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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雨花台
来源:解放军报 | 高建国  2016年09月19日08:55

又是江南草长莺飞时节,我来到风景秀丽的红色圣地南京雨花台,寻觅“江南抗日义勇军”前辈神秘的人生后花园,瞻仰叱咤风云的苏南东路地区英雄光耀千秋的灵魂安歇处。

六朝雨花凝天地神韵,一部青史铸千秋圣台。凭险临江的雨花台,历史上就是一个掩埋忠骨的地方,每每上演“山之上,国有殇”壮怀激烈的一幕。南宋抗金英雄杨邦乂拒不降金,被金人在雨花台下剖腹取心。150年后,抗元英雄文天祥兵败被俘,押解北京途经南京,在《怀忠襄》一诗中表达了对杨邦乂的敬仰之情和殉国之志。文天祥殉难后,人们在“褒忠祠”附祀他,遂改名“二忠祠”。1927年以后一段风雨如磐的岁月,雨花台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和爱国志士最集中的殉难地,无数志士血沃圣土,其中留下姓名的仅2406人。

1957年,叶飞与在宁的原“江抗”领导人动议,将1939年9月牺牲的“江抗”副总指挥吴焜遗骸从江阴定山湾迁葬雨花台。从那时起,随着“江抗”辽远悠长的集结号声的召唤,一些原“江抗”领导人及追随他们南征北战几十年的部属,百年后陆续汇聚于此,在这片圣土找到了人生归宿。

进入雨花台功德园拾级而上,最先看到的是吴焜由叶飞题写碑名的赭红色墓碑。光阴荏苒,流光似箭,这位当年苏南日伪顽畏之如虎的红军师长,在殉难地附近定山湾小憩18年后,已经在这片充满英风浩气的圣地长眠58个春秋了。

据说雨花台的忠魂多红色恋情。生于1910年的吴焜,29年的短暂生涯充满了苦难和危险,当他刚刚与自己挚爱的镇江姑娘杨瑞年相识相恋时,不幸血洒江阴,以身殉国。很多人都知道“江抗”有个虎将吴焜,但很少有人知道吴焜与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女团员杨瑞年甜蜜而又悲楚的恋情。今天的人们忆起被囚于上饶集中营的杨瑞年在刑场上视死如归,身中六枪还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悲壮一幕,想起吴焜猛虎一样扑向敌人喷着火舌的机枪,掉转枪口向敌猛扫直至中弹牺牲的震撼人心场景,怎能不为两位新四军儿女的侠骨柔肠所感动和骄傲!吴焜和杨瑞年战火中的红色恋情,绚烂不逊五彩雨花,悲壮不输千秋忠魂!

2014年8月29日,虎将吴焜的赫赫英名,光荣入选国家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

来自华野一纵的团长蓝阿嫩虽是小字辈,却是继吴焜之后第二个来雨花台的“江抗”红军战士。1963年4月7日,国家有关部门把蓝阿嫩的灵柩从山东战地运至南京。迎灵那天,当刘飞、乔信明、廖政国、曾如清等众多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将军抚棺前行时,他们感到,那只英勇无畏的畲族雄鹰,凤凰涅槃般复活了。

1947年1月15日,在鲁南战役攻克齐村的战斗中,华野一纵一旅一团三连爆破手杨根思受命炸掉敌碉堡受阻。杨根思匍匐前进来到连部,对来前沿指挥的蓝阿嫩说:“敌人炮火封锁得很厉害,无法抵近碉堡,我报告排长批准我牺牲,排长不批准。哪有人家要求牺牲也不批准的?”蓝阿嫩非常喜欢这个憨厚的战士,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是要你去牺牲,而是要你去夺取胜利!”他指着左侧碉堡说:“你从二连那里插进去,避开敌人火力先炸开方形堡,再从左面向里插!”杨根思接连投出两颗手榴弹,趁着烟幕飞快逼近四方大碉堡,正要引燃炸药包导火索,忽听里面的敌人在争吵投降还是不投降。杨根思一个箭步蹿进碉堡,高举着手榴弹大喊:“缴枪不杀!”犹如惊弓之鸟的敌人被吓呆了,战战兢兢爬出碉堡,杨根思将上百名俘虏押回二连。

