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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09月20日06:00

书名:《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作者:Twentine(无量渡口)

出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9月

书号:978-7-5500-1869-3

定价:35元

目录:

楔子

1 陶器•警察局•雨

2 烟•学业•奇怪的男人

3 泥沼•青春•难言之隐

4 迷途•永恒•理想国

5 旅行•列车•我是好人

6 山•水•菩萨

7 从前•告别•远方

8 昆明•黑暗•公主和女巫

9 画•毒•家

10 刘伟•暗算•新年快乐

11 高考•明月•自我

12 偶然•圆满•不为人知

番外 雪山雪山

后记

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作者:Twentine(无量渡口)

楔子

那天杨昭正在工作室绞尽脑汁地折腾一件陶器,电话就来了。

来电话的是杨昭的弟弟杨锦天,他口气平稳地带来了一个消息——他又进警察局了。

是的,又。

杨锦天进警察局的次数频繁得让杨昭在听见这个消息时,几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她跟电话那头的弟弟说:“哪家?”

杨锦天说:“凌空派出所。”杨昭听完放下手中的陶碗,眯着眼睛对电话说:“凌空?你怎么跑城南去了?”

杨锦天语气不好地说:“来参加朋友的聚会。”

杨昭说:“然后呢,是在饭店闹起来了?”

“不是!”一提出了什么事杨锦天明显烦躁起来,他语气甚差地说道,“有个朋友喝多了,打车的时候跟出租车司机吵起来,然后就动手了。”

杨昭说:“给人家打了?严不严重?”

杨锦天怒叫道:“是我们被人打了!你快过来!”他喊完就直接摔了电话。

杨昭放下手机,去洗手池冲干净手,把外套穿好,翻开包看了看还有多少钱,然后整理出门。

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外面天已经全黑。杨昭走出工作室的时候迎面吹来冷风,让她紧了紧衣服。

九月的北方,已经开始寒凉了。

杨昭去车库取了车,坐进车里时先点了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因为关车门的风蹿动了一下,杨昭抬手护住它。

一口烟吸进,杨昭缓缓地将它吐出来,车内弥漫着香烟的味道。

杨昭喜欢抽烟,不是什么好习惯。大成玉溪是她的最爱。杨昭的家里、车里、工作室里到处放着烟。

1 陶器•警察局•雨

她一直将烟抽到半根没了的时候,才发动了车。

杨昭开着车,迅速又平稳地行使在二环路上。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让烟顺着缝隙飘出去。

街头灯火通明。

杨昭很快抽完一根烟,她将烟头掐灭,然后才开始想她弟弟杨锦天的事情。

其实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三年前的一场事故,让他失去了双亲,杨昭的父母将杨锦天领回自己家抚养。杨昭也是那年回到了这座城市。

她在外很久,久得让她对叔叔一家的惨剧甚至不能感到痛苦。她难过,但是还不到痛苦的程度。至于这个弟弟,杨昭大他九岁,她与他的关系谈不上亲密。

杨家人的相处模式恭敬且疏远,杨昭对小时候的杨锦天印象并不深刻,真正让这个男孩烙印在她心里的恰恰是叔叔一家的葬礼。

在葬礼上,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哭得像是整个世界都塌了。杨家人的感情内敛,杨昭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也能绝望成这样。

也就是从那天起,杨昭决定留下来。她并没有同父母一起住,而是在外租了一间公寓,她连租了上下两层,下面的用来生活,上面的用来工作。

杨昭尽可能地照顾自己的弟弟,但现在看起来效果甚微。

杨锦天因为事故的原因,休学一年,他今年读高三,正是关键的时候,但是他对学习一点也不上心。杨锦天读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那是他自己考上的。然而中考之后没多久便出了事,之后他再没认真学习过。

不管是杨昭的父母还是杨昭,都没有苦口婆心地劝说过杨锦天好好读书,这是杨家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你不愿意,那没人管得了你。

可这不代表他们对他漠不关心。事实上,杨锦天几乎是杨昭生活中最关心的人。

她每个月给他很多生活费,她给他买很多书,希望他有一天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她也在他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在他身边。

就好比现在。

凌空派出所不太好找,杨昭在导航的帮助下也绕了许多圈,最后在路口的一间简陋的小房子前停下了。

这路口昏暗得很,只有一盏路灯。派出所前停着两辆执勤的破摩托,还有一辆出租车。

杨昭下了车,往派出所里走,在路过那辆出租车的时候,她瞟了一眼车牌号——J4763。

那是一辆随处可见的出租车,杨昭只看了一眼就走了。

进了派出所,门口没有看门的。这派出所管辖范围本来就不大,平日来往人员也少,杨昭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时候才碰到第一个人。

那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谢顶十分严重。他看见杨昭,皱着眉头过来。

“你找谁啊?”

杨昭对他说:“我来找我弟弟,他刚才打电话说在你们这里。”

男人啊了两声:“那伙打架的是吧?跟我来吧。”

杨昭跟着他往二楼走,男人边走边说:“现在年轻人就好冲动,跟出租车司机也能打起来,你是家长就好好管管。”

杨昭一句话都没有说,走廊里出奇得安静。那男人回头看了杨昭一眼,杨昭面无表情,男人觉得自己的话没人搭茬有点儿没面子,想再开口,那一刻杨昭刚好抬眼看着他,让男人一瞬间觉得好似自己在偷瞄她一样。男人马上转过头接着领路,也没再说话。他脸色有些不好,这女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将杨昭领到二楼,有几间屋子亮着灯,男人带她走到把边的一间屋子,推开门朝里面说了一声:“老王,来领人的。”

杨昭进了屋,观察了一下。这屋子好像是个小办公室,有一张办公桌,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办公桌旁有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再一旁是两条长凳,凳子上坐着三男一女,其中就有杨锦天。

这四个年轻人好似只有杨锦天还有理智,剩下的都醉得东倒西歪,屋子里开着窗,却还是有着浓浓的酒气。

被称为老王的警察走过来问:“你是谁的家长?”

杨昭没有答话,她走过去,钩起杨锦天的下巴,杨锦天的脸上并没有伤痕。

杨锦天皱着眉头甩开杨昭的手,杨昭问他:“你不是说被打了,伤到了吗?”

老王过来,打了个圆场。

“什么被打啊,胳膊被拉了几下,都没事。”

杨昭听完,伸手将杨锦天的袖子撸起来,杨锦天的手腕上有一圈红痕,有些红肿。杨锦天收回手,不耐烦道:“我没事!”

杨昭转过头,看着老王。

“打人的人在哪?”

另外一个警察看着杨昭里外不顺眼。

其实杨昭没有做什么,但就是这份什么都没做让人觉得她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

那个警察将手里的一叠材料往桌子上一放,声音虽不算响,但足以吸引全屋人注意了。

他年纪看起来比之前的两个警察都小,三十不到。他眼睛看着杨昭,手指头指着杨锦天。

“酒后滋事!跟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闹事!你是他什么人,就这么教育孩子的?”

“哎哎,小宋你别吵吵。”老王将他指着人的手拍下去,“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好好管教一下就行了。”

杨昭站在屋子中央,她看着那个叫小宋的警察。

“打人的人在哪?”

老王的手也停下了,他转头看着杨昭。小宋低声骂了一句,老王把他按下去,又对杨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几个小朋友晚上喝多了,打了辆车要回家。结果车停下的时候吧,有个老太太也想坐,司机觉得老太太可怜,就想拉这老太太,结果这几个小孩可能是喝多了脑子有点浑,就非不让。”老王说到这,手一拍,“不就这样嘛,这就起了点争执。”

杨昭听完后,看着老王说:“谁先打的车?”

老王说:“什么?”

杨昭说:“谁先招的手,谁先把这辆车拦下的?”

“这。”老王一脸笑,道,“给老太太让座不是应该的吗?你再怎么着也不能跟个八十多的争车啊。”

“啊。”杨昭点点头,“也就是说,是我弟弟先打的车。”

老王听到这也有点不乐意了。

“你怎么说话呢,就这点事计较个没完了是不是,你跟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抢座那是啥啊,那不是人渣吗!”

杨锦天低着头坐在一边,听到这话马上站了起来。

“你他妈说谁人渣?!你说谁人渣?!”

小宋可算逮到他站起来了,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瞪着眼睛指着杨锦天:“你给我坐下!坐下听见没?!是不是想被拘留?!”

“操!”杨锦天醉了酒之后胆子也大了,他甩了一下袖子就要冲上去。杨昭拦住他:“你坐下。”杨锦天想要挣脱开:“你松手!我他妈怕他们?你松手!松手!”

“啪!”

