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蛙
小涧乡党委冷书记接到上级管委会办公室的电话,说明天郝书记亲自下乡调研,第一站就到小涧,中饭也在他这里安排,心里就紧张地嘀咕着接待的问题。
在老冷的心目中,郝书记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这不仅仅因为是顶头上司。郝书记姓郝姓得好,人也身高马大长得帅气有异相,特别是他的那只鹰钩鼻子,几乎就是从电视上人家美国那里原种移植过来的,牛逼得不行,有风度得不行,听说还有来头得不行。这么多“不行”加到一块就真的很行了。所以,老冷认定:郝书记决非池物。吊颈寻大树,这靠山得认郝(好),认死了。
据传郝书记对稀奇漂亮的事和物一律爱好,而且还有一手绝活:兵乓球在全管委会辖区无人能出其右,以至于他刚调到管委会时,系统上下不少中层干部和社会上的大中小老板们都在连夜赶着加班加点苦练兵乓球,简直暗暗地掀起了一股乒乓球热。老冷自然比不上那些人,更比不得郝书记。他只是靠小涧原乡这块小地方上的胚种发的芽,纯纯粹粹的山里娃,当年也完完全全是个土得掉渣渣的土包子,只是人努力天帮忙,机缘巧合,才成就了后来所谓的国家干部——公务员。他从生产队会计干起,一生都在原乡本土上摸爬滚打,平时连兵乓球桌都难见到,到哪里去学打兵乓球?故只能望“球”兴叹,自觉弗如。
别看老冷他身材不高、呆头木脑邋里邋遢不拘小节的模样,眼睛从小时起不知啥原因还有点斜视,但这一点并不影响他逐渐成为一个人模狗样式的人物。他确实也算个人物,二十几年来,在小涧乡甚至在全管委会,他都是个不倒翁。有同类给他总结,说他之所以不倒,不靠别的,就靠两样:一是靠装傻听话,二是靠精明善变。用当地土话形容:要么傻呆呆地做闷嘴砂罐一只,只点头,不放屁;一旦嘴巴真要动起来,屁就放得山响,叽里呱啦连环炮,非把你给说趴下不可。老冷靠的就是这身硬功夫,否则,同类中那么多优秀人物为啥都没能用上,或者到头来都不如他?他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没有这些过人之处的话,他也只会和同类人一样早就不被看好,早就不被重用,更不要说升到现在的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好多年,这位置,老百姓眼里可是大官啊。
老冷看事很特别。在老冷的眼光里,郝书记自然也很特别。当然,郝书记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讲究。他穿在身上的,用在手里的,说在嘴上的,跟在左右的,走在路上的,无一样不好,无一件不漂亮。记得郝书记刚调来管委会工作不久,第一次来小涧——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来过这一次,是陪一位据说过去一直是郝书记的恩师,现在即将退居二线的老领导来小涧视察。先一天晚上,郝书记亲自打电话来,私下里提醒他:“听说你这个人不仅是个工作痨,还是个汇报狂,见不得大领导的面,只要一见到大领导,不唠唠叨叨的汇报个子丑寅卯来就难受,是这样吗?”郝书记这样问,老冷不知道是表扬呢还是批评,不太好领会,就自然装傻,嘿嘿唔唔躲躲闪闪地发喉音不正面回答。“现在你给我听好,明天汇报就免了,只管陪好领导,其它什么鸟事都不用谈。陪好老领导,不扫客人的雅兴,就是你明天——”停顿,加重语气:“是最重要的工作!”老冷赶紧一迭声的“是”“是”“好”“好”郝书记接着又问:“明天是怎么安排的,打算让我们干什么呢?”老冷说:“书记辛苦,小涧作为一个待开发的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山区乡,所来者大都是冲着这里原生态的自然风光和秀美的景色。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的考虑是依托好山山水水,做好旅游这篇大文章……”“行了,别扯远了,说点儿干货吧。”郝书记打断老冷。“领导们明天来,干脆就进山去,玩点山水,吃点山珍,拿点山货。这些我们都准备好了,书记您看这样安排行啵?不当之处,请批评指示。”老冷赶紧掉转话头。这回郝书记倒很爽快:“行!”但在郝书记放下电话的当口,老冷分明听到一句“土里吧唧”。