1950年11月29日,杨根思在咸镜南道率部阻击南逃美军,用尽弹药后抱起炸药包冲进敌群,与40多个敌人同归于尽,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1952年9月,中国人民志愿军为杨根思追记特等功,并追授“特级英雄”称号。

2009年,杨根思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杨根思成为名垂青史的著名战斗英雄,蓝阿嫩功不可没。

蓝阿嫩遗骨迁葬雨花台后,“江抗”老领导以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名义给他立了碑。让蓝阿嫩从陌生的战地回归一纵这个温暖的战斗集体,是“江抗”老首长对爱将最大的人文关怀。

吴焜墓前方不远处,是当年“江抗”东进时的副总指挥、开国少将乔信明的陵墓。这位第三个来雨花台报到的“江抗”老战士曾任红军团长和师参谋长,“江抗”东进时任副总指挥。新中国成立后,乔信明任南京军区空军后勤部政治委员。1963年9月4日,乔信明因病在南京逝世,终年57岁。

1934年10月,时任红十军团第二十师参谋长的乔信明跟随方志敏北上途中,在怀玉山奋战7昼夜未能突出敌重围,方志敏把剩下的部队编成一个团,任命乔信明为团长掩护突围。苦战数日部队弹尽粮绝,敌人放火烧山时,乔信明和方志敏一起被俘。方志敏在狱中给乔信明写信说,你应很好地向干部进行教育,在敌人面前一定要顽强,怕死是没用的。我们几个负责人已准备为革命流最后一滴血,你们不一定死,但要准备坐牢。在监狱中学习列宁的精神,为党工作,坚持斗争,就是死了也是光荣的。方志敏牺牲后,乔信明被判无期徒刑,在狱中进行了3年不屈不挠的斗争,抗战爆发后,经徐特立营救得以出狱参加了新四军。

1959年夏秋时节,乔信明利用和夫人于玲在黄山疗养之机,在有关同志帮助下,创作了反映方志敏最后岁月和记述自己狱中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掩不住的阳光》。这部由“江抗”伉俪以杜鹃啼血精神创作的纪实小说,雪藏半个世纪之后,于2011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2011年4月4日,于玲的骨灰安放在江阴祝塘烈士陵园时,细心的子女将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掩不住的阳光》轻轻放在于玲的骨灰盒上,聊补于玲生前未看到心血结晶付梓之憾,告慰其在天之灵。

打了大半辈子仗的廖政国仍旧性急,1972年4月16日,这位59岁的南京军区炮兵司令员,就早早循着“江抗”集结号的号音,到雨花台望江矶报到来了。

生于1913年的廖政国是大别山的儿子,“江抗”东进时,任“江抗”东路二支队支队长,因火烧虹桥机场声名鹊起,成为江南威慑敌胆的抗日英雄。战争年代,廖政国任过新四军团长、旅长、苏浙军区第四纵队司令员、师长、军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任过军长和上海警备区司令员等职。

“江抗”领导人素来个性鲜明,共性也高度趋同,即生来命大,人人都摸过几回阎王鼻子。廖政国战争年代8次负伤无损虎威,1940年10月任团长时,给大家讲解一批从伪军缴获的手榴弹的构造原理,不料手中的手榴弹突然哧哧冒起白烟。当时,院子里有人在晒太阳,窗台上趴着正在听讲解的警卫员和马夫,里屋团政委在休息,手榴弹朝哪扔都会危及别人。千钧一发之际,廖政国一面让大家隐蔽,一面飞身蹿上桌子,挺身举弹,尽可能让手榴弹远离屋内外的同志。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周围的人安然无恙,廖政国的右臂却被炸飞了。

廖政国意外失去右臂成了他军旅生涯的一个拐点,也给他波澜壮阔的人生平添了新的传奇色彩。1955年授衔,毛泽东说:“中国从古到今,有几个独臂将军?旧时代是没有的,只有我们的红军部队,才能培养出这样的独特人才。”

