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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静:这一次,障目的反而是真相 ——评张悦然《茧》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薛 静  2016年09月18日17:49

障目的真相

1967年的一个雨夜,医学院废弃的德国水塔中,被批斗殴打过后的程副院长奄奄一息地躺在水泥地上,冒雨赶来的外科医生,却用他那拯救了千万个生命的灵巧双手,将一枚细长的铁钉精准地钉入了他的太阳穴……

张悦然的新作《茧》,正是围绕这桩五十年前的谜案展开。铁钉的创口被轻巧地掩藏在血污之中,被发现时为时已晚,程副院长陷入昏迷、口不能言,直到成为植物人。程家上下一片悲愤,少年程恭决心寻找真相,为爷爷和家族报仇。

如果按照这个线索展开,那么这将是一部抽丝剥茧式的侦探小说,然而张悦然却并不屑于如此,恰恰相反,正当程恭准备发明灵魂对讲机来与植物人爷爷沟通时,却在无意中听到了真相:凶手就是同在医院的李冀生医生。侦探还没出手,凶手就已亮相,“追寻真相”之旅没有启程,就已终结。

随之浮现的另一面是,程副院长不懂医术、刚愎自用,与众多医生骨干积怨已久,程家凭借“植物人”哭穷卖惨,在一次次现实利益的甜头中衰败下去,李冀生医术精湛、兢兢业业,最终晋升院士,成为医学院与李家人的骄傲。两家人的命运,在一枚铁钉之间,被悄然置换。

于是,当植物人的孙子程恭,和院士的孙女李佳栖面对面时,这部作品似乎又应该成为一部伦理大戏:荣耀、财富、权力、阶级,不可告人的罪恶与被偷走的命运,足以让他们相互撕咬、相互拷问。但是,张悦然又一次调转笔锋,把这一切身外之物抹平,将程恭和李佳栖轻轻地放到了同一个茧壳之中,他们都成为了世俗眼中的蹉跎客与不幸人。因而,“拷问真相”的伦理审判,在殊途同归中再次宣告终结。

我们常常说一叶障目,看不清真相,只能困于方寸之间,但是这一次,面对奔涌的历史巨流,小小的真相,反而成为那枚障目之叶,令人囿于爱与罪之中,不得超脱。如何处理真相与假象,个人与历史,现实与虚无,如何超越真相,获得自由,成为《茧》最深沉的底色。

历史的庶子

祖辈与父辈,构成了主人公李佳栖的双重阴影。祖辈的院士爷爷李冀生,被纪录片讲述成了一个严谨敬业、忘我无私的光辉人物,他是集体主义时代的标杆,是牺牲掉的众多小我构成的那个大我的化身。在国家权力的碾压之下交出一切,可怕,在时代浪潮的狂欢迷醉中奉献一切,也可怕,然而最可怕的其实是,他不需要强权施压,也不被氛围影响,而是经过精密的计算,决定牺牲部分,而让主体的利益最大化。夫人骨折,孙女可以放弃比赛照顾起居,儿子去世,自己也仅仅是重新安排了手术排期。循规蹈矩,一丝不苟,这是一代“无情的胜利”。

与祖辈的集体主义不同,父辈李牧原充满了八十年代个人主义的反抗与浪漫。他的一生,是终身在反抗的一生:他和农村姑娘结婚,是为了反抗父母;他和汪露寒出轨,是为了反抗命运;他支持学生北上运动,是为了反抗权威……李牧原用尽生命,演绎了一场歇斯底里的浪漫,但所有的反抗是为了坚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表面的传奇背后,是被同行孤立的跨国倒爷,在贩运假冒伪劣商品中讨口饭吃,最后死于车祸的“浪漫的溃败”。

李佳栖所身处的八〇后一代,恰恰受困于祖辈与父辈带来的恢恢阴影。她不是得不到真相,而是在集体主义偶像破碎、启蒙主义理想幻灭的时代变革之中,得到了太多太多的真相。她拒绝在爷爷的纪录片中出镜,为那座宏大的伟人像添砖加瓦,她想要重塑父亲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传统,但是却在一次次故人的回忆中碰壁。

“我爷爷没杀过人,请你以后不要再乱说了。”堂姐李沛萱顶着嘴角的伤疤,顽强地捍卫着她所笃信的这个故事的纯洁。她并非不知道真相,但是她如园丁锄掉杂草一样,维持着目之所及的整洁,以此作为信仰的安栖之所。

“你总是要把你爸爸的人生轨迹和宏大的历史捆绑在一起,好像觉得只有这样,他生命才是有意义的……你就不能把他从历史上解下来一会儿?给他一点自由不好吗?”相较于堂姐李沛萱的强悍与笃定,恋人唐晖则是一种柔软的回避。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的意义、坚守、甚至真相,只要能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这不就够了吗?

