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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尼采疯了呢?

 | 江苏张镭  2016年08月18日14:04

  尼采最后疯了。而有关他的疯,说法却不尽相同。在《我妹妹与我》一书里,尼采自己写下的一段话,既令人记忆深刻,又令人相信这才是他发疯的所在。尼采写道:“因此,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在孤独中成为隐士。从孤独中出现了象征‘疯狂’的幽灵,结果情况演变成:在大声反抗上帝的疯狂时,我自己变得疯狂了!”(《我妹妹与我》,尼采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

  如果我们要是知道,尼采写下这段话时,他已经住进了精神病医院,那么,我们会作何感想呢?

  也许,更大的不可思议,还在于《我妹妹与我》这部书,正是在他住院治疗期间写下的。

  遗憾的是,这本大胆写出自童年与青少年时期起,与尼采纠缠一生的女子——妹妹伊莉莎白之间的暧昧关系的书,未能在尼采生前如愿出版。

  如果有人认为,我对该书有兴趣,是因为尼采与他妹妹之间的暧昧关系,那就错了;我真正的兴趣乃在于: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疯子,他怎么还能写作?他写下的文字我们该怎么看待?是相信他的话,还是完全不去理会?

  不妨先说说我自己的看法。读完这本书之后,我再也没有阅读其它书籍。我一直把这本书带着,从家里带到我的办公室,再从我的办公室带回家中。我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尼采到底疯没疯?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可能会很难,因为,我并不是医他的医生。一般来讲,住进医院的,必是病人;同样,住进疯人院的,只能是疯子。从1888年到1890年,尼采因患精神病,一直住院治疗。住院我能理解,而治疗我则理解不了。所谓理解不了,就是说医生以什么药物、什么方式来治疗精神疾患的呢?我有一个偏见,一些人在送进精神病院时,他的精神还基本正常,可是,随着治疗的加深,这个人的精神会愈来愈不正常,愈来愈接近于精神病了。

  事实上,尼采本人就很讨厌这里的医生。他写道:“我最讨厌的事情是这儿的医生的谈话,即他们在各方面所说的有关自己的、空洞、放肆、无用的废话。我记得我年轻时医生在我身上缝伤口,那是我骑马撞到了鞍头、伤了胸部与腹部之时。只有在这种肉破骨折的意外事故中,医生才真正有用。”(《我妹妹与我》,117页)

  我同意尼采的观点。除了缝伤口,医生还能解决人的一些其它的疼痛,但那也要靠药物。尼采住进精神病院,还能写作,说明他的精神虽有病,却未到疯狂。尼采住进精神病院后,其病情并未加重,最大的一种可能,估计与他对医生说教的讨厌有关。

  那么,究竟何因导致尼采精神异常,最后不得不住进精神病院呢?他在住院期间写下的一段话,可能比较接近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这儿,我最大的痛苦是孤独……这种孤独归因于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

  依我的理解,尼采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而非住进医院之后。“这种孤独归因于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不是在医院里,而是他整个人生状态的映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也有自己的孤独。但我们中谁也不能像尼采那样,声称他的孤独归因于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我们大都存活于自己的那个小我世界里,即便我们的孤独亦可归因于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也只是小我的世界。小我的世界,终究只是小我的,而尼采的那个世界,才是大世界。这个大世界,不是物欲的,而是灵魂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观照尼采,我们也许或多或少会对他的孤独有所体悟:他的孤独,他的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的孤独,是一种何等巨大的灵魂上的伤与痛!在这何等巨大的灵魂上的伤与痛中,他的精神也出现了伤与痛!这样的伤与痛,从世俗的角度,我们无法理解。医者即便从医学的角度能够理解,又怎能从灵魂的层面了解他呢?

  也许我们都不了解尼采,一如我们都不了解精神病。

  尼采疯了!可我们知道吗?尼采疯了后他做了一件什么事?他做了一件告诉世人真相的事,也就是他与妹妹伊莉莎白之间的暧昧的事。我们知道,这需要多大的诚实,多大的勇气!