杨昭一个耳光扇过去,所有人都安静了。

杨锦天侧着脸,脸上僵硬无比,他的脸上慢慢显出红印。

杨昭一直轻声细语。

“你坐下,剩下的事姐姐给你处理。”

杨锦天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眶泛红,他埋着头坐下,杨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杨昭转过头,没有看两个警察,而是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有些昏暗,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墙角还站着个人。

杨昭看着那个人,说:“打人的那个司机,是你吧?”

杨昭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两个警察也愣了一下。老王先反应过来,他堆了一脸笑地看着杨昭,说道:“什么打人啊,就拉扯了两下,私了怎么样?”

杨昭没有看老王,她一直看着那道阴影。

“打人的是不是你?”

小宋皱着眉头说:“我说你这女的怎么回事啊?你装什么啊?这是两方责任,你弟弟酒后滋事你还想怎么的?”

杨昭转眼看着小警察。

“两方责任?酒后滋事?”杨昭语气平淡,“是他们先打的车,有法律规定一定要给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让车吗?还有,先动手的人是谁?”杨昭说着,看向阴影里的那个人,“我了解我弟弟,他可能不让座,但他决不会先动手打人。剩下那几个都醉得站都站不直。先动手的人是你吧?至于你们……”杨昭看了一眼办公桌旁站着的两个警察。

“我不知道你们一直向着这个司机是为了什么,不过,吓唬我是没用的。如果这个司机不赔偿、不道歉,那咱们就法院见吧。”

杨昭这一段话是把后路都堵死了,那两个警察也卡住了,他们好像还没见过这种红脸、白脸都不吃的女人。

“是我动的手,你要赔多少?”

角落里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很平。

杨昭说:“道歉,然后拿五千。”

小宋马上说道:“五千?手腕拉红了就要五千,你讹人啊?”

“行。”

“生哥!”小宋走到墙角,低声对那男子道,“这他们纯是讹你呢,你不用答应,我帮你说。”

那人摇摇头:“不用了,多谢你们了。”他对杨昭说,“能不能宽几天?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杨昭说:“那就先道歉好了。”

那人静了静,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杨昭开口,还要再说什么,杨锦天叫住她:“姐,算了。”

杨昭回头看他,杨锦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杨昭静默片刻,对老王说:“我现在能领他们走了吗?”

老王也觉得五千有点多了,他皱着眉摆手,“走吧走吧。”

“等等。”

在杨昭要领着杨锦天他们离开的时候,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叫住了她。杨昭回头,看见小宋送来一张纸条。

那男人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容我半个月,我还你钱。

杨昭看了一眼小宋。这个男人面子倒是大,连个纸条都是警察帮着送。她接过纸条,看见上面有个手机号码,杨昭把纸条揣进口袋,领着人离开了。

回去的车上,杨昭把三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年轻人放到后座,让杨锦天坐在副驾驶。

“我先送你去医院。”

杨锦天没拒绝,他也觉得手腕的地方很疼。

杨昭开了车窗,但是她没抽烟。杨锦天在的时候,她一直克制着少抽烟。

“跟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抢车,你真行啊。”

“我没想抢的!”

杨昭发动汽车,掉头往公路上拐。

“那怎么打起来的?”

“是那个司机!”杨锦天皱着眉头说道,“那个司机看不起我们!”

杨昭说:“你们这行为想让人看得起不容易。”

“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瞧不起!”杨锦天声音变大了,“你不知道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就像看垃圾一样!”

杨昭没有再说话,杨锦天将头扭到一侧,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路标。

杨昭将车开到最近的三院。医院夜里也有许多人,杨昭让杨锦天在车里等着,她去挂了号。

“来吧。”

杨昭带着杨锦天去看了医生,拍完片子,他们在放射科外的长廊上坐着等待结果。期间杨昭去厕所抽了一根烟。

结果出来后,杨昭把化验单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回去站起来说:“软组织损伤,这是轻伤害,咱们不私了了,我要告那个司机。”

“姐。”

杨昭回头,杨锦天坐在凳子上,他看了一眼杨昭,轻声说道:“算了,别找他了。”

杨昭说:“他是怎么打的你,用工具了吗?”

“我说算了!”杨锦天叫了一声,走廊里的人都看向他们这边。杨锦天低着头,年轻的身板显得分外的单薄。

杨昭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的头。杨锦天挣了一下,最后放弃地倒在杨昭的怀里,杨昭感到弟弟在微微地颤抖。

“姐,我是不是垃圾啊?”杨锦天终于哭了出来。杨昭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不,小天,你只是还没醒悟。”

杨锦天痛哭出声:“我也不想,姐,我也不想……我没办法……”

杨昭抚摸着弟弟的头发,低声安慰着他。

那晚,杨昭将车上的人都安全送回家后已经是下半夜了。杨昭的父母询问了杨锦天的手为何受伤,杨昭帮他掩饰了一下,说是在回学校的路上摔在台阶上了。

等杨昭回到公寓的时候,累得直接躺在沙发上,衣服、鞋都没脱,直接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杨昭是被电话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薛淼”。

杨昭翻了个身躺在沙发上,接了电话。

“喂。”

“有气无力,你还没起床?”

杨昭没答他,说:“怎么了,有什么事?”

薛淼说:“东西补得怎么样了?”

杨昭说:“那破碗坏得眼看碎成渣了,你说补得怎么样了。”

薛淼在那边笑了一声,杨昭听见手机那头有清脆的声音,好像是餐具剐到瓷盘。杨昭问他道:“你在吃饭?”

“嗯。”薛淼一叉子叉起一块牛肉,“你可别让它碎了,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杨昭笑了一声,说:“再给我一个月吧。”

“我给你五十天。”薛淼咽下牛肉,大度地说道,“我知道修补急不得,你可以慢慢做。”

“好。”

薛淼又说:“我说,你怎么不回来这边,这里的工作环境比你那强很多,我也可以给你配几个助手。”

“不用。”杨昭另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挡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人多嘴杂,我喜欢单干。”

“好,你愿意怎么都好。”薛淼笑道,“好好工作。”

杨昭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把电话挂了。

杨昭又在沙发上懒了一会儿,然后起来脱光衣服洗了个澡,出来之后明显觉得舒服了不少。

她打电话叫了外卖,然后到书房看书等待。杨昭的书房很大,她在搬进来的时候,特地把最大的一间屋子留作书房。书房里很乱,各种书籍资料堆得到处都是。她的书很杂,她也懒得分门别类,所有的书都叠在一起。

杨昭的书房墙上挂着一幅绢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画的最下方画有一只鲤鱼,上方则是大片大片的留白。杨昭的座位就摆在这幅画的前面。她戴上眼镜,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的时候她停了一下,想起来什么,她拿起手机给刚才那家外卖店打了电话。

“你好,我是华肯金座刚刚订外卖的那家,请问外卖送出了吗?”

“那帮我加一瓶矿泉水,要大瓶的。”

“好,谢谢。”

放下电话,杨昭翻开书开始读。

屋子里的钟挂在门口的墙上,指针滴答滴答地转动。这座公寓算是市里比较高档的公寓,院子深,很少听见外面马路上的汽车声。

阳光顺着窗缝洒进来,屋子安静得像是没有活物一样。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

杨昭晃了晃脖子,将书页做了个记号,放到一边。

开门,来送外卖的是个小姑娘。

“你好,请问是杨小姐吗?”

“是。”

“这是您的外卖,一共七十八元。”

杨昭从钱包里拿了张一百的递给小姑娘,小姑娘低头找钱。杨昭先将外卖拿进屋了。

小姑娘找好零钱给杨昭,说:“杨小姐,你好像经常有订我们家的外卖。”

杨昭冲她笑了笑:“是吗?你记得我?”

小姑娘说:“是这样的杨小姐,我们店里现在有活动,充值会员卡的话,所有菜品打八八折。”

“嗯?”

小姑娘连忙又说:“不过这个活动仅限于外卖菜品,如果在店里吃是不打折的。”

杨昭说:“会员卡多少钱?”

小姑娘说:“最低充值三百元。”

杨昭想了想,说:“好,我办一张,你在这等我。”她转身回屋,拿了三百块钱回来。小姑娘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办了一张会员卡,显然有些高兴。

“杨小姐,我们店的菜品可划算了。”

送走了热情的外卖员,杨昭回到客厅吃饭。

她足不出户已经三天,偶尔恍惚地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跟这个破碗待在一起了。

她的修补工作已经进行了大半,这个碗陪伴她两个月了。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个碗的价值并不高,最多几万块钱,但是薛淼却肯花十几万来修复它。两个月前,薛淼拿着这个破损严重的陶碗找到她,要她帮忙修复。

那个时候她手里正在处理薛淼之前给她的一幅明代山水画,杨昭看了一眼那个碗,然后对薛淼说:“你越来越没品位了。”

薛淼走进客厅,他西装革履地赶了两天两夜,从加州飞来中国北方这座小城市,已经十分疲惫,不过他一向注重自己的仪表,优雅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有时候,东西的价值不能只看表面。”

杨昭放下手里的小毛刷,转过头看着薛淼,“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碗里有藏宝图?”

