蜣螂·西西弗
杨遥,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1975年生于山西代县,中国作协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短篇小说奖。
在埃及的白沙漠里,几乎无动物生存。一只蜣螂好不容易找到一粒骆驼的粪球,要把它拖到潮湿的地方保存起来。恰好粪球落在两座沙丘之间,蜣螂用劲地推啊推啊,每次推上一截,便滑下来。它又从头开始推……
看到这里,脑海里倏然出现西西弗神话中不停地把巨石推向山顶,滑落,又往上推的西西弗。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每天在重复着一件事情,一辈子像一天一样只做同样的事情,而他们的所求所得,并不比蜣螂的粪球更有意义,或者溢出了蜣螂的需求,为实现更多欲望的挣扎。但无疑,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这种终日重复劳作的悲剧,他们快乐地辛勤劳动着,并以此为荣,努力去收获自己所谓的幸福;少部分人看到了身上的重负,感觉到处境的悲惨,但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只能在煎熬中度过这一生;极少数的人明白加之身上的重负是因为自己藐视神明,坚守自我,对生活充满激情,才受到这种非人折磨,这是为了理想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在清醒的痛苦中,知道自己的目标是攀上奥林匹斯山顶,搬掉石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又是幸福的。
作家的一种责任就是指出活在懵懂中的人生存的悲剧,同时又能在悲剧中发现挣扎的意义,指引人们从自我封闭的狭小空间走出来,看到浩瀚无限的真实世界,去为追求浩瀚无限的美而努力,让人感觉到这种努力的幸福。它使得蜣螂和西西弗好像做着同一件事情,但意义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我在小说中写了大量公务员、教师、农民、工人、大学生、手工业者、流浪汉、社会混混等形形色色人的痛苦、迷惘、挣扎。不是乐于描写苦痛,我深深知道,假如一个生活卑微的人认识不到自己的悲剧,那他的卑微无疑更加加深了一层,叫醒他虽然残忍,但有可能使他领略到另一种别样的幸福。而那些即使身居高位或者富可敌国的人,假如认识不到自己的悲剧,那他也是一只拥抱大粪球的蜣螂。所以每当在生活中看到这样的不觉醒者,心里就会有种隐痛,可是偏偏每时每地都能看到这样的人。上了街入眼的是在公交线上跑了一辈子的司机,打开电视是每天坐在领导席上念稿子的官员,参观工厂看到的是工业生产流水线上在不同的花瓶上画同一片树叶的工人,其中也包括我的一些父辈……他们大多过得比我快乐。我有时怀疑自己的价值,但想到庖丁解牛不是惟手熟尔,他知道自己干什么,而这些人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于是又忍不住把自己平庸的思想加诸到这些平庸的人身上。把隐藏的痛苦、挣扎描绘出来,让它们发酵、长成,成为大树一样的景观,不是为了让人们欣赏苦难,是为了引导人们去思考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思考的人多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就多了。这个社会也许就不至于流于世俗的平庸,或者向黑暗倒退。
在描写这些人物的时候,得意只是偶尔的时刻,大多时候有种沮丧,觉得笔下的人物理应有更为奇妙、更为精彩或更为糟糕的结局,但发现自己力不从心。这时便有种堂吉诃德挥舞着长枪刺向风车的感觉,明明知道结果悲惨,却还在努力奋战。这种状况在生活中也如影随形,本来希望活得简单一些、真实一些,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许多小说中的事情也在生活中发生,真的同样纠结,毫无办法。也许这是许多作家的通病,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事可为而有些事不可为,在生活中不懂经营,不去苟且,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失败,是因为他们的坚守,这本身就是一种西西弗式的悲剧。在这种时候,感觉作家都是稻草人,只能站在自己的麦田里,眼睁睁地望着鸟雀、昆虫啄食庄稼,却没有办法。
让蜣螂变成西西弗,不是生物工程,是精神工程。世界上有些最伟大的作家,他们生前卑微、狭小,犹如蜣螂。但是他们通过在书中所下的功夫,洞察了人生的悲剧,弘扬了理想主义精神,他们看到了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人能看到的东西,把历史、现实和未来融合到一起,他们的行为使他们自身成为了西西弗,也使更多的人成为了西西弗。
粪球仍在滚动,巨石也在滚动,一代代的西西弗不停地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