  我并不认为,家庭里任何成员(或者任何不具血缘关系的重要人物)知道,伊莉莎白与我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有一天,罗莎莉姑妈却把我叫入寝室,她躺在那儿,濒临死亡。她很唐突地要母亲留下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我并不惊奇。罗莎莉姑妈总是扮演我生活中的主角,成为我家庭生活和引领我与广大世界接触的桥梁。我只能把接下来她和我之间的谈话照实全录。

  你知道,我快死了,佛利兹。她叹着气。

  我希望不会,罗莎莉姑妈。我热诚地说。

  希望是不会有所帮助的,佛利兹。事实上,我快要死了,如果你跟我谈这些废话——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那只会让我死得快一点。重要的是,我快要死了,而你会继续活下去。懂吗?

  是的,罗莎莉姑妈。

  我要你知道,我要留给你很多钱。这样会帮你度过很多困难。

  谢谢你,罗莎莉姑妈。

  不要客气,佛利兹。你父亲去世了,你是家里惟一聪明的人。我确定你父亲也会要我这样做。但是,这并不是我叫你来的原因。

  她的声音之中透露出很不祥的意味,我只能向前倾身,凝视着她。你需要有勇气安静听完我必须告诉你的事情。她又说,你最好注意听,保持安静。否认和辩解是没有用的,佛利兹,因为我必须告诉你的是简单的事实,让我为此事而跟你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是很强而有力。你不会要我浪费所剩下的一点点精力。所以,仔细地听吧,佛利兹。我知道你和伊莉莎白之间的事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

  尽管她已警告过我,我还是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因为她很冷静地说出最后这个句子。

  我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佛利兹。她继续说,我并没有监视你,你不必生气,因为我不是要向你说教。我已经有很多次想跟你谈这件事,我认为一个年纪较大的人应该这样做,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开口。从某一方面来讲,我确实监视着你,因为一旦我知道你们两个人所做的事,基于任何的理由,我都禁不住想要确定你们是否已经戒掉了这种习惯。你们分开已经很久了,但是,一旦你们中有一人发现机会,就又会去做。我说,我不要对你说教。但是,我怎么可能不告诉你说,这对你们两个人都是不好的?

  我没有试着去打断她。

  你保持沉默,是很智慧的,佛利兹。她继续说,你确实无法增加或减少我亲眼看见的事情。有一个可怕的字眼来形容兄妹之间的这种行为,还有很多其他字眼,也不会更好。我不会说出其中的一个字眼。只是我必须告诉你这一点。如果你继续与你妹妹进行不规矩的行为,你就会慢慢输掉你的不朽灵魂。不要做了。

  此时,她已筋疲力尽,所以当她的手指着门的方向时,我知道她是要我离开,于是我就离开了。(《我妹妹与我》,218—220页)

  第一个告诉世人尼采疯了的人是谁,我不知道。那个告诉世人尼采疯了的人,是根据尼采入住精神病院,还是看了尼采写下的这段他与姑妈的对话?如若是前者,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但如若是后者,还真的值得大惊小怪。如果尼采是生活于我们这个时代里的一个人,一个你所熟悉的人,如果他告诉你,或者你们,他与他的妹妹存有暧昧关系,你或者你们,会说什么呢?一定会说:你疯了吧?

  是的,只有疯子才会把自己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告诉世人。那么,尼采疯了吗?尼采是世俗里的那个疯子吗?我从他与姑妈的这段对话里,丝毫也未看出尼采有疯的迹象。相反,我看见的尼采很冷静,甚至很乖。他一直很安静地在倾听他姑妈的说教,乃至对他的谴责。

  可是,如实照录他姑妈对他与妹妹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的揭露,这又是怎样的行为呢?仅仅是诚实、是大胆、是勇气吗?不,分明这又是疯子的行为!

  姑妈罗莎莉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对尼采的这个姑妈印象尤佳。她说:“如果你继续与你妹妹进行不规矩的行为,你就会慢慢输掉你的不朽灵魂。”是的,尼采的灵魂无疑具有不朽性,我们相信,尼采本人也是不愿输掉他这不朽灵魂的。姑妈对他的警示,可能对他的震慑最大。但在姑妈尚未与他进行这段对话之前,尼采已经有了这种忧虑,他甚至担心他的妹妹会将其写出来。造成他精神之痛的,是否与此有关?让他的灵魂世界不得安宁的,是否与此有关?

