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难声中忆鲁迅
1936年10月,当得知鲁迅去世的时候,郁达夫正在远离上海的福建。悲痛中写下这样的文字:“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这里所说的奴隶性,引自鲁迅的语录,也有针对攻击鲁迅的言论而发出的感慨。郁达夫看到,无论生前和死后,谩骂鲁迅的人依然很多,可说那恶言恶语里,都透露了那些存在的可笑与可怜。
郁达夫说过:“鲁迅的葬事,实在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的一座纪念碑,他的葬仪,也可以说是民众对日人的一种示威运动。工人,学生,妇女团体,以及鲁迅生前的知友亲戚,和读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参加行列的,总有一万以上。当时中国各地的民众正在热叫着对日开战,上海的智识分子,尤其是孙夫人蔡先生等旧日自由大同盟的诸位先生,提倡得更加激烈,而鲁迅适当这一个时候去世了,他平时,也是主张对日抗战的,所以民众对于鲁迅的死,就拿来当作了一个非抗战不可的象征;换句话说,就是在把鲁迅的死,看作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具体事件之一。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种情绪下的全国民众,对鲁迅的哀悼之情,自然可以不言而喻了;所以当全国所出的刊物,无论那一种定期或不定期的印刷品上,都充满了吊鲁迅的文字。”
这段文字写于1938年的8月,抗战已经开始12个月。在民族战争中的关键时候写下此文,也有郁达夫的某种寄托。这和萧红在抗战时期创作的话剧《民族魂》用意相近,都是借着这个先驱者,激起国人反抗的热情。鲁迅遗风深深感染着为国捐躯的人们,恰恰证明了其精神的不凡意蕴。
认真看郁达夫的著述会发现,在整个抗战的年月,他在文章中提及的最多的是鲁迅。《回忆鲁迅》《怀鲁迅》《鲁迅先生纪念奖金基金的募集》《鲁迅的伟大》《鲁迅逝世一周年》《抗战以来中国文艺的动态》《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等,真情感人,一时传播甚广。那些关于鲁迅日常性的描绘及思想的审视,都是肺腑之言,其有温度的文字,与那个远去的灵魂深深叠印在一起。我们今天看那些滚烫的文字,当知处于水火中的知识人怎样的殉道,怎样的持节于苦路,其间散出的思想之光,成了人间难得的遗存。
生于1896年的郁达夫,比鲁迅小15岁。他与鲁迅的相识,是在1923年2月,那时候他在北大教书,很快就被周氏兄弟吸引了。在北京文坛与学界,周氏兄弟的名声鹊起,文章的新与学问的深,都非常人可及,不久就成为了好友。他回忆说:“那时候,鲁迅还在教育部里当佥事,同时也在北京大学里教小说史略。我们谈的话,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只记得谈了些北大的教员中间的闲话,和学生的习气之类。他的脸色很青,胡子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衣服穿得很单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他年龄不大相称的样子。他的绍兴口音,比一般绍兴人所发来得柔和,笑声非常之清脆,而笑时眼角上的几条小皱纹,却很是可爱。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得很;散置在桌上,书橱上的书籍也并不多,但却十分的整洁。桌上没有洋墨水和钢笔,只有一方砚瓦,上面盖着一个红木的盖子。笔筒是没有的,水池却像一个小古董,大约是从头发胡同的小市上买来的无疑。他送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北风吹得很大;门口临别时候,他不晓说了一句什么笑话,我记得一个人在走回寓舍来的路上,因回忆着他的那一句,满面还带着了笑容。”
