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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点燃叙事的可能 ——浅析《茧》的叙事策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 石  2016年09月18日17:52

复调叙事不难,但写出新意不易。《茧》的复调做得比较细腻,并不大开大合,复调形式只作为叙事策略,本身并不承载太多的意义。整个故事包裹在巨大的叙事框架之中,这本身就是一只“茧”,但与茧相同,茧内部的东西或许才更契合作者的本意,我们把蝶轻拿轻放,这里就“茧”论《茧》。

作者有意让叙事变得生动,于是在大复调的基础上,尝试更多元的人称叙事。李佳栖的第一人称叙事单纯而且独立,程恭一贯的第一人称叙事实则用第二人称叙事与李佳栖形成互动。我们也能够发现,仅仅凭借叙事语言和方法分清两位叙事者的差异是很困难的,这样的叙事手段给读者们带来最直观的冲击就是,叙事者和作者高度重叠了——李佳栖是谁不重要,程恭是谁也不重要,小说似乎从一开始就有解构自我的欲望,于是也带来了叙事的无限可能。尽管程恭的叙事一直在配合着李佳栖的主线,但是李佳栖在建构甚至重构的同时,程恭同时在冷静地解构。

李沛萱一直想拥有叙事的权利,但是始终找不到一个支点。如果说还存在着第三位叙事者,“梦”可以很好地充当。大量的梦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中交代给读者更多信息,那些在梦中传递的信息往往与现实中的叙述碰撞、对话、交锋,与梦境之外的叙事互相作用,从而形成充分的张力,梦的叙事成为平行于程、李二者的第三位叙事者,同时不带有独立的叙事时间,但又是参与情节发展的重要隐喻。“死人塔”被李沛萱发现后七月末的一天,程恭照例不被李沛萱奶奶的喜欢,小卖部里遇到她并有意无意蹭到她的胳膊,晚上便梦见被三个白袍子的人捉住关在实验室,商量着把他的心取出来后放在哪种药水里,因为他的心里有脏东西。这个梦本身说明,程恭自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尽管在与“差学生”团体交往、与李佳栖姐妹交往中并没有产生认可,但是蹭到李奶奶所产生的对抗的快意未必是真,可怕的梦恰恰给出了程恭潜意识里对自我的怀疑和对李家给自己的定义的认同。

李佳栖在做梦,梦见“毛梭梭的麻花辫”的小时候的自己,在拆一副俄罗斯套娃——甚至到李佳栖长大后,也不停地在重复这一梦境,永远拆不尽套娃让她感到恐惧,不仅历史事件是相似的,时间本身也循环往复,让这样的含义变得清晰可见的方法就是用显性的叙事时间将其烘托出来。

程恭也做梦。317房间里程恭在“结满毛球、沾满汗液、口水和尿渍”的红色毛毯上做过很多奇怪的梦,而且在这些梦里都有同样的场景——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在梦里我可以完成许多现实里面看似荒谬但梦里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梦见射击,总也射不到目标。

程恭的故事与李冀生的故事达成了看似明暗两条主线的重叠,程恭的行事一定程度上复现了当年李冀生的轨迹,这是历史的重演。程恭一度希望拥有力量完成家族的复仇,在梦中不断操练的射击技术正指向他的这一远大理想,但是梦中的程恭始终无法完成射击任务,射不准技术不到位,这些都不是他无法达标的原因,根源在于程恭完成家族复仇的想法是否真正根植在他的意识中。当两条叙事主线逐渐重合的时候,程恭发现自己看到的历史,已经是两个家族早已达成共识的难言之隐,这种冲击对于他的成长是至关重要的,以至于故事结尾程恭直奔李冀生的轨迹而去,小说看似后程乏力的结构是否也在暗示,冲破大雾破茧而出的努力只能是虎头蛇尾。

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交错、跳跃的叙事时间。一切真实叙事时间起源于程老爷子的“卡住了”,卡在了1967年的死人塔。他的时间停止了,但是小说的叙事时间刚刚开始,从一个病人对历史的失去开始。在两条平行叙事时间的进行中,作者安排许多新的时间点不断切入:“很多年以后,汪露寒和我爸爸在使馆的派对上再次遇到……”;“很多年以后,他告诉她那时候她的每个笑容都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他很想找个罐子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作者故意打乱叙事时间,同时并置一个等位的叙事地点,让时空有秩序地交错,忙而不乱,小说于是渐渐拥有立体的层次感。

历史在故事的叙事时间中被逐渐剥夺了话语权,过去的历史仅仅代表了一串枯燥无味的数字。这种叙述方法似乎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我们当下的历史,很可能会成为日后缅怀甚至热衷的叙事时间。时间的远方和空间的远方在小说的最后也无法找到一个温柔的着陆点,故事也仅仅是结构而已。

罪与罚,爱与恨,这些“关系”在题记所引用萨克雷《玫瑰与指环》中的话里可以得到印证:“孩子,我所能给你的祝愿不过是些许不幸而已。”当我们看到一个早熟儿童对于童年经验的细致入微的描写时,一种丰富的伤痛的现代性呼之欲出。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止一人选择用厚窗帘挡住阳光,痛苦地做爱,痛苦地凭吊。整个小说笼罩着一股闷热的夏雨欲来的气息,让人想到《雷雨》,闷热直至胸口透不过气来,李佳栖和程恭都在这样闷热的氛围里面发泄着身体和精神的力比多。

也如马克思所说,一起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看似牢靠的东西正在变得不堪一击。当作者用大多半的篇幅叙述李佳栖和程恭们在南院美好时光时,一切都显得冗滞又漫长。程恭也在发现的过程中开始不止一次提地到“家族”。家族是隐性的,正如一切试图用家族建构完成宏大叙事的作品一样,一旦和特定的年代联系,就必然会有家族的内驱,“家族”在程恭的眼中不过是个“陌生、遥远、近乎煽情的书面用语”,但是却在他创造灵魂对讲机与爷爷形成对话的创造中变得有血有肉起来。最牢固的关系似乎永远活跃在看似古老呆滞的家族伦理中。在不同的时期,程家总有一个成员希望程守义活着,程老爷子失去的是生命,但是得到了最鲜活的家族符号,这一个只会眨眨小圆眼睛的老头维系着整个家族内在血液的翻滚。

小说从第一章开始吸引我,但让我感到有趣的是“茧”外之茧。没有人会提醒我们如何进入到叙事的迷阵之中,李佳栖和程恭们也只会躲在叙事的列车里面不出来,但也正是这样一种“迷”之叙事,带给讲述故事的精致机杼,同时赋予了故事阅读的无限可能。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