电话一放下,老冷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郝书记是个雅人,现在的领导干部哪个不是文绉绉的大知识分子?哪里还听得惯什么“玩”“吃”“拿”这样土性直截的字眼儿呢?明明想好了“欣赏欣赏山水,品味一下山珍,如果领导真心看得起,不嫌隙,我这里顺便还配了点不值钱的山货,看领导能不能赏个脸带点回去,加深加深一下我们这里的印象”之类的文明话。 唉,到头来却承受不住郝书记的话语刺激,一刺激就露尾巴馅了,这就是水平啊……
第二天早上,老冷陪郝书记一行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山里。这一回,老冷算是大开了眼界,但同时,也着实让他虚惊了一场。要不是心眼好使,临阵磨枪,临时便作计,麻烦大矣。
两件事让老冷开了眼界。
第一件事:郝书记不但陪来了老领导,还同时陪来了一个母的电影演员,还是郝书记亲自给他介绍的!这足以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老冷是个乡巴佬,对涂脂抹粉打扮妖艳的年轻女人,特别是象眼前这样高级入时可以入画的年轻女人——平常连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说是亲眼间所见——让他不能入定。平常,但凡吊在墙壁上的美女挂历,无论古装的还是现代的,无论是衣裳多的还是衣裳少的,只要不是大陈旧,他总爱随性地翻一翻,饱一饱眼福,对上了眼,觉得真真好看的,便找个理由或者干脆不需要理由就把它偷偷地卷走了。有时候晚上不大方便,憋着劲,没睡着,便对着美女图多斜了几眼——最多也就这样——结果更是睡不着。现在,活生生的大美女真的来了,而且就仙立在自己跟前,心理上却本能地显现出怯怵、排斥、不适应和不自在,他本来就是个“斗鸡眼”,俗语叫“反眼”——向左斜视着,而大美人却偏偏玉立在他的右边,让他根本没法子去正视。当然,造成这种心理压力的更重要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上面的人从上面带来的女人,或者说是和上司一路同行的女人,事实上他也难知深浅,不敢不去怯怵,不敢不去不适应,不敢不去不习惯。日常生活中,他多是见惯了也习惯了对襟褂松腰裤的山里婆姨,基本上他也只懂得她们的隐忍与疯飒,说句不谦虚的话,有时对她们几乎到了任意虏挥的程度。但对于千奇百怪的城里娘们,他真的不懂;尤其大城市里风姿绰约的高级娘们,他更是不懂;就甭提电影演员这种从未亲见过的高高级的娘们了!癞蛤蟆是不可能吃到天鹅肉的,老冷十分清楚,他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瞧,尽管他满脸堆笑,母电影演员也只是微微地睥睨了他一眼,不很情愿的,却水蛇吐信般象征性地伸过来二个玉色手指头,向他表示了一下礼节,老冷就习惯性地弯腰垂眉、两眼向左、双手向前去空握空抖着,象在竹筒里摇动着一双筷子。他根本没打算再看母电影演员冷艳的脸,装着极不自在地,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的憨样,但精明的他还是看到了虚握在手里的两根手指的指甲壳上似乎涂上了很好看的颜色漆,这也是他难于想象的新的发现。
开眼界的另一件事是:郝书记、老领导和母电影演员在老冷的引导下,在小涧乡的百里山区里的云雾中穿行,兴致极高地隔窗指点着,欣赏着,好一会,便来到了著名的小涧水库垂钓。老冷见领导带来的手下人都非常敬业且专业,便知趣的下车后站在一边待着,极有礼貌地等着后面来的领导下车。但好奇的是,领导手下人早从工具车上将三大箱渔杆儿渔线儿渔漂儿和遮阳伞之类的东西依次在水边安放停当,单等主人到了就装饵食了,可就是迟迟不见三人下车来。而当车门洞开,三人鱼贯而下时,已见他(她)们像星外来客似的,一律被乳白色的钓鱼帽、钓鱼服、钓鱼专用眼镜和钓鱼靴,从头顶到眼睛、到脸面、到脚底,统统地严严实实地遮挡包裹武装了起来,严丝合缝,已然分不大清谁真谁假谁公谁母谁老谁少了!