说起郁达夫与鲁迅的关系,能够看出现代知识分子自我选择悲壮的一页。他深知鲁迅的价值。当年他们一同从事左翼活动,在鲁老夫子那里所得甚多。当文坛无知者攻击鲁迅的时候,他写过这样的诗句:“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氓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
郁达夫的旧诗很好,气韵仿佛从唐人那里流来,鲁迅在他那里感到了中国读书人无伪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唱和,社会的情怀广远,思想的厚度一看即知。看似文字游戏,而时代深层的意象都历历在目。虽然都是新文学的作家,就国学根底而言,也是那些遗老遗少的文人所不及的。
有一次,他在回答记者询问的时候说:“在目下的中国作品中,以时间的试炼来说,我以为鲁迅的《阿Q》是伟大的”。他常常以西方作家对比鲁迅,《萧伯纳与高尔斯华绥》里就说,“在我们中国,幸喜还有一位鲁迅先生,可以和萧伯纳对对”。几年后在讨论中国的散文时,他对鲁迅有过逼真的描述:“鲁迅的性喜疑人——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所看到的都是社会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语多刻薄,发出来尽是诛心之论:这与其说他的天性使然,还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来得恰对,因为他受青年学者受社会的暗箭,实在受得太多了,伤弓之鸟惊曲木,岂不是当然的事情么?在鲁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这种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说,尤其是《两地书》里面,看得出来。”
从创造社营垒出来的郁达夫,本来是浪漫派的拥护者,自己的身上多有感伤的成分,遇见鲁迅的峻急、幽默之文,和温情有趣之人,完全被俘虏了。他向郭沫若等人推荐鲁迅,并未被一下子接受。后来创造社、太阳社诸人抨击鲁迅、郁达夫,反证了他们与世俗不同的价值。鲁迅觉得郁达夫无创造社团体的毛病,脸上没有创造气,那是可爱的地方。他们彼此欣赏,都快意于自己与世间的特殊距离。因为真,且有济世之梦,在鲁迅看来,都是人性难得的一面。
鲁迅所讨厌的士大夫气、绅士气、官气,郁达夫身上都没有。他的看似颓废的样子,实则有人性的美。同为留学日本的人,郁达夫伤感的记录多多,荒诞之笔里有深深的绝望。因为意识到祖国的落后,又遭到诸多歧视,内心有着改造社会的冲动。受到自然主义与私小说影响,郁达夫的作品忧郁症的成分很重,有人认为具有颓废派的特点,并非夸大之谈。《沉沦》写留学生在日本的生活,完全没有掩饰,将生理的感受与思想的感受都描摹出来,流泻出死灭般的痛楚。郁达夫对于肉体之痛的呈现,大胆而真实,让旧式读者感到不适。但鲁迅兄弟却很爱他的作品,觉得写出了国人的一种真。周作人后来为郁达夫辩护,那理论与鲁迅也几乎是吻合的。
同样是写到绝望,鲁迅的文字却没有郁达夫那样自然主义的情绪,他的克制以及思想之痛的流露,在一种大的境界里,肉欲的感受被升华到精神的层面。这恰是郁达夫自己缺少的地方。他惊异于鲁迅洞悉人生的目光,那老练的笔触生出的境界,可以与西方一流的作品比美。1939年,他在《纪念契诃夫》的文章里说鲁迅的创作,与俄国的契诃夫颇为接近,深刻、幽默、短峭中流动着人间爱意。如此定位鲁迅的价值,既有自己的审美尺度的因素,也有道义上的因素。在抗战的紧要的关头,他的表述的背后,有大的关怀于斯。
不妨说,郁达夫的敬佩鲁迅,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在文本里读出克服羸弱精神的强力。他承认自己柔嫩,失败感过于浓烈。《沉沦》《薄奠》《她是一个弱女子》,都被苦楚压倒了。而鲁迅则有呐喊的勇气以及斗士风骨。即便写了不幸与悲哀,可文本背后的强大气流,自己哪里有呢?他称鲁迅是中国的美男子,和英雄人物,不都是随便的表态。在五四感伤主义的作家里,没有谁像鲁迅那样既写出了感伤,又超越了感伤。在超越性上,鲁迅是病态的知识群落最应学习的人物。
(作者系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