薛淼仰头乐了一声,“小昭,我喜欢你的幽默感。”

杨昭懒得理他,转头接着干活。

薛淼站起来,走到杨昭的身后,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拉住杨昭的手腕。

这个动作,很值得考究。

在杨昭的余光里,薛淼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说:“在我们这行里,最忌讳的就是抓住别人的手。”杨昭瞥了薛淼一眼,“尤其是在工作的时候。”

薛淼无辜地耸耸肩。

杨昭放下小毛刷,站直身子面对薛淼,“说吧,怎么回事?”

薛淼低头看着杨昭,“一言难尽。”

“那就长话短说。”

薛淼讲了半天,杨昭听了个大概。

其实抛开薛淼添油加醋的深情描绘,故事只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这碗是薛淼奶奶的,在薛淼和他老婆吵架的时候,不慎充当了泄愤物品。

可能在别人看来这很奇怪,虽然这碗不是什么名贵的文物,但好歹也算是个古董,就算泄愤要砸,也该砸个不值钱的东西才对。

这不能怪薛淼。杨昭曾经去过一次薛淼的半山别墅,他家中一个吐口水的痰盂都价值连城,所以吵架砸了一个陶碗,已经是经过深思熟虑了。

“坏了就坏了,你赔一个更值钱的就好了。”

“不不不。”薛淼摇头道,“我可爱的小昭,你还太年轻,你不懂这世上真正值钱的东西其实是感情。那陶碗承载了我的祖母大半生的情感,它是无价的。”

杨昭哦了一声,说:“所以你砸了它。”

薛淼卡住了。

“那是个意外,谁的情绪都难免激动,情绪激动的时候砸了什么都不意外。”

杨昭说:“你怎么没有‘意外’地把你卧室的那个翡翠瓶砸了?”

在薛淼的卧室里有一尊清朝兽面纹翡翠瓶,那是薛淼刚入手的宝贝,他爱到疯狂。

薛淼说:“我与她正处在热恋期,你不能让我做一个残忍的男人。”

杨昭冷笑一声:“修复师有很多,你别指望我放弃这幅画去修那个没有油水的碗。”

薛淼笑得很温柔:“修复师再多,我也只相信你一个。你知道我有洁癖,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人碰我的东西。”

杨昭抱着手臂,冷淡地看着他。

薛淼:“二十万。”

杨昭挑眉,这个报价很高,比她手里的这幅画高多了。

“看来这个碗真的很重要。”

薛淼痛苦地摇摇头:“我的祖母已经快九十岁了,我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那我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杨昭说:“加一个假期。”

一谈条件,薛淼精明的目光又回来了。

“假期?你想要假期?今年的古董拍卖竞争有多激烈你知道吗?行情这么好,你竟然在这个时候跟我要假期。小昭,别这么残忍。”

杨昭说:“我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假期了。”

薛淼说:“你要假期做什么?我从来没有见你去哪玩过。”

杨昭静了静,说:“我需要这个假期。我的弟弟今年高三,明年就要高考了,但他没有做好准备,我要抽个时间找他谈谈。”

薛淼说:“需要多久?”

杨昭说:“两个月。”

“两个月?!”薛淼深吸一口气,评价道,“还真是一场漫长的谈话。”

杨昭说:“两个月,你不给就找别人修吧。”

薛淼在客厅走了走,最后靠在桌台旁,说:“十五万,加两个月的假期。”

杨昭眯起眼睛,“你这个奸商。”

薛淼淡笑着:“你不适合同别人谈条件,你想要什么实在太过明显了。我敢打赌就算我一分钱不给你,只要有两个月的假期,你还是会给我修。”

杨昭转过身,不理他。

薛淼走到杨昭的身后,他有着混血儿特有的高大身材,将杨昭轻轻揽在怀里,“不过我还是要付你钱,小昭,我是个大度的男人。”

薛淼身上喷着高级的香水,味道很淡,但是一直萦绕在身边。杨昭在他怀里转过身,手指点在他的胸口,给他推开了。

“希望你对你老婆也能大度一些。”

薛淼轻笑一声:“不是我不大度,小昭,傲慢与自以为是是白种人的天性,我与他们有代沟。”

杨昭呵呵两声,不再说话。

所幸薛淼也累了,他走到酒架旁,拿了瓶酒看了看,“我能喝吗?”

杨昭说:“随意。”

薛淼说了一句好吧,然后将酒打开,他先去洗了澡,出来后喝了一杯酒,然后晕晕乎乎地进了客房睡觉。

自从杨昭搬来这里,每次薛淼来找她都不会住酒店,而是直接住在她家里。

话说回来,薛淼送来这个碗后,第二天就回了美国,不过他保持着两天一个电话,全方位地跟踪陶碗的修复情况。

杨昭打了个哈欠,抬起头,外面已经天黑了。今天天气很阴沉,虽然才六点,可天已经像深夜一样。

把碗拼起来不难,难的是要完好无缺。薛淼不想让她奶奶知道这个碗曾经像街边的破烂一样被摔个稀巴烂,这就要求杨昭在补碗面的时候分外小心。

电话响起,杨昭接过来,是快递打来的。

这里不比在美国的工作室,有许多材料都欠缺,每次都是她打电话给那边,准备好东西再给她邮寄回来。

电话里,快递员跟杨昭说今天已经有点晚了,快递已经不派发,如果要送货上门得等到明天才行。杨昭不想等,她急需那颜料修补碗口的花纹,她决定自己亲自去领。

她穿好衣服,拿着包出门。

杨昭刚一踏出公寓门的时候,天上唰地闪了个光,紧接着响起一声雷,震耳欲聋。

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地砸下来,眨眼的工夫,雨越下越大。

杨昭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屋取了把伞冲进雨里。她没有开自己的车,华肯金座到快递点不近,其中有段路正在施工,是个低洼地段,如果雨还这么一直下的话,保不齐车会过不去。

她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十一路快递点。”

司机按下计价器,开始朝目的地开。

雨点砸在车前窗的玻璃上,声音很大。司机师傅有些担心说:“照这么个下法,过一会儿天桥下面就积水了,难走了啊。”

杨昭嗯了一声:“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我也想快啊,这怎么走啊?”

雨越下越大,杨昭开始后悔自己出门的行为,但是她依旧很想拿到材料。

最后还差一个路口的时候司机停了车。

“不行,走不了了,我得在这拐了。姑娘你下车吧,钱可以不用给了。”

杨昭没有说什么,照价付了钱,然后下车。

打开车门的一瞬,雨花迎面扑来,杨昭伞都没来得及打开,车就已经开走了。

风很大,雨四处乱飞,伞打跟没打一个样,没半分钟杨昭的身上就已经湿透了。

杨昭顶着狂风暴雨来到快递点,快递站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下班了,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冲进来,都吓了一跳。

杨昭收起伞,“我来拿快递。”

有个女工作人员看着她,难以置信地说:“这么大雨还来,这么着急啊?”

杨昭点点头:“是国际件。”

工作人员领她来到放快件的屋子,国际件不多,杨昭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箱子,不小。杨昭填好签收,然后抱着箱子出了门。

她光抱着箱子就已经很困难了,别说再打伞。杨昭叹了口气,先把箱子放到门口,自己出去打车。

雨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杨昭站在路口,看着来往的车辆。

她的手一直伸着,但是没有车停。杨昭浑身湿透,她把伞挡在脸前,也不管身上了。

好不容易来过两辆车,司机一问她要去华肯的方向,都摇头不干。

“那边桥下已经积水了,不好走。”

“现在哪能去那头。”

杨昭抱紧手臂。北方的九月已经很冷了,被雨淋着,再被大风一吹,杨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又有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来,司机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愣了一下。杨昭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她问司机:“师傅,华肯金座,去吗?”