现在的老冷也并不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毕竟乡党委书记这么多年,没吃过野猪毛,也见到过野猪跑。他经常要陪一些他认为需要的重要的或者喜欢的男男女女和关系户进出山里,像这摆在水边的台钓工具,他就不但听说过,还亲眼见过试过,前不久人家还送了一套给他,只是没有这么精致这么高级罢了,并不是什么大新奇。只有当他看到全副武装过后已然分不大清楚的三位大人物——他(她)们的手里还都各自拿着一件自带虾米草虫的既精致又特别的甩杆下车时---据他(她)们说这都是外国刚进口的,说这东西不错,不用装饵料,操作简单,专门吸引大鱼上钩,在国内尚属新品,国产“路亚”什么的根本比不了时——老冷这才彻底傻了眼。过去几十年里都没见过这阵势,连在电视里也没见过,枉活了!这渔帽渔服渔眼镜和渔靴的行头,这听不懂的什么路什么亚的话,像开始时不经意间竟真的就见到了电影演员,而且还是母电影演员,心情是一样的。他在小涧从生产队干到大队干到公社干到现在的乡--——他数了数,二十几年了。这二十几年来,他还真没少接待过重要人物,但他还真的就没有接待过像这般专门为玩而来的重量级大人物。特别是他(她)们对垂钓竟这般地有兴致,这般有讲究,这般地不辞辛劳亲手去操作——就真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不懂了,当然,眼界也自然大开。
三位“星客”似乎并不屑于手下为他(她)们预备的台钓位,而是笑指青山,对影绿水,溯岸作自由行。他们与她、或她与他们,时而嬉而忘渔,时而渔而嬉之,意不在鱼,惟求清波,渐行渐远,最后完全脱离了手下和老冷的视线。趁这当口,老冷瞄准了在他看来并不吃香的开工具车的司机,低声套起了近乎:“兄弟,给您也预备了些我们这山上自产的山货,虽不怎么值钱但绝对绿色环保,份量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到时让嫂子也高兴高兴啊。”工具车司机马上感激地递过来一支烟:“客气,客气,肯定都是不得了的好东西啊,谢谢,谢谢。”老冷接过烟点了,问:“兄弟,您见多识广,领导身上的那帽儿鞋儿眼镜衣服的一罩,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还有他手里拿着的,这些东东是什么玩意儿啊,很时兴是吧,贵吗?”“领导,这您就不用问了。您们做领导的嘛,东西的档次哪能低呢?”停一会,极神秘地:“您拿我当兄弟,我就这么给您说一句吧,您哪,一年的工资可能差不离。”司机答话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的程度,老冷也装做没听明白,只傻傻地摇头又点头,不便多问,借故走开。
虚惊一场的事则发生在接下来的餐桌上,老冷至今铭心刻骨。
午餐就安排在靠水库边上的乡林场新场部,这林场新场部从选址到建设,都是老冷的心血。它对外仍宣称乡林场场部,而实际上就是乡党委或者干脆说是老冷设在山里专门负责内部接待的宾馆。来这里的客人一般也都是老冷亲自陪同亲自带领或者是在老冷的亲自指示下由乡里其他可靠的心腹陪同过来的重要客人,除此就没有其他人敢来涉足了。
席分三桌。主宴席放在二楼雅间。按照乡下山里人的礼数,主宾位依序排定:老领导居中,母电影演员居左,郝书记居右。老冷居下主陪。按照老冷事先定下的“野味全席”的调,餐桌上依次上来了野鸡鲜山菇汤,野麂心肺煲,炖野梅花鹿肉,烧野猪蹄筋,嫩煎山涧天然石鱼,山羊肝等等荤菜,夹杂着也上了一些嫩笋干,嫩椿干,葛粉甜羹等素山珍。郝书记和老冷也依主次有别的礼数给每位客人盛了汤夹了菜。席间每上一道菜,大家都夸不错,说在城里哪里吃得到这么多、这么实惠、这么原汁原味、这么鲜美、这么地道、这么绿色环保、这么稀有且又这么大众化的东西,大家边吃边喝边议论,气氛浓烈。酒过三巡后,郝书记见老领导一直忙乎着给母电影演员挑菜夹菜,几乎顾不上自己了,就端上自家的碟筷,起身和坐在母电影演员下手的客人调换了位置,说“怎么能总是让老领导代劳呢,老领导您多用点菜,服务的事还是我来干吧。”边说边挨着母电影演员坐下了。
这时,又上来了一盘大菜,刚一落桌,老领导眼尖,脸色陡变,“啪”的一声,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讲了几十年,你们还在吃这种东西,简直是胡闹!”
这“啪”的一下,虽然不算大响,但落桌的声音很脆,全席的人都听到了,一下子都懵了,大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如果说后来算谁反应最快的话,好像不是老冷,更不是母电影演员,而是郝书记。
此刻,风度翩翩地郝书记正兴致勃勃地代老领导给美丽的母电影演员夹菜,母电影演员也是仪态万方半推半就甜甜蜜蜜地接受着。桌子上一声“啪”,郝书记略停一停,也就只慢了那四分之一拍,这四分之一拍刚过,他眼睛一扫,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并不急于起身,而是先稳一稳,然后才缓缓地站起来,严肃地对着老冷:
“糊涂。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种东西也能上吗?”