  尼采是真的病了,这一点谁也挑不出毛病。问题是,或者说不可思议的是,为何病中的尼采,依然可以写出如此深刻的思想?更令人难以捉摸的是,为何于病中,将他的私生活抖落无遗?是他真的病了、疯了,没有羞耻感了?可是,如果他真的疯了,他怎么会记住这些,又怎么能写下这些?写下这些的人,他会是疯子吗?如果不是疯子,那又该作何理解?

  我理解不了尼采,我更理解不了一个精神有病的人。可是,说不清为何,我竟然既喜欢清醒时的尼采,更喜欢病中的尼采。也许他说的是疯癫之言,可这些疯癫之言,比一个永远清醒、永远不生病的人更显清醒,更有水准,也更具思想性。也许尼采原本就没疯。他的疯,既在于他的无法排除、又在于他的无法释怀的心灵之痛。当这种痛升华到较高层面时,他的灵魂就变得难以安宁了。而一个灵魂不得安宁的人,势必是这个世界上最苦痛的人,最不幸的人。

  我倒宁愿相信尼采是真疯了,因为正是他的疯,才让我们看见了一个更真实的尼采,一个更真实的哲人——这真实,实在难能可贵。反倒是世间那些永远不会疯的人,我们才看不到他们的真实。疯子反而说真话,甚至把自己做过的见不得亮光的勾当抖落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正常的人呢?则是至死说着假话,打死他们也不敢抖落他们曾经做过的更为肮脏、更为卑鄙的勾当。这样看来,尼采这个疯子,是不是就显得更为可爱了一些呢?

  一个人疯还是不疯,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说的话真不真实。如果他说的全是疯言疯语,那可能是真的疯了。可如果他说的句句实话,真话,那怎么能说他是疯子呢?

  在姑妈罗莎莉看来,如果尼采继续与他妹妹进行不规矩的行为,那么,尼采将会慢慢输掉他不朽的灵魂。可是,在尼采看来,“我的死将不会让我战胜生命,但是,我的‘自白’将会提供不朽,因为我敢扯开‘密室’的面幕,显示裸露的心灵及腐臭的伤口。”

  这是病中的尼采写下的独白。他让我们知道,他的不朽,恰在他的“独白”,恰在他敢于扯开“密室”的面幕。他将“裸露的心灵及腐臭的伤口”,同时呈现给我们。他没有忏悔,但这难道不是比忏悔更为动人的文字吗?

  无论如何,我们对尼采的认知终将一知半解,很可能,我们这些世俗者压根就抵达不了他的内在世界,他的心灵世界,尽管他对他那个世界有了厌恶之心,而不只是无法达成共识。在尼采精神处于正常状态时,人们说他是一个狂人。在尼采精神处于非正常状态时,人们只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住在精神病院里,接受着治疗。那么,处于这种非正常状态下的尼采,他对自己又是怎样的一种认知呢?

  他是谁?是的,他是尼采,是奥丁的儿子,拿着雷神槌子,把星球敲成尘土!我是伟大的“破坏者”,伟大的“建设者”,我建立一个新的天堂与地球,提供一个空间给普罗米修斯的精神,和查拉图斯特拉的无止境灵魂……啊呀啊呀,“建设者”本身被推翻了,尘土怎么可能变成神袛,变成神袛的上帝?…………(131页)

  你可以说他狂妄,即便到了病中,即便疯了,他也不改自己这秉性。可是,你不觉得这狂妄狂得可爱,甚至令人肃然起敬吗?能道出这般狂妄之语的人,他是疯子吗?像疯子说出的话吗?即便是疯言疯语,怕也是值得我们深思与感喟的疯言疯语吧?

  世间有各式疯子,他们因不同的原因成了疯子。不管哪种原因,所有的疯子都令人同情,而像尼采这样的疯子,则少之又少。世间若多几个这样的疯子,人世间可能就少了许多虚假,而多了几分真诚与真实,也多了几分可爱与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