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2013年初，当作家徐贵祥奉调赴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时，院领导明确交给他一个任务：让文学系“焕发徐怀中时代的光芒”。这位久经沙场的文坛老兵，也不禁略怀忐忑，难以平静，深恐有负众望。作为复兴军事文学的重镇，今天的创意写作教学如何独辟蹊径，才能让这块好土地生长出更多栋梁、打到更多“粮食”？自从上任那天起，徐贵祥夙夜忧思的只有这个问题。

也不难理解。文学系从1984年首届招生开始，连续六届“作家班”，先后走出了莫言、李存葆、徐贵祥、阎连科、麦家、柳建伟等一大批名师大家，屡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重大奖项。对于能够进入这里深造的学生们来说，他们有幸起点就站在巅峰之上。从2000年开始，文学系开始本科学历教育，生源改为应届高中毕业生。正因为头顶光环，反而倍感压力：在这所被誉为“军队作家、艺术家摇篮”的艺术殿堂里，如何把一群文学创作基础薄弱、缺少部队生活体验的军校学员，朝一名合格作家的道路上培养引领，探索一条因材施教、因地制宜的教学之路，成为徐贵祥面前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如今三年过去了，随着以一套创意写作书系《好一朵茉莉花》《背锅人》《弹道有痕》的隆重推出为标志，军艺文学系的这支军事文学青春方阵，终于在全国高手林立的创意写作队伍中，齐声自信地亮出了独特的“杀手锏”。

军艺引入“舶来品”

众所周知，创意写作是一门“舶来品”艺术。1936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创立了第一个创意写作工作坊，至今全美已经拥有超过720个创意写作系统，被称之为“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对当代作家最大的文学支持体系”。创意写作学科的诞生和发展，改变了欧美战后文学发展的格局，为欧美文化创意产业的兴盛和发展奠定了学科基础。创意写作工作坊培养了相当多的优秀作家，其中包括理查德·耶茨、理查德·福特等，白先勇、严歌苓、哈金等都曾就读于该专业。

美国高校创意写作学科，几乎参与了美国梦的塑造、美国文化思想及形象输出的诸多工程，数千个创意写作工坊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韩国近年的创意产业增长迅速，重要原因之一在于韩国大学创意写作学系开设的科目中，不少都跟韩国发展蓬勃的创意文化产业息息相关，为文化繁荣提供了强大的智力支撑。

……

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师生们清醒地认知到，在国际化的大背景下，任何门类的艺术创作如果一味闭门造车，“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无法与先进艺术潮流接轨，无法与国际标准接轨。作为军事文学人才的培养基地，文学系能否无愧前辈们创造的辉煌，能否续写新的篇章？一场没有终点的文学新长征，摆在师生们面前。从确立人才培养观念、筹组师资队伍、设计教学方案，徐贵祥带领文学系的老师们群策群力，反复研讨磨合。

文学系的教学目标是培养作家而非一般中文系学生，学生们一进校门便从事“文学”而非“中文”学习。但由于学生进校之前受制于基础、阅历、能力等诸多因素，害怕写、怎么写、写什么的问题仍然相当突出。

徐贵祥深知，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作家更不是“坐而论道”能够培养出来的。在中国人的惯常观念中，作家不是能够“培养”得出来的。但多年千锤百炼的创作经验使徐贵祥坚信，好作家都是一个个字“码”出来的。有鉴于此，为了提高学生的实际动手能力，他高举起手中的“鞭子”，把学生们赶上了创作之路，开始进行一次狂飙突进的急行军式教学改革。一场被称为“三大战役”的教学改革试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帷幕。

“节外生枝”

文学系精心策划了第一次创作实践活动，这一招叫“节外生枝”：由一个人提供故事的母本，由多个创作者进行创作，共同完成一次万花筒般的文学叙事实验。

母题的特征是“留白”，参与者根据母本所提供的人物特征、时间指定、空间区域、情节线索继续发掘、拓展、丰富故事母本，使这次“同题创作大赛”成为一次“讲不完的故事会”。这种被称为“召唤叙事”的创作写作探险工程，“分则成篇，聚则成体”，集中了众多学生的智慧和心得，成为深挖叙事内蕴、丰富叙事视角的一次集体文学探秘。

为此，徐贵祥专门发明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领创”方法：由他领衔创作，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张志强具体组织实施，众弟子一起上阵各展身手。于是一场蔚为壮观的文学长跑开始了：发令枪一响，赛场跑道上挤满了从“50后”到“90后”、从老师到学生、从本科生到研究生、从创作者到批评者……一时间战鼓催征，争先恐后，好不热闹。

第一步小试牛刀便收获喜人：15位研究生、本科生学员围绕徐贵祥创作的中篇小说《好一朵茉莉花》进行续写、仿写、扩写、改写……一干多枝，创意横生，这次小说叙事实验的“罗生门”，成为中国创意写作教学的最新样本。

一位军艺前辈概括这一行动：“小说之树开放的小说之花，作家之手托起的作家之星。”认真读完学生们的作品，徐贵祥不禁暗自欣然，他再三告诫学生们：文学是一项“拓荒者”的事业，永远不要满足于去走那些车水马龙的康庄大道。一个成功的作家应该远远地避开众人，独自默默穿行在那些人迹罕至的蛮荒荆棘之地。谁是第一位拓荒者，往往就是第一位成功者。