说完,眼睛慢慢瞟过老领导。
老领导像一头发了瘟的猪,黑着个脸,不吃不喝,一动不动,气咻咻的。
“扫兴!”
郝书记对着老冷又是低重地一吼……
其实,此时坐在正下位的老冷的反应速度一点也不比谁慢,他始终眼收全席,洞若观火,怎么能说慢呢?老领导“啪”的一下,他的头立即就“嗡”的一声炸响:大事不好。他感到心慌神乱,不知所措。直到郝书记慢慢地站起身来,不怒自威地骂他糊涂时,他的感觉还是有些天摇地晃地找不着北:这么大的官,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事情没见过,吃野梅花鹿时笑眯眯的做哑巴,连猴面鹰都炖汤了,只是还没有上上来也不便明说罢了,上几只山里的蛤蟆就怎么啦?难道真是这几只蛤蟆的问题么?只有当郝书记骂过他之后,慢慢地把目光瞟向那瘟猪老头老领导时,他那向左斜视的眼睛无形中帮了他的大忙:全席的人,可能也只有他看到了母电影演员对郝书记瞟移的侧光不经意间的触碰与高深莫测的对接!只这一眼,他就被电石火光般点通了灵犀,读懂了,弄明白了,开了大窍。啊,原来是这样!开始,他真的很害怕,因为都是新来的领导,毕竟不太熟悉,不知根底,不懂深浅,难摸清底细。现在,他观察到那个对接了,对这风云突变就不再感到害怕,而是成竹在胸,自信无疑,了然于心。此时的他,任凭郝书记怎么骂,眼不张,口不言,身不动,只低着头,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对自己说:此时你不能快呀,快不得,只能装傻装憨,让郝书记尽情地骂,骂个够,骂个痛快。郝书记骂他越认真,矛盾就越往他身上集中,矛盾越往他身上集中,郝书记就越超脱,郝书记越超脱,大家的脸上就越好看,这样一来,那个老领导的问题也就越好解决。他既然看明白了,事情当然就好办得多。用山里人的土话说,这只不过是乌狗吃屎,白狗当灾的事,无非是隔墙扔石头,轮到他倒霉,硬要他兜着不可罢了。
更深层次说,老冷哪里是怕那老领导拍筷子啊,他一点也不怕那瘟猪老领导,哼,老领导,一老头而已。老领导官再大,人再厉害,也只是个间接领导。间接领导就是间接关系。间接关系的领导就是高他三级也不可怕,因为没有大多的利害关系,所以就不可怕,不但不可怕,一定场合下还有可能成为平等的朋友或者哥们,甚至可以称兄道弟。退一万步说,间接关系即使得罪不起也躲得起。只有直接领导才是管官的官,管他的官,才是他真正的爷——躲不过的真爷。真爷要是看你不顺眼的话,找个茬儿掀掉你头上的乌纱帽,说句不好听的话,就好比从裤裆里掏出个鸡鸡来尿尿儿还要便当。至于说那老领导,算什么啊,何况还是个立马退居二线滚蛋的货。
老冷怕的就是这位顶头上司:郝书记,郝爷!他十分清楚这位郝爷龙颜一怒对他将意味着什么。表面上他是在尊重老领导,实际上是尊重郝书记,郝大爷!这位老领导发的既不是真火,也不是假火,而是野火,邪火。这种火一般不容易烧起来。不容易烧起来的火,也就不容易灭下去。唉,话又说回来,也是倒霉,第一次和这位郝爷碰面就撞上了这样的玄关,这样的鬼事,如果方法不慎,处置不当,弄不好也会火烧连营三百里的,别人都没事,到时单把他老冷烧个焦头烂额啊。当然,处理好了,对他也可能是一次重大的机遇!
是时候了,该出手了!