从吴焜墓向南第三排有刘飞的墓。1939年9月22日,“江抗”政治部主任刘飞在江阴与敌作战时负伤,子弹留在肺中。“江抗”奉命西移北上时,刘飞和一批伤病员来到常熟阳澄湖芦苇荡养伤。1948年11月,在兄弟部队配合下,华野一纵副司令员刘飞,指挥部队在江苏窑湾一举歼灭国民党第六十三军,淮海战役首战告捷。新华社战地记者崔左夫赶来采访,刘飞闭口不谈制胜秘诀,反而带崔左夫去看部队。路遇打扫战场归来的一七五团二营时,刘飞说,这个部队当年坚守阳澄湖敌后斗争有很多感人的事迹,将来有机会,你一定要写一写他们。1957年,崔左夫赴苏南采访两个月,写出了纪实文学《血染着的姓名》,经上海人民沪剧团党总支书记、剧团长陈荣兰与文牧改编创作成抗日传奇剧《芦荡火种》,1963年底上演后大获成功,后改编为京剧《沙家浜》。1984年10月刘飞逝世后,刘飞夫人朱一与子女商定,将蛰伏刘飞胸中45年的子弹取出,捐赠苏州革命博物馆。2001年5月1日,刘飞骨灰由苏州迁葬雨花台,从而成为“江抗”第一个进入雨花台功德园的将军。

姗姗来迟的戴克林曾任“沙家浜部队”副军长,于2001年来雨花台报到,戴克林16岁参加红军,长征中在河西走廊身负重伤,一路乞讨回延安,1940年4月和刘飞一起随谭震林到“江抗”。4月25日,谭震林在会上刚宣布戴克林任一支队支队长,日本鬼子突然进犯徐市。谭震林对戴克林说:“你去指挥,打退这股敌人!”戴克林接过别人递来的驳壳枪和望远镜,一个箭步蹿到屋外,冲着部队官兵吼道:“我是新来的支队长,这个仗由我指挥!”说着令人架起梯子,噌噌爬上房顶,拿起望远镜一看,只见公路上上百名日军正野马般冲了过来,距开会地点只有百把米。戴克林指挥部队立即占领北港庙村和公路一侧,急令调来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把抱在怀中,率先向敌开火。部队官兵的长短枪也一齐开火,一下子把敌人打蒙了,“江抗”与日军形成对峙。二支队支队长陈挺率部火速驰援,两队官兵合力击退了日军。

历史仿佛在冥冥中作出了新的安排,当年率部进军东路的“江抗”领导班子成员,除叶飞怀着未竟之志,于2000年4月18日把自己的指挥位置放在与台湾和金门隔海相望的厦门外,其余成员又进入了一个新的任职期,横跨雨花台烈士墓园和功德园,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组成了新的战斗集体,准备完成生前未了事,同时开始新的进击。

5月的阳光下,如诉如泣的音乐流水般在墓园荡漾,充溢着江南丝竹特有的人生况味。墓园本是凝固的民族精神文化史。近代以来,赴义千秋、血沃圣土的雨花台,便以其无与伦比的特有浩然正气,深藏厚植着中华民族百死不悔、万难不屈的精神密码。伫立在红色天堂的入口处,但见满山忠骨,遍地英灵。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巍然矗立的灵魂,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段光耀千秋的历史。置身庄严圣洁的民族精神之林,游目骋怀,我仿佛又回到了旌旗招展、鼓角争鸣的烽火岁月:陕北的深远经略,云岭的拨云见日,茅山的星夜进击,澄南的喋血厮搏,阳澄的芦荡坚守,茂林的绝地反击,延安的隐忍取义,窑湾的梦回苏南……曾经点亮“江抗”乃至波澜壮阔中国革命战争历史的一个个或震撼、或隽永的场景,一齐在我的眼前叠现、翻飞,一如凹凸有致、栩栩如生的浮雕,山呼海啸般齐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读懂了何为历史在这里聚焦、风云在这里际会!

江南的杜鹃花年年映山红,兼有血谊和亲情的“江抗”儿女们,岁岁来雨花台祭奠自己的亲人,在天上人间的凝目相视和心灵感应中,向父辈汇报自己的奋斗进取。昨日的红色追忆令人回味无穷,今天的金色梦想正衍生出新的传奇。

高天流云,江风浩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长江,正穿过虎踞龙盘2600个春秋的古城金陵,一泻千里,蔚成万千气象。

大江南北,神州八极,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热潮正方兴未艾。那是一个民族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的苏醒和重塑。

标题书法 徐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