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龙门阵”写成现代小说
龙门阵,是蜀地丰厚文化的一个重要构件,它亦真亦幻,亦实亦虚。它的主旨扬善贬恶,它的形式可长可短,当然短小精悍为常见。李浩的《蜀中盗志》正是一蜀中文化奇葩于今的当代回应。
《蜀中盗志》共有51个故事,分为“神捕”、“侠盗”、“官秘”、“女风”和“市井”五个部分。作家把他平日里留意收集的蜀中掌故、方志野史、旧闻趣事等,集中落脚在自己的发根之地“遂州”,不计复沓、不计同义,演义成一个又一个疑古非古的龙门阵。51个,不计复沓、不计同义,要讲好,要摆来大家听得进去,显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遥想西地14世纪薄伽丘的《十日谈》,一天10个故事,10天100个故事,事实上,《十日谈》里的一些故事,就是前一些故事的翻版或另一种讲法。真正要讲好,那要考验作家能力的。作家如何面临这一挑战,显然用摆龙门阵来理解已经不够。况且,中国人比西人更早地会讲“志怪”,从公元1世纪到5世纪的汉魏六朝兴起的志怪,尤其是六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以来,士人们编纂这类龙门阵,生生不息,到唐代的《玄怪录》《酉阳杂俎》,一直到明代的《万历野获编》、清代的《聊斋志异》等。这些中国的宝贝,既给作家提供了借鉴和营养,但它们却如山一样,压得后来者喘不过气。不过,李浩却知难而进,为我们、为蜀地奉献了这一部活色生香的龙门阵。
我一直认为,短篇小说最考小说家的功力。短篇小说这一样式,它不允许发水,来不得虚力。它的每一个词、每一句、每一段,都得与小说里的人物与事件密切相关。试想,一则只有两三千字、最多五六千字的故事小说,仅叙述节奏就够作家费神费力的。51个故事,虽不能说篇篇精巧,但51个故事,仅叙述一事便可以点赞。《蜀中盗志》的多数篇目在叙事上,其节奏拿捏得当,张弛有度,很好地完成了整个故事所要表达的主旨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在《蜀中盗志》中,许多篇目事件的进程曲折回环,很难得看到平铺直叙,不到龙门阵的结束处,你不知道这一故事的终点在哪里。譬如《烈女》。一看这题目,我们就知道,故事中的女子一定会死。但当故事展开后,我们并不知道这位叫“宛儿”的女子因何而死,如何去死。直到结尾,我们才知道,宛儿在经历大难后舍身赴死。赴死之前,还救了一个对自己遭难时并没伸手相救(当然也没有助恶)的读书人。在这个故事里,当然让人想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结局,但是它一改“三言两拍”里普遍存在的因果报应的善恶观。而打破旧故事的因果报应的价值观,以及变革由此价值观建构的故事内容和叙事走向,是《蜀中盗志》走向现代小说最为重要的元素和技巧。
《金蝉寺》的故事较为复杂,但是故事里的人物死亡却很偶然。偶然,其实是历史和人生重要的关节。历史的前行(前行并不等于进步)和人的死亡,是人的肉身与时间的必然。《金蝉寺》把这一偶然写得惊心动魄,而且一些细节非常具有震撼力。这就抛弃了龙门阵传统的因果报应的模式,把龙门阵讲成了现代短篇小说意义的故事。《名捕》《阿春》等结尾所显现出的开放性,同样看得出作家于短篇小说的功力。特别是《名捕》结尾呈现的开放性,不只是为了表现小说里的所谓智慧高低的分野,而是借龙门阵这一壳,展示出短篇小说写作的多样性可能。这一举动,让《蜀中盗志》从旧事趣闻中走了出来,让这类旧事趣味有了当下的意义。其实,小说不存在题材孰优孰劣,甚至也不存在题材的孰新孰旧,关键在于,作家如何对题材的认知与处理。《蜀中盗志》得益于作家对这一题材的熟知,更得益于对熟知题材的重构。重构,正是这部作品的意义所在。譬如“女风”,原认为会去写一些历史上的贞妇洁女,而贞妇洁女也是民间和官方曾津津乐道的故事,但是“女风”九个故事,没有一个属于传统的贞妇洁女的。借助龙门阵这一外壳,作家的现代意识得以展现。
多年前,在期刊上偶见李浩的这类小说。当时的感受有二:一是题材似显陈旧(现在看来这完全不是问题),二是语言有些怪异。现在通读发现,《蜀中盗志》的语言在当代小说里可谓独树一帜。叙事以白话叙事的习惯进行,但在描摹风景状写情感方面却夹有不少的文言,或者是以文言的思维来呈现。这不少的文言,还不只是作为白话叙事的补白,文言,特别是以文言思维状写的风景,更让小说平生一股古风。在有限的篇幅容量里,作家不惜用不少的笔墨来描摹自然与风景——说句老实话,现在小说写风景的少了,但李浩却不吝啬这方面的文字。现在让我们来抄录一些段落:“一鸠泣雨,四野空寂。卧龙山金蝉寺里,悠扬的禅钟声,在早春二月和风细雨里,显得格外的清越”(《金蝉寺》);“蜀中四月,风凉水暖,麦穗渐黄。日将暮,远远近近的村庄,夕烟已袅袅升起”(《黑衣妓》);“江畔夕阳返照,芦花片片飞红。大礁石上,垂钓者正在收竿”(《野云渡》)……作家对于风景的观察、把握与呈现,得益于文言文的写作思维,并与故事里的事件及人物融为一体。如果完全用白话来写,很可能会占去许多篇幅,让本来就有限的容量还要承担小说里的风景描写,显然是不经济的。这大概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由于这些似白似文的语言植入显得自然而不经意,再加上川戏华彩唱词的借鉴与化入,从而让小说显得古意且雅致。如果说《蜀中盗志》好看好读是因为里面的故事精彩,那么,它独特的叙事语言可居一大功。
(《蜀中盗志》,李浩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