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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曾经的“中国故事”

来源:文艺报 | 叶子  2016年09月19日07:07

今年6月,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瓦萨文理学院许华(音译,Hua Hsu)教授的新书《一个漂浮的中国佬:跨太平洋的幻想与失败》(A Floating Chinaman: Fantasy and Failure across the Pacific, 2016)。如何用国际主义的视角想象中国故事,如何在异域传承中华文化的美学精神,在这古老而隐晦的议题之下,许华把人物传述、档案记录、文化评论与故事讲述相混合,回忆左翼作家蒋希曾(1899-1971,Hsi Tseng Tsiang)被遗忘的人生。

20世纪30年代,《纽约客》杂志在版块的夹缝中,曾报道过自力更生的作家蒋希曾,一个从写作到出版,从销售到送货上门,为读者“一条龙”服务的热情写作者。《纽约客》的态度并不热情,它挑剔着蒋希曾的文法错误与口音,弄错了他的年龄,对他一再反复的政治倾向也颇有微词。在赛珍珠《大地》(The Good Earth)疯狂畅销的1931年,纽约街头的蒋希曾正四处兜售他的处女作《中国红》(China Red)。这部书信体小说,讲述了一对政治理想相悖的年轻恋人,在越洋通信中经历着各自信仰的转变。

《大地》的成功在美国出版界引起了中国热,也无意中限定了文学市场中关乎“中国”的写作格局。西方还不曾有过中国作家们的小说选集:1934年,美国记者伊罗生在鲁迅和茅盾的帮助下,编译了短篇集《草鞋脚》,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出版。之后,哥伦比亚大学的王际真编译《传统中国故事》和《当代中国故事》,可惜读者寥寥。在两次大战之间的美国,未来的民主同盟中国似乎是一片充满可能性的国土,讲述中国的可能性却屈指可数。赛珍珠以外,写作《中国灯油》的何芭特,普及中华文化与美学常识的林语堂,将四万万中国人看做潜在顾客的商人卡尔·克劳,有力操控对中国舆论的《时代周刊》创始人亨利·卢斯,是少数几位手中握有“中国叙事”发声筒的写作者。

蒋希曾生在江苏南通,毕业于东南大学,1926年赴美留学前,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工作。他是孙中山丧事筹备处委员,也是廖仲恺被刺案的目击者,理应成为一个比赛珍珠等人更切近的讲述者。他在文体与叙事上作风大胆,自我推广时也毫不含糊。蒋希曾告诉《纽约客》的记者,自己正在写作的小说,“有一点像《大地》,不过要好得多”。他甚至在自费出版的小说封底,摘取德莱赛秘书婉拒自己时的礼貌推辞,直接作为德莱赛本人的推荐语。

在写给德莱赛的自荐信中,蒋希曾洋溢地铺陈着自己正在酝酿的小说构想。他要写一部中国无产阶级的奥德赛,既讲述旧中国的底层生活和无法融入的美国社会,也包含“由苏联启发的革新”、“地下党的革命工作”和“新中国无产阶级的斗争”。这本以全球视野想象中国革命与新生的小说《一个漂浮的中国佬》,最终没有写成。

无论蒋希曾如何更换文体,从反讽杂文到情感小说,从激进诗歌到实验戏剧,似乎都无法承载他宏大的文学理想。即便在无产阶级艺术大热的20世纪30年代的纽约,风格的摇摆不定,也使他的作品难以归类。他的反资反帝与在地的无产阶级艺术同行们并不合拍,而对纽约劳工与移民的同情,又让他无法全力以赴地为中国代言。担心前期作品过于激进,蒋希曾还自费出版了一部态度软化的,超越地缘政治的三幕剧《死光》(China Marches On, 1938)。这一年,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写作环境却没有任何好转。两年后,因学生签证过期,也因和劳工组织活动密切,美国政府正式考虑遣返蒋希曾。在拘留所的两年中,他不断写信四处求助,在厕纸上连绵不绝地发问控诉。狼狈经历的惟一后果,是蒋希曾断了自己的作家梦,就此不再写作。

蒋希曾一度做过许多无用的努力,试图在文化的立场与基因传承,在对中华美学的独特领悟力上,与赛珍珠相抗衡。他常常攻击这位传教士家庭出生的白人女士,质疑她可变通的隶属关系,嘲讽她赋予读者的中国想象,却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力。赛珍珠在“中国故事”背后生机勃勃运转了近20年,在1950年代影响力逐步衰退时,她用一整部长篇《上帝的子民》(God's Men)来影射另一位解读中国的文化权威亨利·卢斯,并将他塑造成一个自我推销的机会主义者。渐渐失去话语权力的赛珍珠要为一场更重要的角逐投入精力,卢斯才是她不得不在意的敌人,相比之下,处在“讲述中国”金字塔最底端的蒋希曾,实在太微不足道。

许华的当代叙述重新审视了跨太平洋的比喻性空间里,代言中国故事与发扬中华美学精神的权力争夺战。这些未曾具体言说的偏见与疑惑,最后以蒋希曾未完成的作品命名。《一个漂浮的中国佬》表面上讨论该由谁,用怎样的修辞来讲述中国。实际上,许华强调在公平与真实的争议背后,清晰投射着作家之间对于写作权力的博弈,这里面有钦羡也有嫉妒,有因意识形态相悖而生发的明显敌意,也有精心伪装后的复仇幻想。

蒋希曾让人难忘,因为他和赛珍珠力量悬殊,因为他作为一个作家彻底地失败了。他对踏入主流的渴望,对落入边缘的恐惧,使他在拘留所写下的凄苦信札,远比小说中野心勃勃的辩论更具吸引力。让人想不到的是,蒋希曾后来去好莱坞做了演员,演了近40部影视作品。他甚至出现在一部由赛珍珠小说改编的影片中,演一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