司机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杨昭以为又是拒绝,谁知司机静了片刻后对她点点头,低声说道:“上车吧。”

杨昭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对司机说:“太好了,你等我一下!我有个东西要搬。”杨昭得拼命地大声说话才能让声音透过雷鸣和雨声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杨昭也顾不得伞了,她抱着箱子来到车旁,将箱子塞到后座,然后绕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了车。

车窗摇上,门关好,总算隔绝了大雨。

杨昭浑身湿淋淋的,刚一坐下椅子就湿了。她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司机说:“对不起,我身上太湿了,等下我多给你一些车费吧。”

司机摇摇头:“不用。”他发动汽车,掉头往华肯金座开。

车开得很慢,不过一直很平稳,可能是怕蹚水灭火,司机开得很小心。

这个司机同之前的那个不同,他开车时一句闲聊的话也没有,除了雨声和雨刷器的声音,杨昭什么都听不见。

她头有些发沉,她觉得可能是刚刚冻到了。

恍惚间,她看到副驾驶前的出租车驾驶员信息牌,无意识地瞄了一眼。

一寸照片是所有人的噩梦,不过这个司机照得倒还不错。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头干爽的短发,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端端正正。

杨昭向下看。

陈铭生车号:J4763。杨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对这串数字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忽然间,她想起来了。

J4763——这不是前几天跟杨锦天打架的那个司机的车牌号吗?

杨昭坐直身子,余光里,司机专心地开着车,没有注意到她。

上一次在派出所里,陈铭生站在阴暗的角落中,自始至终杨昭也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杨昭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他。

可她依稀记得他的声音。在那个有些喧哗的派出所里,杨昭记得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平缓,他没有跟杨昭争吵。

想起刚刚他对她说上车,杨昭知道,那天站在角落中的,就是他。

他刚刚摇下车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是不是因为认出了她?

杨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人可以不拉她,但是他还是让她上车了。他什么都没说,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或许……杨昭有些阴暗地想,他可能是怕她向他要钱呢。

杨昭思前想后,迷迷糊糊间车忽然剧烈地晃荡一下,然后停了。杨昭往外看了一眼,离华肯金座已经很近。不过这明显不是司机停的车,最不想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出租车在过一个水沟的时候熄火了。

在水中熄火的车是不能尝试点火的,杨昭对司机说:“咱们下去试着推一下吧,我对这很熟悉,这里并不算太深,应该能推出去。”

司机手握着方向盘,不知在想什么,杨昭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他对杨昭说:“离得很近了,你下车走过去吧。”

杨昭说:“没事,我可以帮你一起推。”

司机摇摇头:“不用,你走吧。”

杨昭心里有些不满,她觉得这个陈铭生很小气。不用就不用好了,杨昭从钱包里拿出钱,正好的零钱,放到陈铭生面前的车框里,然后一句话不说下了车。

雨依旧铺天盖地。

杨昭到后座取下快递箱,整个过程陈铭生坐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

杨昭关上门,往公寓走。

一直走了很远了,杨昭转了个头,看见陈铭生依旧坐在车里没出来。

“莫名其妙……”杨昭嘀咕了一声,继而又打了个喷嚏,她加快脚步回到公寓。

快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杨昭的脚步放慢了。她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能释怀,这个司机的行为举止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邪恶的人。

终于,杨昭将快递箱放到院口的保安室里,然后折返回去。

一路上,她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脚下不停,朝刚刚车熄火的地方走去。

已经过去快十分钟了,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将车推走。

杨昭拐过一个路口,她透过茫茫大雨,一眼便看到雨中的那道身影。

司机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他没有打伞,在车后推着车尾,想把车从水坑中弄出去。杨昭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那司机没有看到她。

杨昭觉得司机推车的姿势有些奇怪。常人在推车的时候,都是压低身体,把重心放低,然后使劲。他却是侧着身,完全用左边的身体来顶着车。

而且……

杨昭总觉得,这个司机的力气是不是有些小?

他推车的时候感觉很费力,总有种使不出劲的感觉。他不是瘦弱的类型,事实上杨昭觉得这人的身材相当结实。

过了一会儿,司机可能觉得推得有些费力,他来到车门边,想晃一晃方向盘。

就在他从车后走到车门的这短短两步路里,杨昭总算明白奇怪的地方在哪了。这个司机走路时,用右手拖着右胯,整条腿十分僵硬,走得相当吃力。

这个司机……杨昭挑了挑眉毛。

怪不得当时那张纸条是警察帮他递过来的。

杨昭走过去。

在距离十米左右的时候,陈铭生发现了杨昭。他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马上站在原地不动了。杨昭走到车尾,对他说:“来吧,一起推出去。”

陈铭生看着杨昭,倾盆大雨在他们之间淋着,两人的面目都看不太真切。

杨昭对他说:“你站着车不会自己出去。”

陈铭生低下头,他拖着腿,来到杨昭身边。

杨昭这时才发现,陈铭生的个子很高。

他们推着车尾,多了一个人,虽然是个女人,但是还是多了一份力量。车被顺利地推出水坑。

杨昭挽起湿透的裤腿,对陈铭生说:“要不要试一试能不能发动?”

陈铭生摇摇头,说:“发动机进水了,这车太旧,突然点火连杆可能会坏。”

杨昭只会开车,她对车的构造什么的一窍不通,她问陈铭生:“那怎么办?”

陈铭生说:“推到一边吧,再找修理厂的人来。”

“修理厂?”杨昭哼笑一声,“你开什么玩笑,你现在给修理厂的人打电话,他们能过来?什么修理厂这么敬业?”

杨昭一连串的发问让陈铭生沉默了,杨昭忽然也不说话了,大雨中,两个人就这么干淋着。过了一会儿,陈铭生先开口了:“你走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杨昭说:“这周围是开发区,没有落脚的地方,你要怎么处理?”

陈铭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刚刚那句话明显是让她离开。这个女人不傻,为什么装作听不懂?

杨昭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刚擦完,马上又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对陈铭生说:“我家就在附近,你把车停在旁边,在我那避避雨吧。”

陈铭生整个夜晚表情第一次有些变化,他好像没听清楚杨昭的话,杨昭对他又说了一遍。陈铭生低下头,拒绝道:“谢谢,不用了。”

杨昭说:“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这种激将法很幼稚,但是对男人来说格外有效。

陈铭生皱了皱眉,说:“跟那无关,你先走吧。”

杨昭说:“还是你记着仇呢?”

陈铭生抬眼,看见杨昭在大雨里看着他。陈铭生明白杨昭也认出了他,他低下头,低声说:“跟那也无关,钱我正在准备,很快会给你。”

杨昭说:“我不是在跟你要钱。”

陈铭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拖着腿打开车门,要进去坐着。他刚开了门费力地坐下,门便被杨昭拿手扒着,杨昭低头看着他,说:“你拒绝?”

陈铭生没有看她,“我自己能解决。”

从杨昭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陈铭生的头顶。他的头发因为雨淋的原因,湿淋淋地黏在一起,陈铭生的头发属于又短又硬的那种,就算是湿透了也是根根立起。杨昭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陈铭生没有说话。

杨昭淡淡地说:“你找了多少层关系拿到了这个出租车的驾驶证?”

她说完这话,明显感到陈铭生的身子顿住了。杨昭的头有些沉,但是她思路依旧清晰。

“我不记得,中国有法律允许残疾人开出租。我看派出所的警察们跟你的关系不错的样子,是不是造假的时候他们也出力了?你做了什么,送礼?行贿?你说如果我举报上去的话,会怎么罚你们?”

陈铭生的手按在自己的右腿上,他手抓着外裤,几乎握成了拳。杨昭歪着头看着里面,陈铭生回过头,杨昭看见他的眼眸很黑,不知是不是雨水造成的错觉,她觉得那双眼黑得发亮。

陈铭生的声音明显带着忍耐的怒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杨昭回过神,淡淡地说:“我说了,将车停到一边,你到我家避雨。你不按我说的做,那咱们就走着瞧。”

陈铭生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们将车推到路边停放好——其实杨昭基本就是搭了把手,第二次推车的时候她头晕得几乎要栽倒在地,差不多都是陈铭生一个人费力弄好的。

之后,杨昭晕晕乎乎地带着陈铭生回家。

她记不清一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昭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回到家中。她只隐约有个印象,就是他们走得很慢,相当的慢。陈铭生临走前将车锁好,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支拐杖。

回到家之后,杨昭坚持着要洗澡,她咬紧牙关拖着身体进了浴室,简单冲了一下出来,对着坐在客厅的陈铭生说:“那边是浴室,你去洗一下吧,要不太凉了。”

她不记得陈铭生有没有回她话,一头栽在沙发上睡着了。

陈铭生看着这个只裹着一身浴袍的女人,她就那么躺在他面前。他抬眼,环视了一圈,整间公寓装修得很漂亮,规整而有条理,每一处都能看出主人的品位。

沙发是成套的,猩红色,衬得躺在上面的人更为艳丽。杨昭裹着白色的浴袍,漆黑的长发没有干,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