时间到了,容不得多想。
老冷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老领导鞠了一躬:
“真对不住尊敬的老领导。老领导这样大的官,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亲临我们落后山区小乡视察,亲自来看望自己的老部下——我们尊敬的郝书记。这既是对我们郝书记的关爱,更是对我们山区广大干部群众的莫大支持和厚爱。作为农村山区基层干部的一分子,能见到老领导您这样的高级干部并能亲聆教诲,小冷我真是三生有幸啊。我代表小涧乡二万五千老百姓对老领导您这一行的到来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
说完,老冷独自“啪啪啪”鼓起了掌。这雅间里,属于小涧乡且又有资格坐在这雅间里面作陪的也就只有他老冷一人,在这样的境遇下,自然也只能听到老冷一个人的掌声。
众皆一愣。纷纷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具,寂静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个丑陋无比的土包子的表演。
接着,老冷又来了第二个鞠躬。
“领导的批评非常及时非常正确,令我受益终生,令我没齿难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啊,上边三令五申几十年了,不要说当领导干部的,就是觉悟高的老百姓也知道啊。即便这东西只是看似益虫而非益虫,看似青蛙而非青蛙,在没有做好宣传解释工作之前,在各位领导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怎么就可以胡乱地至少是随随便便的就把它端上了桌呢?这就反映了我们在接待工作中存在的作风严重不实、察事严重不细、处事严重不力的问题,以至于发生了像今天这样的严重错误,带来了今天本来不应该出现的极其严重的后果!”
众皆痴痴地看着,大家觉得好像不是坐在餐桌边用餐,而是坐在把戏园子里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一个象人一样的斜眼猴子,这猴子正在模仿着人的动作在极其认真地玩着猴表演秀。只有郝书记在老冷鞠完第二个躬后,暗中转怒为喜,脸上恢复了平静,才又极有风度的挨电影演员的边上坐了下来。
老冷看在眼里。
老冷鞠第三个躬。
“虽然不敢和各位领导比,但我也是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同志。由于工作没有做好,今天,我以本人的党性做保证,向各位领导特别是向老领导作出深刻检讨。同时,也以本人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山民的资格和人格来担保,向各位领导作出认真负责任的解释”老冷指着桌上那刚上的还在冒着热气的大菜,“它们虽同为蛙类,俗语蛤蟆,但只是貌似,并非同一物种。此实乃‘山鸡’,而非彼青蛙也。青蛙多为青色,‘山鸡’一律为黑色;青蛙为勤蛙,‘山鸡’为懒蛙;青蛙虽贵为益虫,但平凡得很,‘山鸡’贱为懒虫,却是难得的滋补上品,二者天壤之别是也。”老冷半文半白,琅琅上口。
“咳 ,咳,蛙类还有勤懒之分吗?新鲜,说来听听。”
老冷的“蛤蟆勤懒论”,把本来板着脸坚不松劲的老领导逗乐了,本能地想笑出来,但到了咽喉处却被啥东西挡住了,变成先咳后问。
大家也越听越觉得新奇,简直和桌子上的菜肴一样有味道,都笑了。
“是,说来听听!”大家附和。
“是呀”“是呀”“好玩”“快说下去”
众语不一,纷纷鼓励。
“是的,老领导。青蛙勤快,跑到田地里捉害虫儿。‘山鸡’懒隋,躲在山上不下山,不吃虫儿。”
“那它吃什么呢?”
“它吃鱼,还吃鸟。”
“呵,更玄乎了,怎么个吃鱼法,又怎么个吃鸟法?”老领导完全忘却了刚才还在发的妒牛脾气,来了兴致。
其它人张着嘴,瞪大眼,似乎在听新编的天方夜谭。
“‘山鸡’是我们这里的山民对这种懒蛙的习惯叫法。三十年以前,只要季节到了,百里大山,随便走在那条山道上都能碰得到它,当做碍脚的石籽儿随便踢;二十年前,山道上不见了,近山浅涧还有一些;但到了最近十年,就只有深山老涧里才可能有了。为什么?因为它对人强身健体的奇异功效被奇迹般地发现了,它的美味被大多的人所接受、所追捧,所以,抓它的人就多起来了,到现在是越抓越少,越少越抓,越抓它就越金贵,越金贵就越是抓它,恶性循环。平时,这种东西大多都是在山崖岩洞里和蛇一起生活,天冷了,它们便都躲到树荫底下、岩缝里,或树叶厚实腐植质多松软绵暖的地方去不吃不喝的冬眠。一旦冬眠了,你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们的。象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它们便慢慢出动,但一般也只伏在深山老涧里的泉水底下,象一颗裂了口的黑卵石,张嘴以待。”
“待什么呢?”
“等待深山涧泉里的小石鱼。小石鱼喜欢在涧水中的细石浅沙和小洞小窝边嬉戏穿行,山鸡大张着口,一动不动,石鱼以为这黑石头里面一定有什么好玩的。究竟是什么好玩的呢?一头扎进去看看……”
老冷话到动作到,张开嘴,头猛的往前一钻。
“哈哈哈”老领导大笑。
“哈哈哈哈......”众大笑不已。
有人指着桌上一个几乎吃得精光的盘子问老冷:“是不是这种石鱼?”