然而李佳栖却对历史怀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填补缝隙、抚平褶皱,保存一份“完本”,然而却又一次次不可避免地掉落入这些缝隙和褶皱之中。李佳栖也好,程恭也罢,他们希望成为真相的守护者,成为历史洪流的中流砥柱,但却又没有足够的能量来驾驭真相、导引历史。历史的重担仿佛意外被交与了一两个软弱的个体。更加残酷的是,当众人纷纷如沛萱和唐晖那样,将历史的丰沛搁置一旁,以实用主义的姿态来过好个人或家族的生活,潮流竟然也开始顺着这条浅浅的河道继续前行。李沛萱和唐晖成了历史的嫡子,李佳栖和程恭反而沦为历史的庶子——他们被需要,但永远不被重视。

犹在茧中

对于张悦然来说,她所面临的不仅是纵向的历史之茧,更有横向的文学之茧。作为新概念出道的青年作家,张悦然背后是期刊文学传统的涓涓细流——教授家庭出身的阅读经验、《萌芽》杂志走红的培养园地,但是面前却是青春文学商业化的汪洋大海——将“青春”“叛逆”“美女”制成标签,将作品包装成商品推向大众。历史中祖辈与父辈叠加的阴影,此刻被拍平成为相互缠绕拉扯的两极。

知名的一批八〇后作家,不同于传统作家培养体系中先庙堂后江湖的路径,大多是先进入市场,而后通过巨大的商业影响力倒逼文坛获得承认的。张悦然出道之初,就顶着市场给定的诸种标签,书写着略带忧伤的少女经验。张悦然的写作既属于以叛逆为主色的青春文学,又能扬长避短、用清丽细腻的文笔弥补个人经验的匮乏。从《樱桃之远》到《水仙已乘鲤鱼去》,至哀至美,都是女孩子们的人生片段,甚至无法从“女性”的高度解读。直到《誓鸟》,南洋九死一生的冒险之旅,让张悦然开始有意识地将走出个人的小屋,叩问外面的世界。在阅历这座桥梁的勾连下,商业市场的广度和文学传统的深度,成为张悦然都想争取的对象。

然而从2006年的《誓鸟》,到2016年的《茧》,十年之间,中国的文坛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期刊为阵营的传统文学,正在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才、资源与信心,来维持这个系统继续自主运转下去。而青春文学里被商业化、标签化了的“叛逆”,如同李牧原那种无所坚守的反抗,最终不免沦为年轻人荷尔蒙的宣泄口。网络文学成为草根封神的新领域,也成为资本逐鹿的新战场。曾经被青春文学标记、被文坛传统招安的八〇后写作者,又该怎样在这样的文学场中继续前行?

同一批出道的那些知名的八〇后作家里,公知心、电影梦,都曾是韩寒的招牌,是他用来安放一代人青春与情怀的花园,而郭敬明则实用许多,从写作者转型出版商、电影人,锦衣华服少女梦,明星粉丝四冬情,哪张牌好打就打出哪张。然而对于张悦然,那种对文学传统的追慕和责任,让她注定无法走得轻快恣意。更何况,张悦然的长篇小说,已经是出版社准备出一部,杂志社就准备发一部,期刊对张悦然的认可,亦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拯救。她脱离不了商业,也脱离不了传统,唯有勉力前行,拉起这两驾马车。

张悦然与李佳栖,在《茧》之中,通过一次次对历史的触摸,各自寻找着她们的方向。能否破茧而出,其实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枚小小的茧壳,究竟是会成为被历史淹没的旧所,还是在洪流中漂行的小舟。

但此时此刻,她们都犹在茧中。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