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知识分子观的价值重估和当下意义
1908 年,鲁迅在《破恶声论》中提出了“伪士”这一概念,什么是“伪士”? “伪士”身份是民国前后的“士人”、“新党”,他们往往留学西洋东瀛,将口号、名词、言论、学说、主义等挂在嘴上,但只是“外在于己身”的“半生不熟的名词”,同他们的实际道德操守相违背,“只偷一些新名目,以自夸耀,而其实毫无实际”,鲁迅痛斥之为“假此面具以钓名声于天下”的“伪士”。而对于那些留学英美、自称为“特殊知识阶级”的正人君子和文人雅士,鲁迅是将他们排除在知识分子之外的,他们的西装革履包裹的不过是旧中国士大夫的灵魂,充当的是帮忙帮闲的旧文人角色。1927年,鲁迅在一篇《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中,对这些知识阶级进行了批判:“我看中国有许多知识分子,嘴里用各种学说和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的粪。”这里的“知识分子“事实上不是鲁迅所肯定的真的“知识阶级”,而是假的“知识阶级”。从鲁迅的上述定义来看,鲁迅所批判的假的“智识阶级”或“伪士”,其典型特征是并没有把追求知识和真理本身作为目的,而是把口号学说主义等作为工具来钓名,缺乏独立不倚的品格,在行动和思想上无一定的坚持、原则与操守,左右摇摆,随机应变,表里不一,抱着骑墙的犹疑态度,其目的只是为了一己的生存或实际性的利益需要。那什么是真的“知识阶级”呢?鲁迅认为,“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
鲁迅的“知识分子观”的时代价值显而易见,但却需要重新估定,更充分地认识它的价值和意义。鲁迅的“知识分子观”不仅仅具有现实针对意义,即不仅仅针对的是鲁迅所生活的时代的“知识分子”,更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辐射性和普遍性意义,对当下的知识分子同样具有参照作用和批判性价值。在当今社会中,鲁迅所批判的那些无原则、无坚持、无操守、无担当、只图一己私利、缺乏公共关怀精神的知识分子更是大量的存在,甚至比鲁迅的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高度技术化的当下社会,传统意义上的“公共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正在削弱甚至消失,拉塞尔·雅克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中认为,美国社会真正的危机是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正在消失,它被专业化程度过高、狭隘的学院专家们取代。拉塞尔·雅克所提及的这一危机现象也体现在当下中国,除个别人外,知识分子在公共事务面前普遍保持沉默,陷入了可怕的整体“失语”状态,背后乃是“种种利害”的精明考虑。
如果说当下“公共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正在走向沉沦,那么“学院派”知识分子会怎样呢?他们学术研究的目的,到底是如陈寅恪那样“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还是如鲁迅所说的那样——“嘴里用各种学说和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便利和舒服”、“以自夸耀”、“假此面具以钓名声于天下”,把追求私利作为最终的目标?学术研究已经沦为谋利的手段、钓名的工具、夸耀的资本,而纯然忘记对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追求。由此我不得不想起鲁迅当年对“伪士”、对假的“知识阶级”的批判,不得不折服于鲁迅批判的犀利性、深刻性和前瞻性,不得不承认鲁迅对知识分子的批判仍具有鲜明的现实当下意义。
(作者系泉州师范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