“是的,就是这种石鱼。它以深山涧泉为生,得天地之精华,体小量微,极难捕捉,名贵程度,与山鸡比肩。山民每年攀岩越涧,因捕捉山鸡,俘捞石鱼,总要死上十几号人,被蛇咬、被摔伤、因大热天经常下到冰冷的涧泉里而患上风湿症者更是不计其数。”
“难怪这么好吃!”有人小声啧啧感叹。有人则不失时机地扶起筷子把盘中吃剩下的渣渣拣起来往嘴里扔。
“不扯远了,老冷,还是接着说你的山鸡吧。”郝书记提醒老冷。
“那蛙吃鸟又是怎么回事?”老领导打破沙窝问到底。
“别看山鸡背上的皮象漆墨一样黑。但它肚子上的皮却是白瓷瓷的。山鸡好吃懒做,石鱼吃腻了,就想换口味。”
“怎么个换口味法?难道它要飞起来不成?”老领导继续追问。
“不用啊,老办法,以逸待劳就行。”
“呵?”
“它只要在水边或水中间兀出水面一点点的石头上找块地方躺下,懒懒的把身子翻转来,背靠石头面朝天,让稀疏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它发白的肚皮上就行。这时,林涧里就有不更事的小鸟以为那石头上的亮白处是不是有什么一饱口福的好东西,好奇地飞将下来,双脚歇住,在它上面仔细地看看,不等喙口啄下,山鸡四肢已经猛的一下子死死地抱拢,铁桶一般箍住了鸟儿,顺势骨碌碌翻转滚到水里去了。”,老冷口到身到,眉飞色舞。
“哈哈哈哈”老领导和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
“唔,懒得可以。”老领导笑毕,说。
“不仅懒得可以,而且水里的功夫了得。所以,我们有些山民甚至把它称作水鸡。”
老领导:“尽编故事。”
老冷马上严肃起来,“老领导,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您面前胡扯啊。”说完,看了一下郝书记。
老领导意犹未尽,眼盯手指盘中大菜:
“那这‘懒蛤蟆’为什么是黑成这个样子的?”
这时,郝书记顺势巧妙地接过了话头:
“老领导,那时因为‘懒蛤蟆’背了黑窝啊。”
“嘻嘻嘻”母电影演员笑得差点倒在老领导的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领导笑得更加畅怀……
大家又都跟着老领导和母电影演员大笑了起来。
这时,老冷又看一眼郝书记,指着“懒蛤蟆”,对老领导:
“老领导,这东西要趁热吃啊,再不吃可就凉了。它可是难得吃到的滋阴壮阳的好东西啊。”
郝书记立马站起来,用公筷夹上一只最大最肥的“懒蛤蟆”,打着哈哈献给老领导:
“老领导,您可千万莫错过了啊,这个好东西,老冷说壮阳哩,哈哈。”接着,又夹上一只大小适中的“懒蛤蟆”给母电影演员:“来,甄小姐,这东西好,老冷说滋阴。”
母电影演员只扭捏了一下,就接了。
接着,郝书记又客客气气地依次把“懒蛤蟆”分给了其它客人。最后还剩下两只,一只是郝书记劝给了老领导,另一只则是老领导劝给了母电影演员。老领导边夹边对母电影演员说:“多吃点。这是小郝的地盘,他今后还怕没得吃?”郝书记就笑了,指着老冷:“那就看冷书记的了。”老冷也不失时机:“只要领导喜欢。”
正好,除了郝书记本人和老冷没有吃到外,其他人至少都吃到了一只整的懒蛙。
最终,宴会在热烈祥和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后来,也就是在送走老领导、母电影演员和郝书记几天之后,老冷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老领导退居二线的消息。
尽管这是老冷和郝书记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但经过这次接待,老冷在郝书记心里算是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甚至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后来,老冷趁热打铁,有事没事地独自带些既轻且薄之厚礼去见了郝书记几回,除了有一回郝书记正在陪上面来的重要人物打乒乓球,实在抽不出时间接见他之外,其它不但都单独接见了,而且还很热情,并表示说“以后不要这么客气”再后来,见面的次数愈发多了,郝书记就不止一次地甚至还当着其他人的面和他开起了“懒蛤蟆”的玩笑,只是笑话里绝口没有老领导和母电影演员罢了。
因为是郝书记开的玩笑,又因为郝书记后来经常在他人面前拿这个玩笑来玩笑他,老冷竟一下子在全管委会的中层干部里暗暗地窜红了起来,同僚们皆以他是郝书记的红人,对他都高看一眼,惹得几个下了狠心苦练乒乓球的中层惊呼:“会打乒乓球的玩不过会捉‘懒蛤蟆’的”但羡慕嫉妒恨的背后,暗地里更多人从此都称他“懒蛤蟆书记”,中层圈子里素有几个欺他老土长期跟他叫板斗狠的厉害角儿,见到他甚至干脆直呼其此绰名。当地土话,“懒”“癞”同音,分得清的是“懒蛤蟆书记”,分不清的是“癞蛤蟆书记”,无论“懒”或“癞”,都不雅,常常弄得他老冷灰头土脸,一点办法儿也没有。
更有文博办那个戴厚眼镜的不明事理的书呆子头,听多了郝书记开刷老冷的玩笑后,竟专门跑到小涧来,问他:“嗨,兄弟,你说得有理有据有水平。现在咱们私下里实话实说,蛤蟆真的有勤懒之分吗?”气的老冷直骂娘:“猪头,呆子,你懂个屁!”