“草船借箭”

徐贵祥祭出的第二招，一经宣布便令人咋舌：他主动“引火烧身”，让学生们以他2015年创作发表的三部中篇小说《三尺布》《背锅人》《识字班》为批评靶标，发动一次对他的集体“围攻”。

活动展开之前，很多老师和学生难免为他担忧：你已经是一位成名成家的作家了，要是被自己的学生批得斯文扫地，无法收场，到时颜面何存？徐贵祥哈哈大笑：如果学生连老师都敢批评、都能批评了，那不正说明学生成长了，老师也成功了？他将这一行动命名为“草船借箭”，意思是箭射得越多、越猛，他才越高兴。

一声令下，这场“草船借箭”紧锣密鼓地开场了：张志强老师担任批评主持者，周密部署，区分任务，对每位学生的批评方向、批评技巧都进行了仔细指导，以便他们能一针见血、多点开花。文学系2015级4位在职研究生王龙、胥得意、雷从俊、纵华政分工帮带师弟师妹，28位学生摩拳擦掌走上了前台。

完全没想到的是，所有作品收上来后一看，许多学生的评论不但刀光剑影，火药味儿十足，而且不乏真知灼见，灵光乍闪。他们从主题立意到人物塑造，从思想格局到文学观念，对徐贵祥的三篇作品兴致勃勃地品头论足，说长道短，有的学生指出问题后意犹未尽，甚至还直言不讳地批评说：“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作家，徐贵祥老师不应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一时间被批评得“体无完肤”的徐贵祥得意地笑了：他要的，正是眼下这种效果——“引诱”学生们用这种吹毛求疵的激情，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带入文学创作的特定现场，让他们设身处地，亲临其境，直接感受。同时，他还特别向学生们提出：不仅要指出问题，还要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假如是我，如何来写？他要让学生们自己到文学的神秘之河去经历冰山激流、越过沉船暗礁，完成一次令人着迷的创作探险。

于是乎学生们各种五花八门的“宏伟设想”应接不暇：有的借鉴俄罗斯最新军事文学创作思路，有的从《水浒传》的民间传奇中寻找灵感，有的运用各种哲学资源重新解构……学生们把人性的复杂深奥、匪夷所思出人意料而又新鲜迷人地表达得淋漓尽致，令老师们大开眼界，欣慰不已。这其中有的人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可谓“说对说错皆用心，说高说低都是真”。

这一招“草船借箭”，使文学系师生间呈现出一派“‘50后’‘90后’文学论战短兵相接、创作者批评者思想交锋方兴未艾”的激情活力。众老师的一番良苦用心，让学生们大受鼓舞：既然天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连徐贵祥这样的作家，也是可以批评的，也有值得批评的，那看似横亘面前不可逾越的文学大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从前那些不敢轻易动笔的学生，逐步树立起创作信心。经过这两个回合的“文学急行军”，学生们握笔的稚嫩手掌终于磨出了一些茧痕……

“无中生有”

在此基础上，文学系水到渠成地抛出了第三块“磨刀石”：在徐贵祥成名作《弹道无痕》的基础上，让学生们自由发挥想象，对其原作进行续写或者前传式的补写。这次创作的主旨是：“弹道无痕，老营盘老故事书写青春；军旅有梦，新平台新体验寄托理想。”

这一回，文学系的学生们再用不着动员，便迫不及待地操刀上阵，各显其能。他们大胆立足于更大的坐标，以融合创新提升叙事境界、以深广体察介入军营现实，从战场、操场、商场各个角度替小说中的人物设身处地，悲欢与共，去还原他们内心那些最微妙复杂的感情；对小说主人公的解读就如同解读自己，既小心翼翼又深入彻骨，于是各种面目的“雷平阳”、“李四虎”出炉了。这些基于《弹道无痕》的新作品，最终汇集成中短篇小说集《弹道有痕》——而这本书的创意目标，就叫做“无中生有”。

经过几次三番的回炉打磨，学生们不但感悟领会到文艺创作批评技巧，更提升了自我实践的信心。文学系想方设法积极整合教学资源，利用在读研究生中具有较好创作基础的学生，对本科生进行“同门相授”的传帮带创作辅导，采取“引进来、走出去”等方式实现校园内外艺术交流，逐渐扩充了学生的视野、提高了他们的能力。文学系的教学课堂已经延伸到诸多领域。课堂教学手段尽量多样化、形象化，创意写作教学中吸收经典纪录片、影视等艺术体裁营养，尽量接触创作第一线动态信息，包括国内外创作、评论、出版情况。老师们加强对学生针对性的个别辅导，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同时开门纳贤，邀请对口专家参与教学讨论，邀请军队报刊编辑和其他媒体参与课堂主题沙龙，打造教学品牌，发表课堂成果，提升学习兴趣，形成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丰收景象。

如今，军艺文学系创意写作教学的“三大战役”已硝烟散尽。但徐贵祥深知，这次文学急行军既是结束，更是开始。它的意义在于开风气之先，拉开军艺文学系创作教学改革的序幕。在一次全校的讲座上，他忍不住透露了内心由来已久的一个愿望：某一天早晨醒来，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书房，四面的书橱里密密麻麻堆满了散发清香的书籍——那些全是学生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