲁迅的散文《阿长与山海经》就写到了他对《山海经》的好奇和情感。还有,鲁迅喜欢民间的“鬼魂”,这或许和《山海经》文化不无关系吧。和朱光潜相反,鲁迅对陶渊明评价则更倾向那个写《闲情赋》的陶渊明,更倾向那个吟诵“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陶渊明。在鲁迅那里,陶渊明的自由、大胆乃至凶悍更为重要。鲁迅这种美学趣味,不能不让人联想到青铜时代的饕餮纹。那是一种神秘、凶悍、恐怖的图案,回响着原始时代的声音,折射着原始人的精神嗜好。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这些饕餮纹,尽管粗野狞厉,却仍然是美的,是一种崇高之美。中国人普遍认同、崇拜的“龙”也是带有饕餮纹的神韵的。“龙”是蛇身、马头、鹿角、鹰爪,还有猛兽的獠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这种形象也是明显带有恐怖、凶猛的精神气质的,只是人们习以为常,便忽略或适应了它的那种可怖性而已。

那么,从中华传统的角度看,莫言小说颠覆性的凶猛叙事,从近处看是对鲁迅传统的呼应和壮大,从远处看,便是对中国古代美学的现代提升和拓展。长期以来,人们呼吁着传统的现代转换,现代、当代文学的创作实际就是在审美实践中对传统的转换,传统转换并非几句空洞的口号。莫言小说的美学风格很独特,天马行空,狂放不羁,充满着令人震撼的颠覆性、爆炸性体验和强烈而犀利的怀疑、批判精神。明显具有一种摩罗精神、有一种饕餮纹的意味,有龙飞凤舞的大气、粗粝和狰狞。从精神分析的原型理论看,将莫言小说的原型追溯到龙、饕餮纹、《山海经》也未必不符合实际。其实,许多批评家、研究者早已注意到莫言与传统之间的密切关系,莫言自己也注意到这种关系。比如说,他谈及自己童年的生活的时候,总是想起家乡稀奇古怪的民间故事对他的影响,他把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看做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从80年代文学状况看,莫言无疑受到魔幻现实主义启发和影响,也受到先锋文学和寻根文学的熏陶,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但是,这不影响他的本土性和创造性,本土性与世界性并非完全对立,而是相互交融,在此基础上的创造,就是不同以往的新时代美学精神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