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身体的自传
写《孕妇备忘录》和《产妇备忘录》,是源于一种关心:女性的身体上发生了什么?
完成之后,发现离自己太近了,近得令我不安,仿佛裸体示人,于是,我又用了虚构的外壳去遮掩。当然,它肯定不全是真实。它应该有虚构的吧?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我已经无法确定某些细节与真实之间的距离了。修辞是有自身轨道的,它完全有可能将事情带离真实而又让你不自知。你的叙述也许一直是在贴着真实的轨道行走,但从未与真实完全重合。这样一说,我甚至觉得连真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在写作之中,真实从来是不可追问的:历史过去哪怕一小时,都不再是历史本身了。但凡其中我不愿认领的东西,我都会说是虚构,所以,不用问我孰真孰假。这是没有小说追求的小说,小说只是一层外皮。
我决定不直接把自己送上产床,是从那个下午开始。那个下午,我仿佛置身于收割前的麦田,麦粒干燥得即将崩裂掉落,麦芒相互拥挤触碰,发出干燥的刷刷声。活泼点说,如汽水泡一般欢快拥挤的孩子们的小脑袋;厌烦点说,如烈日暴晒下一片焦渴的人头。空气中正积聚着一触即发的燃烧,那是我临产前的下午。当时并没感到这个下午有什么不同,它的不同是在我后来的反复回放中显现出来的。
对我来说,写作的意义就是打开自己。打开自己,是为了拥有自己。我纯粹的女性写作,则直接是为了占有自己。占有自己,尤指身体的占有。女性的身体最是自己的。他人可能步入过你的灵魂,但女性身体的感受,是感同身受无法替代的,是不可能被窥见的。女性是用身体来反馈世界的,女性最容易从身体出发,女性的身体比心灵包含着更多的生命密码,所以,女性若不甘心自己的遗失,就要溯回身体。女性在于身体,女性的身体比灵魂更在彼岸,从身体出发,其实也是直抵彼岸的有效方式。
没有什么比发生在女性身体的变化更令我迷惑。从少女身体的成长开始,我就像一个男人一样,用陌生化的眼光,惊诧地面对着自己的身体。女人为身体的器官所主宰,女人用自己的皮肤思考,迷醉晕眩,如蛹化蝶,成长为女人,成长为男人的女人。那确是一个万物花开的过程。
但万物花开只是女性身体的一个方面。经历了流产、怀胎、生育、哺乳以及各种妇科病,我才明白,女人首先是生理的,解剖学上的女人更接近于女性的真相。那一切,都发生在女人的身体上,都是身体所承受的。所有对女人身体的改变,都将反映到心理,而且加倍放大。产床上的女人才是最真实的,独属于女人自己。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性感的意象的女人是一个虚浮的神话,离女人的真相很远。
女人等同于性感的思维定势应该打破了,把女性限定在性上,对于写作的戕害就是把身体写作等同于性写作,身体化写作被严重狭隘化了。我愿意探索因习而相忘而被忽略的新的可能性。
女人的身体是有轮回的,好比哺乳期过后,扩张的乳房会有所回收。女人身体的感受,也会经历四季。有一天,你会重新发现作为性的载体的身体,那是冬眠之后的苏醒,那是冻土的悄然回暖。万物花开之时,也许你是麻木的,想当然的激动战栗未必出现,因为那时,你还没有掌握它,你的灵犀与身体是不相通的。经过一个否定之否定,你的身体才完全属于自己。但愿每一个女人都拥有过这一个阶段,否则,那真是身体的悲剧。
对自己的生命进行梳理、疏通,使我笃定,确认我就在这里;让我自如,并肯定自己。忘情地打开自己的身体,内心却是悠然见南山,因为这是用文字。这种身体与文字水乳交融的亲密关系令我快慰。
生命因记录而真实,女人因记录而真实,我只想让女人的生命以真容示人。写出真实的女人,这几乎是我的一个理想。有些感觉,是要等生命打通了再来写的。发现女人作为人的全部,才是真正女人的文学。甚至不仅仅是女人的文学,它的关怀惠及一切母性、雌性的动物。我所写的,是所有女人身体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