陈铭生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拐杖站起来,他将拐杖架在右腋下,然后腾出手卸下了右腿的假肢。摘下接受腔的时候他咬了咬牙,因为下雨的缘故,再加上今日的磨蹭,他的腿很疼。

陈铭生将假肢靠在椅子上,然后撑着拐杖进了洗手间。

他的确得冲个热水澡,不然腿可能会撑不住。

杨昭的浴室很大,陈铭生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茉莉味,那是杨昭的沐浴液味道。浴室有一个三角形的大浴缸,旁边是洗手台,上面摆着许许多多的化妆品。浴室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比一般人家安的都要大,应该是主人特别安装的。

陈铭生看着镜子中面无表情的人,他撑着拐杖,只有一条腿。

他将拐杖放到一边,一脚站在地上脱衣服。他脱得很快,将衣服扔到一边,蹦了两下,进到浴缸里。

热水淋在残肢上的时候生疼生疼,陈铭生强忍着擦洗。他的腿前不久又破了,今天渗了雨水,如果处理不好的话搞不好会感染,那就麻烦了。

陈铭生没有用杨昭的东西,洗发水、沐浴露甚至是香皂都没有用。他洗好之后,在浴室里站了一会儿,等着浴霸差不多把身上烤干了,捡起湿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回去。

一热一冷间,他的腿觉得很不好受,不过他还是忍下了。

回到客厅,陈铭生坐在沙发上。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再回头,他看着面前的女人。

杨昭睡得很沉,她翻了一下身,浴袍滑下来一些,露出胸口白花花的一片。

陈铭生从头到脚地看了杨昭一遍,他脸上很平静。

他想起刚刚杨昭在楼下挑衅似的话语——“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呵。”陈铭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抱着手臂,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闭眼休息。

第二天早上六点,陈铭生准时睁开眼。昨日折腾了一晚上,让他觉得有些疲惫。

清晨淡淡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天放晴了。

陈铭生醒来第一眼便看到面前沙发上睡着的女人。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依旧皱着眉头。陈铭生站起身,穿了一晚的湿衣服让他身体各处都泛疼。他深呼一口气,撑着拐杖穿戴假肢。

因为陈铭生的右腿是大腿截肢,而且残肢较短,他的假肢不仅要有带锁的髋关节,还要有骨盆带才能戴结实。

陈铭生戴好假肢后,想直接离开。在他撑着拐杖迈出第一步时,他忽然听到杨昭微弱却急切的喘息声。

陈铭生停住,回头。

杨昭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陈铭生想了想,撑着拐杖走过去,他拍了拍杨昭的手臂,“你还行吗?醒一醒。”

杨昭没有醒,她的眉头皱得更深,呼吸也更急促了,表情也有些痛苦。陈铭生戴着假肢,蹲不下去,只能强弯着腰,伸手探了探杨昭的额头。

一摸之下,额头滚烫。

陈铭生叹了口气,直起身看着她。

他在心里决定了一番,最后又叹了一口气,撑着拐杖来到门口。门口的衣架上挂着杨昭的外衣,陈铭生翻她的口袋——他看到昨天杨昭开门后将钥匙放到了口袋里。

结果,他不仅找到了钥匙,还找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他前几天留给她的联系方式。纸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而且因为雨水浸泡的原因,上面的墨水已经化开了。

陈铭生手拿着那张纸,看了片刻。

杨昭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她没有催过他还钱,甚至连张欠条都没要他打。有时候陈铭生甚至觉得杨昭根本不在乎这五千块钱他还还是不还。

陈铭生将纸条放回杨昭的口袋,拿着钥匙出了门。

他先打电话叫了修理厂的员工,他和他们很熟,告诉了车坏的位置,让他们直接来拖走。然后他撑着拐杖,顺着街道找药店。

陈铭生走路很费劲,尤其是因为现在他身体情况并不好。他走了一会儿发现这一片挺荒凉,超市什么的都很少,他开始后悔戴着假肢出来。不戴假肢的话,他走得还能爽快点。

陈铭生低声骂了一句,他戴假肢是为了看起来完整一些,他不喜欢在街上被所有人注目,他很明白自己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

没用,但是忍不住。

终于,在走了半个多小时后,他找到一家药店。

他进去,卖药的女孩抬头看见一个撑拐的男人进来,愣了一下,然后说:“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

陈铭生对她说:“淋雨发烧,帮我开些药。”

“啊,好的。”女孩麻利地挑了几盒药出来,“这几天降温,风寒感冒的人很多,症状怎么样,有没有痰,嗓子疼不疼?”

陈铭生说:“你就当疼吧。”

女孩哦了一声,将几盒药递给陈铭生看,“先生,这几种都是风寒感冒的,很管用。”

陈铭生也没有接过来,点头说:“行,帮我装一下。”

女孩拿了个袋给药装好,递给陈铭生:“一共四十六。”

陈铭生结完账,左手提着药出了药店。

回去又是漫长的一条路,走在路上,陈铭生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不去想腿有多疼。等他回到杨昭的公寓时,胳膊都开始抖起来。

杨昭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陈铭生先将拐杖放到一边,将假肢卸下来。

少了假肢,陈铭生觉得身子轻多了。他拿回拐杖,将药盒拆开。从一堆药里看来看去,最后挑中康泰克。

这个药他以前吃过,应该挺好用。

结果药片都已经拿出来了,陈铭生走了满屋子都没有发现水。

这座公寓的厨房就跟摆设一样,一尘不染,同样一点油星都没有。陈铭生找了半天终于在橱柜里翻出一个没开封的奶锅,他把奶锅拿出来,接了水之后又发现公寓的煤气阀都没有开过。

陈铭生不想计较杨昭是怎么生活的,他拖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将橱柜里面的煤气阀打开。

烧热水的时候陈铭生想,这可能是这间厨房的处女秀。

他热好水,将水倒在杯子里,放在茶几上等着凉。

期间他又看了一眼杨昭,杨昭依旧没有醒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铭生把药片捻成粉末,放在温水里。他坐在沙发的侧翼上,扶着杨昭的头,低声说:“你把水喝了。”

杨昭迷迷糊糊,她睡得口干舌燥,这杯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杨昭紧闭着眼,就着陈铭生的手大口地喝水。

“慢点……”陈铭生扳着水杯,怕她呛到。

喂她喝下了药,陈铭生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找到杨昭的卧室。他从她床上拿来一条薄被,出来给杨昭盖上。

做完这一切,陈铭生已经有些虚脱了。昨晚就没有吃饭,今早还没有吃饭,再加上淋雨,他觉得自己可能也需要吃点药。

他把剩下的药吃了几粒,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他想的是等杨昭退烧了他就离开,可是他太累了,坐在沙发上竟然再一次睡着了。

而这一次,先醒来的是杨昭。

她是被喉咙干醒的。

杨昭知道自己感冒了,她无比清楚。睁开眼,杨昭被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吓了一跳,要不是喉咙干燥,她几乎惊呼出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条腿——当然了,是一条假腿。

杨昭第一反应就是陈铭生还没走,这是废话,他肯定没走,不然这条腿怎么会在这儿。

昨晚杨昭就知道陈铭生腿有残疾,但她没想到残疾得如此严重,干脆就没了。

杨昭咽了咽唾沫,想找陈铭生理论一下他随便放他的假腿吓唬人的问题。她坐起身,身上的被子滑了下去。

杨昭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她很少脑子犯浑,就算是在病中,她头脑依旧清晰。

她知道昨晚她是没有盖被子的。

杨昭转过头,看见茶几上放着的药盒,还有几杯水。

再抬眼的时候,杨昭看见陈铭生安安静静地闭着眼,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一瞬间,杨昭的感觉很奇怪。

她一直没有好好地看陈铭生,虽然她同他讲了话,还把他带回家来避雨,但她真的没有仔细看过陈铭生的脸。

这个出租车司机长得不难看。

按照现在年轻女孩的标准的话,陈铭生不算帅气,他没有活力,没有飘逸又邪魅的眉眼,他最多只是五官端正而已。

但是他很符合杨昭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的审美。

陈铭生外表很朴实,他留着一头干净利索的黑色短发,眼睛不大,轮廓分明,杨昭还记得他的眼睛有多黑,多深沉。

虽然他少了一条腿,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单薄。相反,他的身体看着很结实,他的胸膛厚实,肩宽腰窄,杨昭在脑中将他另一条腿补全,然后略显惊讶地发现陈铭生的身材其实相当不错。