言归正传。虽然郝书记“懒蛤蟆,懒蛤蟆”的常开玩笑,但郝书记来了这么久,还真的就没有亲口尝到过小涧这种“懒”东西。老冷就想:他上次陪老领导和母电影演员来,把这好东西全都分给了人家,自己一点腥儿也没沾到边,后来就没有再来过小涧了。老冷也打听过,郝书记只是一个人荣调过来的,其家属肯定是不会从大城市里屈尊随夫的。家属不来,他就是一个吃百家饭的单身汉,东西再好,自然也不方便给他送过去。送省城,他夫人也不一定会弄得出好口味,山里的东西还得要山里的水,这样才叫原汁原味有味道。电话里说他明天过来,这不正好是个机会么?要不,天气越来越冷,想吃就更没辙了。老冷又想,郝书记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强调精心接待的问题。正好明天没几个人,就按郝书记经常强调的,少搞些花样吧,但精致是必须的。
于是,老冷隔夜布置了下去,明天主要领导下乡来调研,不打算进山,中饭就放在乡里安排。尽管现在天气冷了,但还是要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地想办法弄几只山鸡过来。用老冷的话说“还是要以‘山珍野味’为主,否则,就很难体现出小涧作为山区乡的特色来。”
这回,郝书记真的是轻车简从:一车、一司机、一办公室主任、一自己。不大爱听汇报是郝书记一贯的作风,老冷也就用不着在文字上作任何的准备,郝书记也只是随意地看看,随意地走走,随意地问问,老冷也就只要轻轻松松地陪着书记随意地看,随意地走,随意地回答点什么就行。他是当地人,情况相当熟,回个话答个问题什么的也顺溜,还能顺带着开一些稍带点颜色的玩笑出来,或者说一些最近发生在大山里但未经证实过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或消息来消遣,乐得郝书记一行捧腹不禁。自然,郝书记还是少不得要拿“懒蛤蟆”的玩笑来说事,开刷老冷。
这样随性的走走,随便地看看,随意的说说,就到了正午。
说来也巧,东南西北,主客四人,上下左右,各居一方。席上,虽山珍野味不少,但天气转冷,山鸡难觅,乡林场那边紧急动员,挑灯夜战,钻天打洞,掘地三尺,“懒蛤蟆”偏偏也只寻到了四只。不错,这样的季节,还能弄到四只,郝书记口福不浅呀。老冷知道难处,算是满意。
看到红烧“懒蛤蟆”上来了,郝书记乐呵呵的:“老冷,上次我们来,是只知其贵,不知其味呀。”
不等老冷站起来用公筷夹到他碗里,郝书记就已经主动地夹了一只到嘴边。老冷看着郝书记的鹰钩鼻子,竟想起电视《动物世界》里的一幕:一只老鹰从高天俯冲而下,鹰钩死死地钩住了山鸡,山鸡无力回天,身首异处,四分五裂。只是,彼山鸡非此山鸡也。
郝书记大啖几口,大声说:“不错,这个我喜欢!”
老冷听到郝书记说“这个我喜欢”回转神来,就知道厨房里下足了功夫,心里暗暗地高兴。
郝书记很快就吃完了第一只。他有滋有味地用筷子先点着“懒蛤蟆”盘子,然后指着他的办公室主任、他的司机:“来,吃,趁热的吃。”,又夹走了一只。
吃第二只时,郝书记有了经验,吃得比第一只要更快些,动作也流畅得多,骨头剔得根根清。
吃完第二只后,郝书记看到盘中还剩有二只没动,就笑着问老冷:“老冷,这两个懒家伙躺着不动,是不是在石头上等着我们去上当啊。”
老冷默契地先笑起来。
主任和司机也跟着老冷笑了。
郝书记几乎是用慈祥的目光环视着大家:“怎么?不吃呀?来,吃掉它!”