他的嘴唇扎实,有人睡觉的时候,嘴唇会很松散,但陈铭生不是,就算是熟睡的时候,他的嘴唇也紧紧地闭上,他的唇边有淡淡的法令纹印记。

杨昭曾看过一本面相书,书上说有这样唇形的人都是性格极端固执的人。

陈铭生是不是,杨昭不知道。

杨昭看向一旁,那里放着差点吓坏杨昭的假肢。那假肢看起来不算高级。薛淼曾经的一个客户也是个截肢的残疾人,是一个美国佬,杨昭见到他时正是夏天,他毫不掩饰地穿着短裤,那条小腿的假肢看着很高科技,像是美国大片里的机械人,他走路也跟正常人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杨昭隐约记得陈铭生走路的姿势,很笨重。

男人抱着手臂睡觉,对于一个熟睡的人来说,他坐得很端正。

最后,杨昭看了一圈,回到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上有水杯,有药盒,还有她的家门钥匙。杨昭短短思考了一下,然后差不多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她站起身,去卧室换了一套衣服。

在一走一过间,杨昭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那五千块钱,不用还好了。

杨昭换了一身亚麻的长袖衣裤。她回到客厅,拿出手机到阳台上打了电话叫了双人份的外卖。刚刚那一觉她发了汗,已经退了烧,虽然还有些难受,不过还忍得住。她回到客厅里,端坐在沙发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水杯里的水还温着,哪来的热水?

闲坐的时候,她就在脑子中思考这个没什么营养的问题,然后静静地等着陈铭生醒过来。

这个司机,还是让她有些感动的。

杨昭是个冷情的女人,事实上,杨家的人都有些这个毛病,他们的人际关系明了而简洁。从小到大,除了每年老人的生日和除夕的年夜饭,杨昭从来没有参加过家庭聚会。她也从来没期待过。杨家的人每个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大家平淡如水,互不干涉。

杨昭曾经交过两个男朋友,一个中国人、一个老外。他们做了恋爱中的男女能做的所有事,然后不了了之。直到现在,杨昭回想起这两个男友,甚至连长相都模糊了。

他们分手的原因都是因为性格不合。

杨昭知道自己性格冷漠,她清清楚楚,但是却没有要改的意思。

她每时每刻都有事做,她的工作围绕着那些充满了故事的陈年旧物,繁杂而充实。现在除了她的弟弟杨锦天,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所以,这个司机带来的一丝丝感动,杨昭感受得分外真切。

在杨昭闲坐的时候,陈铭生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杨昭的时候顿了一下,好像是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他坐直身子,手指掐了掐鼻梁。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陈铭生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时的低沉。

杨昭看着他,说:“我叫杨昭。”

陈铭生一愣,不知道杨昭为何突然自报家门,他顿了片刻,说道:“你好,杨小姐。”说完后,他想了想,又说,“我叫陈铭生。”

杨昭点点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药盒。

“这是你买的吗?”

陈铭生点点头:“嗯,你昨晚发烧了,我拿了你的钥匙出去买的药。钥匙给你放在桌子上了。”他看了一眼,发现桌子上没有钥匙,奇怪之时杨昭说道:“钥匙我收起来了。”

陈铭生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着急就直接翻你衣兜了,对不起。”

杨昭那句收起来了听起来很像是责怪,杨昭和陈铭生都意识到了。

杨昭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谢谢你帮我买药。”

陈铭生不知道说什么,简单说了一句不用客气,然后两边就冷场了。

陈铭生犹豫着想要穿戴假肢离开,但是面前这个女人一直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他的假肢穿戴很麻烦,要将裤子全挽起来,陈铭生还没有开放到随便在一个女人的面前露出自己的腿。

“杨小姐,我该走了。”

“你没吃东西吧?我叫了外卖,很快就到了,吃完了再走。”

陈铭生没有想到在他睡觉期间杨昭都把外卖叫了,他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回去吃。”

“那我已经叫了怎么办?我一个人吃不下,扔了浪费。”

陈铭生:“……”他还想再说几句,但看见杨昭坚持的表情,也放弃了。

“好吧,那麻烦你了。”

杨昭没说话,两人又冷了场。

不过这场冷得并不让人觉得尴尬,陈铭生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杨昭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杯,想起什么,对陈铭生说:“你从哪弄来的热水?”

“我没找到水,这是现烧的,拆了你一个新锅。”

杨昭静默片刻。

陈铭生以为她生气了,又道歉说:“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允许就——”

“我家有锅?”

“啊?”

杨昭看着陈铭生,满眼疑问,“我家有锅?我怎么不知道?”

陈铭生觉得这女人有些跳脱,他斟酌了一下,对她说:“有一口,没拆封的,放在厨房最下面的柜子里。”他怕她还想不起来,还仔细描述了一下,“一口奶锅,牌子是苏泊尔,不锈钢的。”

杨昭面无表情地回想着,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是买厨具赠送的,我想起来了。”

陈铭生不知道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杨昭看着陈铭生,忽然说:“你身体不舒服吗?”

陈铭生看了她一眼,杨昭说:“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陈铭生下意识地低下头。他的确觉得不舒服,衣服还是潮的,黏在身上很难受。尤其是右腿的地方,胀痛无比。陈铭生很想去趟洗手间,他怀疑腿已经感染了。

杨昭见他不说话,差不多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她端着水杯去厨房,奶锅里还有半锅水,杨昭倒了杯子里剩下的水,又重新盛满,然后回到客厅。

她把水递给陈铭生,说:“你是不是也受寒了?”她将茶几上的药拿起来看了看,“你也吃点药。”

陈铭生接过水杯,并没有喝水。他对杨昭说:“谢谢,我没事,不用吃。”

他说的是实话,虽然他的确受了点寒,但是这不是问题所在,这些药治不了他的腿,吃了也没用。

杨昭说:“你是哪里不舒服?”

陈铭生没有向外人解释自己伤情的习惯,他只是摇摇头,说:“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杨昭听出他的拒绝,没有再说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外卖送到了。

杨昭将外卖取回来,放到茶几上拆开。她拆到一半就停下了。

陈铭生看了看她,杨昭说:“就一副筷子。”

“再拿一副就行了。”

杨昭抬眼看着他,说:“我家没筷子了。”

“……”陈铭生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下巴轻扬了一下,说,“那你吃吧。”

“不行。”杨昭摇摇头,“我点的是双人份的,怎么就给我一副筷子,你先吃,我打电话叫他们送过来。”

陈铭生不知道一双筷子有多严重,要再让人跑一趟,他想了想,对杨昭说:

“不用了,我用勺子吧,刚才那个拆开的锅里赠送了一个勺子。”

“是吗?”杨昭站起来去厨房,半晌,她拿出一根长长的勺子出来,“你确定这个能吃饭?”

陈铭生点点头,“行,就给我这个吧。”

杨昭把勺子递给他,然后两个人一语不发地开始吃东西。

陈铭生端着饭盒,他吃得很快,勺子基本是扒饭用的。他想快点吃完,趁着腿还没完全发作赶快离开。

杨昭吃得比陈铭生慢了许多,陈铭生的速度给了她莫名的压力,她吃了一点就放下了。

陈铭生的饭吃得很干净,一粒饭粒都没剩。他将饭盒放到桌子上,说:“谢谢你招待,我得走了。”

杨昭点点头,他的确该走了。

陈铭生伸手拿拐杖,拐杖在沙发右边搭着,他探身去够的时候难免压到右侧的肢体,杨昭看见他顿了一下,眉头皱起,暗自咬了咬牙,强撑着一样将拐杖拿到手。

陈铭生站起的一瞬间,肩膀是塌着的,这说明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陈铭生一头冷汗,心里低骂一句,越是不想来的就越来。

杨昭没有多想,在他左腿哆嗦地颤抖时,站起身来扶住了他,“你怎么样?还行不行?”

杨昭抓住陈铭生的手臂,后者的手臂绷得很紧。

陈铭生脸白了白,稳住了身子,“谢谢。”

杨昭看他一头汗水,皱眉说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铭生摇头,说:“没事。”

杨昭低头看了一眼,陈铭生的右胯一直在细微地颤抖。她抬头,陈铭生的脸近在咫尺。杨昭稍稍往后一点,对陈铭生说:“你这样不行,我带你去医院。”

陈铭生惊讶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倒是不嫌麻烦。不过他还是拒绝了。

“我真的没事,不用麻烦了。”

“你这样走得了吗?”

杨昭的眼睛细长,她很少瞪人,眼睛一直很平淡。陈铭生看了她一眼,分辨了一下这句话是不是带有恶意,最后他移开眼,说:“我能走。”

杨昭转身,伸手将挂在门口的外套拿来,她转头对陈铭生说:“我带你去医院。”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杨昭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陈铭生从她的眼中看不出波动,他也懒得再说,点了点头。

“我下楼取车,你自己能下楼吗?”

陈铭生又点点头。

杨昭开门先走了,陈铭生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足足半分钟才开始动作。

他挽起裤腿,低头看了一眼。如他所料,腿已经感染了。陈铭生叹了口气,转个身将假肢拿在手里,然后出了门。

幸好这座公寓楼有电梯……陈铭生靠在电梯间里,心想。

杨昭将车停在门口,陈铭生将假肢放到后座上,本来他想坐在后面,但是杨昭探身给他开了副驾驶的门。

陈铭生坐进去后,又将拐杖放到后座上。

车发动起来,半天没开,陈铭生有些奇怪,刚好杨昭转过头看着他。

“安全带。”

“……”陈铭生从来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他点点头,将安全带系好。

杨昭发动车,往小区外开。她一边开车,一边问道:“去三院?这里离三院最近。”

“不用去医院,麻烦你送我去市康复中心。”

“康复中心?”车子顿了一下,杨昭余光看了陈铭生一眼,问道,“康复中心在哪?”

陈铭生说:“在十三纬路的路口。”

杨昭将车停在路边,开始设置导航。陈铭生沉默地看着她摆弄半天也没弄好,他说:“十三纬路就在岐山路旁边,从这里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我可以给你指路。”

杨昭坐了回去:“那你领路吧。”

车里很安静,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杨昭也没有在车中听广播和音乐的习惯。陈铭生只在关键的路口给杨昭指点一下。其实也就只拐了一个弯,然后一路走到头。杨昭从来不知道离她住的地方这么近有一家康复中心。

开了二十来分钟,他们到了目的地。

杨昭从车里看了一眼,康复中心好像是新建的,楼有四层,看着很新。康复中心门口停了一排车,杨昭找了个空位将车停好。

陈铭生解开安全带,对杨昭说:“谢谢你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杨昭拔了车钥匙,“我今天没事,送你看好病再走。”

陈铭生:“……”他从车里下去,单脚站着打开后门。杨昭的车停得与另外一辆车靠得很近,车门不好开,杨昭看见了对他说:“你等一下,我帮你拿。”

杨昭从另外一侧将他的拐杖取出来,她在看到后座的假肢时顿了一下,最后决定只拿拐杖。

“走吧,这里用挂号吗?”

陈铭生撑着拐杖走在杨昭身旁,他说:“不用,我给医生发过短信,把药取了就行。”

“哦。”

康复中心门口是坡型路,他们进了一楼,杨昭看见一楼楼口的地方放着几辆轮椅,好像是为了方便患者使用的。杨昭对陈铭生说:“这个随便坐吗?你要不要坐?”

陈铭生没说话,杨昭推了一辆过来,“坐着吧,省些力气。”

陈铭生的确站得很费力了,他平时不喜欢坐轮椅,但是现在由不得他逞强。

杨昭将他的拐杖拿在手里,陈铭生坐在轮椅上前后划动几下,“医生在几楼?”

陈铭生划着轮椅往电梯的方向走,他看起来对这里十分熟悉,“三楼。”

杨昭跟在他身后,她走在康复中心的楼里,随处可见无障碍设施,坡路,盲道,还有把手。杨昭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残障的世界,她紧跟着陈铭生。

到了三楼,电梯门一开杨昭就看见楼口的指示牌,上面写着“肢体恢复”。

走廊里很安静,两侧有几个房间。杨昭路过的时候,看见其中一个房间开着门,里面有几趟把杆,中间有医生在指点病患走路。

陈铭生直接来到最里面的办公室,他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个年纪不小的医生,面相和善,他看见陈铭生高兴得笑出来。

“是小陈啊,快进来。我收到你的短信了,怎么弄的,腿感染了?”陈铭生和杨昭一起进了办公室,里面很宽敞,只有老医师一个人。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养着几盆花草。

老医师拉来一条长椅,拍了一下,“来,坐下,我给你看看。”

“张师傅……”陈铭生从轮椅上挪到长凳上,右腿僵硬地虚搭着。张医师皱着眉头说:“哎哟,看起来还肿了,你怎么搞的?”

陈铭生低声说:“不小心弄的。”

杨昭站在一边,心情有些复杂。

这应该是昨天淋雨淋的,她想。如果他没有送她回家的话,可能腿也不会出问题。而且,刚才杨昭扶着他的时候注意到,陈铭生的衣服还是潮的,他穿了一晚的湿衣服,不出问题才怪。

杨昭回想起昨晚她拿陈铭生的残疾作为要挟,让他跟自己回家避雨。手段虽然恶劣,不过她觉得那是明智的决定,不然在秋雨里淋一晚,没准儿更严重。

张医师拿来一盘酒精棉,坐在陈铭生对面,“来,挽起来我看看。”

“……”陈铭生手压在裤腿上,他抬眼看了一眼杨昭,明显犹豫了一下。

张医师顺着他眼光看过去,猛然想起来,问杨昭说:“这位是……”

一问之下,两个人都默然了。

该说是什么?

朋友?明显不是。

萍水之交?好像也不算。

那就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了,可这又说不出口。

陈铭生张张嘴,杨昭在他之前开口说:“我是他邻居。”

陈铭生看她一眼,把嘴闭上了。

“邻居啊。”张医师毫不怀疑,他拿镊子夹了一块消毒棉,接着对陈铭生说,“来,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陈铭生又看了杨昭一眼,后者显然没有明白他想让她回避一下的意思,陈铭生叹了口气,松开手。

张医师将陈铭生的腿掀起来,杨昭尽可能地让自己看着冷静一些。

说没点儿震撼是不可能的。

陈铭生这条腿……或者在杨昭的眼里,这已经算不上腿了。它只剩了短短的一截尾骨,腿根处的肌肉看得出有些萎缩,但是却又因为浮肿而红胀起来。

截肢面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杨昭觉得这伤疤并没有完全恢复——事实上她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身上有这样一道还在流脓的伤口的话,他除了医院哪里都不应该去。

张医生啧啧两声,拿消毒棉球在他的伤口附近清理了一下。杨昭看着就觉得很疼,但是陈铭生低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啊,穷折腾!”张医生恶狠狠地评价道,“本来你的理疗就只进行了一半不到,然后回去又不好好休养,你再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严重!”

不知道陈铭生是因为忍着疼痛没法开口,还是张医生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反正他安安静静地靠墙坐着。

“住院吧,已经感染了。”张医师最后总结说。

陈铭生这才有了反应,他说:“不用,我回去自己养一养就行了。”

“你别拿年轻当本钱!”张医师有些生气了,“当初理疗你不做,就说回去养,结果呢?你一点护理的常识也没有,我不是吓唬你,你再这样下去这腿还要截!”

陈铭生沉默了。

张医师可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他语气放轻了些,说:“住院好好护理一下,你现在这样光抹点药不管用的。”说着,张医师忽然回头对杨昭说,“你也劝劝他!他就是死倔!”

杨昭忽然被拉进谈话里,吓了一跳,她看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张医师,点点头附和说:“啊……是啊,你住院吧,有人照顾能好得快一点。”

“你看这位小姐多懂事。”张医师找到同盟,觉得攻坚几率大了不少,“也不用住多长时间,一个月差不多就行了。你这可是自己的身体,难受是你自己难受。”

陈铭生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低声说:“不用,您帮我开药吧。”

“唉……”张医师拍腿,叹了口气,他可能知晓陈铭生的脾性,也没再继续劝,“我去给你拿药,你在这等着。”

张医师走后,杨昭站在原地,她看着低着头忍痛的陈铭生,忽然觉得这个出租车司机有些跟常人不一样。

张医师很快将药取了回来,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陈铭生。

“内服外用的我都开给你了,用法你也知道。”他看起来还是想劝陈铭生住院,“小陈啊,你不能硬撑,要是过几天还没消炎的话一定要过来,这可不是玩笑啊!”

陈铭生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您了。”

张医师叹了口气,坐回办公桌里写着什么。杨昭说:“这就走了?”