大家说“我们都吃过好多回了,书记是头一回,还是书记吃,书记吃。”
郝书记笑笑:“客气是吧?欺我没吃过是吧,好,我来。”又夹上一只。
“是,是。”大家高兴地又笑起来。
老冷心里想:“这道菜,超值!”
郝书记对付完第三只“懒蛤蟆”后,已经是轻车熟路,游“钩”有余了。
用完第三只后,郝书记咂咂嘴,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放下了筷子,歇一歇,然后看看大家,又看看盘里,再又看看大家。露些笑意,意犹未尽:
“怎么?还留一个没人吃呀?”
大家仍然说:“书记平时忙,难得来,这东西自然也就吃得少。现在到了这个季节,不是冷书记想办法,这东西肯定是难见得到的……城里招待所的东西也就那个样,今天书记辛苦了,换换口味,也饿了,不妨就再吃一点。”
“我看你们这里的人呐,什么都好,”郝书记大发感慨。然后又突然严肃地说道说:“就是有一点不咋的。”
三个“这里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郝书记指的“这里”到底是哪一点不咋的。
“你们这里的坏毛病吧,说来也简单,就是吃多不吃少嘛”郝书记的声音是慢慢地由低到高,到最后突然打住的,“我就不这样!”说完,把最后一只“懒蛤蟆”“钩”进了自己的碗中……
郝书记只在管委会呆了不足两年又高升了。临走之前,他没忘把老冷从山区乡调到管委会下面的一个既管山又管水的很吃香的办公室里任主任。政声人去后,郝书记在位时,就有不少非议,现在升官了,更是议论纷纷。骂他政治流氓的话虽说好理解,但肯定是不能记到文字里去的,比较平和的评价是:“历任那么多干实事有才华的好书记好领导都没能得到提拔,他姓郝的二年来空对空,啥事没干,凭什么提拔?”“他不干事也罢,别人干实事还要往死里整,这像话吗?”有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还打听到了内部消息,说郝书记一路提拔全凭着他的那位老领导帮忙,老领导一直想跟他的老婆离婚,跟母电影演员结婚,但碍于当时在台子上不大方便,就找到他的部下“小郝”,小郝知恩图报,自告奋勇地在两地三方之间积极地斡旋着,多年来,做了大量艰苦细致卓有成效的安抚与稳定工作。所以,这次他的老领导也是拚了老命在为他的“小郝”出面,投桃报李做了大量细致艰苦成效卓著的游说工作,这是一说;另有一说是,母电影演员是个二踢脚,包括老郝,两头通吃。所以说当官的不能老,老了没权就是废品,母电影演员早把废品扔进垃圾桶里去了,不再理会。所谓的老领导现在也是鸡飞蛋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恨死了老郝,说当年是自己瞎了狗眼,才让老郝这个无良小子钻了空子,占了便宜,就更别说是帮老郝了;还有一个说法是,老郝这次新攀上了一个也特喜欢打乒乓球,身高一米八、一餐能喝一斤八两酒不醉、最喜欢十八岁姑娘的“三十八高官”才又得以鸿运高照的。这说法另外流传着一个副本,说老郝这次其实是明升暗降,“三十八高官”已经好久没有在电视上露脸了,专案组已经到了省里,老郝是祸是福还很难说。当然,实事求是地讲,社会上也有些人在说郝书记好话,称赞他潇潇洒洒,风度十足,爱好广泛,举重若轻,是个当大官的料。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郝书记自调走之后,就一直没来管委会旧地重游过,哪怕借机会礼节性地回来看望一下曾经和他一起工作和战斗过两年的老同事和老战友也都没能做到,就更别说是老百姓了。
外面的这些议论一浪高过一浪,老冷当然也感觉得到惊涛拍岸,有人甚至打算捉不到葫芦捉觚子,茅上不起草上起,要拿他老冷当做老郝的替身来开刀。在这种环境下,唾沫星子都难免淹死人,更何况是前指后戳地背心里凉,“懒蛤蟆”冷主任的日子过得可想而知。仔细权衡之后,反正也到了快退下来的年龄,老冷就干脆写了报告,提前从主任岗位上退了下来,安全地软着陆了,仍回到小涧山里——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伴那些对襟褂裤的女人们去了——这是后话,也是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