张医师发话道:“走什么走,在这等着,挂个消炎再走。”

杨昭看张医师开了个单子,然后又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输液袋。他将针管调好,然后把输液袋递给杨昭,“来,帮我拿一下。”

杨昭下意识地接过来,然后看着他熟练地给陈铭生扎针。杨昭将输液袋举了起来。针刚刚扎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张医师接起来说了几句挂掉,对杨昭和陈铭生说:“楼下有事,我得下去看一下,很快回来。等我回来给你拿个输液架,等等啊。”

张医师出去,屋里就剩下杨昭和陈铭生。

陈铭生靠在墙上坐着,他衣服有些潮,又压了一晚上,折腾得有些垮了,搭在陈铭生的身上。

杨昭能看出来他很疲惫。

她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她也不擅长安慰别人。结果屋里就这么一直沉默着,没一会儿杨昭胳膊腿都开始酸了,可张医师还没有回来。

陈铭生动了动,他抬头看了杨昭一眼,说:“你坐下吧,我自己举着。”

杨昭说:“你这个样子怎么举,我来好了,反正快打完了。”

“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没事。”

一袋药要挂多久?

杨昭看着输液袋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应该差不多是二十分钟。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生病在医院挂吊瓶,她拎着吊瓶到吸烟区。从开始挂,到最后拔掉针,她一共抽了两根烟。杨昭抽掉一根烟的时间是十分钟,一直都很准。

在杨昭从输液袋上回过神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陈铭生睡着了。

他扎着针的手搭在右侧的凳子上,背靠着墙,低头睡着。

屋子里十分安静。

杨昭不再看输液袋,而开始看这个熟睡的男人。

他垂着头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沉郁,事实上陈铭生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十分压抑,杨昭具体描述不清那种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杨昭马上回过头去,在张医师进屋的一瞬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张医师反应倒还算快,没有发出声音。杨昭示意他陈铭生睡着了,张医师了然地点点头,他推着一个输液架过来,小声对杨昭说:“哎哟,耽误的时间太长了,你举着累了吧?”

杨昭摇摇头,“没事。”

虽然嘴里说没事,真等张医师将输液袋从她手里拿走的那刻,杨昭还是忍不住甩了甩肩膀。

张医师小声说:“这药有止疼和安眠作用,他睡了也正常。”

杨昭点头。

药袋还吊着,张医师闲得没事,找杨昭闲聊,“你是小陈的邻居?”

“嗯,我叫杨昭,您叫我小杨吧。”

“啊,好好。”张医师和杨昭来到办公桌旁说话,避免把陈铭生吵醒。

“小杨啊,你跟小陈认识多久了?”

杨昭顿了一下,说:“没认识多久,我是刚搬家不久。”

张医师了然地点点头,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中心,我还第一次见到有人跟他一起来。”

杨昭问道:“他一直都是自己来吗?”

“可不是。”张医师说,“根本就是胡闹,大概半年前他手术做完出院来中心,理疗做了一半就跑了,伤口一直没有妥善处理,断断续续,好好坏坏,每次都是化脓感染了才知道来拿药,唉……也不知道家属怎么想的,糟蹋人么不是。”

杨昭安静地听完张医师的话,她看着陈铭生,侧面看过去她刚好能看见他缺失的右腿。这个低着头熟睡的男人,逆着阳台的光,显得有些脆弱。

之后,张医师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大概就是在埋怨陈铭生的家人不重视他,埋怨陈铭生自己不知好歹瞎搞身体。杨昭做了一个忠实的好听众。

没有一会儿,输液袋已经打完了。张医师拔针的时候,陈铭生醒了。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睡着了。他拿没打针的手抹了一把脸,坐直身子。

杨昭看着他坐回轮椅上,她觉得他已经相当疲惫了。

他们告别张医师,离开康复中心。

在门口,陈铭生说自己打车离开。杨昭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现在站着都费劲,还要自己走?”杨昭将车开了过来,她本来想扶一下陈铭生,但是最后还是只帮他开了门。

“我送你回家。”

到了这个时候,陈铭生也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你家在哪?”

“七马路。”陈铭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七马路在市南,离凌空派出所的位置不远,杨昭知道大概的方向。

车开得很稳,车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陈铭生在车上再次睡着了。

从康复中心开车到陈铭生的家,得花五十多分钟的时间,陈铭生睡得很沉,头歪着。杨昭尽可能地将车开得平稳,结果到了的时候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七马路在本市不算繁华路段,都是老楼区,基本都是六七层,也没有电梯。

杨昭将车停在路边,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将陈铭生叫醒。

车熄了火,杨昭将椅子往后倒了点,然后从大衣兜里掏出烟。烟盒在手里拿了一会儿,杨昭侧眼看了看睡着的陈铭生,最后又将烟盒放了回去。

陈铭生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睁开眼,满眼通红的血丝。陈铭生撑起身体,左右看了看,明显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外面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昏黄的。

陈铭生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反应过来了,“杨小姐——”

杨昭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没什么,我看你睡得太沉了,就没叫醒你。”

陈铭生沉默了片刻,最后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你家在什么地方?”

“前面转个弯就到了,我自己走吧。”

杨昭也没说话,直接发动了车。陈铭生注意到杨昭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得很高,车椅也加热了。虽然他衣服还是有些潮,却也没那么冷了。

陈铭生看了杨昭一眼,杨昭正专心地开车。

车子拐出主干道,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里,杨昭开车技术一般,在这种黑黢黢的路里,她不由得往前探身,仔细地看道。

陈铭生看她把车开成这样,说:“就在这里停吧。”

杨昭一个眼神都没赏给他,依旧专心致志地看路,“你家在哪?”

陈铭生伸手指了一栋楼,杨昭点点头,说:“好。”

陈铭生见她完全没有要停车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坐着安心地等。

这两步道被杨昭开了快十分钟才到头,车子停下的时候杨昭听到陈铭生明显地呼出一口气,就像一块大石落地了一样。

她努努嘴,侧过眼看着陈铭生。

陈铭生刚要开口道谢,一抬眼就看见杨昭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杨小姐?”

杨昭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我开得不好?”

“什么?”

“你刚刚叹气是觉得我开车技术差?”

陈铭生一头雾水,他张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杨小姐……你误会了。”

杨昭转过头,将车钥匙拔了出来,“走吧。”

陈铭生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腿上依旧疼得厉害,只不过他对这疼已经麻木了。

下过雨的空气格外的好,杨昭深吸了一口气,对陈铭生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都到这还让送的话,就有点过了。陈铭生撑着拐杖,对杨昭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你家几层?”

陈铭生本来不想再说什么,奈何杨昭问得太随意了,他也就下意识地说了出来:“五层。”

“这楼没电梯吧?”

“嗯。”

杨昭:“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了。”

“我也没什么事,走吧。”

陈铭生终于皱起了眉头,他低声说:“我自己回去。”说完他也不等杨昭回话,撑着拐杖转身就走。

杨昭听出陈铭生明显的不耐烦,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区,最终也没有跟上去。

回到车里,杨昭没有打火,反而是点了一根烟。

“有什么大不了的。”杨昭啧了一声,“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

十分钟,一根烟抽完,车子里已经满是烟味。杨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翻着自己的大衣兜,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她将内车灯打开,在灯下将纸展平。

上面模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杨昭盯着那破烂的纸看了一会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最后她叹了口气,将纸丢在烟缸里。

就在转身的一瞬,她忽然看见后车座上的东西。

那一条假肢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座上。

杨昭看着那条腿,低低地笑了一声。

再转过头时,在车灯的最深处,一个撑着拐杖的人影正朝着她走过来。杨昭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倒着车出了巷道。

陈铭生怎么可能追得上她,他试着叫了几声,杨昭也装着没听见。

开着车回家的一路上杨昭心里舒坦极了。

“我就说吧,上赶着不是买卖……”

又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回到华肯金座,杨昭在车库里停好车,将那条假肢拎回了家。

她将假肢立在墙角,放直之后她还饶有兴致地站到一旁同自己的腿比量了一下,然后并不意外地发现这假肢比自己的腿长了不少。

比量了一会儿,杨昭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她透着迷蒙的烟雾,看着那条假腿,半眯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那天晚上,杨昭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梦里奇奇怪怪地出现很多东西,她醒过来的时候才凌晨三点多。

杨昭揉了揉头发,在黑暗中坐起身。

华肯金座平日就不吵,夜里更是静得出奇,杨昭迷迷糊糊地坐在空荡的房间中,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处身星空之中一样。

那个司机……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陈铭生。

在他们短暂的接触中,留给杨昭印象最深的,是陈铭生的睡颜。

一次是在家里,他给她买完药,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次是在康复中心,他在挂吊瓶的时候睡着了。

还有就是她开车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在车上睡着了。

好像这两天里,陈铭生一直在睡觉一样。

杨昭在黑暗中轻声道:“也许是话说得太少了……”

那次,杨昭一直坐到了天亮。出奇的是她一点也没觉得疲惫,反而精力充沛。

她在等。

等陈铭生。

杨昭知道陈铭生一定会来找她,他不像是有闲钱再配一副假肢的人,而不戴假肢他根本不能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