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世纪末，有好几年，我作为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家属，住在小木桥路的一幢宿舍楼里。那时有些文章写好后，我会赘一句“写于小木桥畔”，以添半分雅趣。我的一本书话随笔集也因此取名《桥畔札记》。楼里的邻居多是低调而腹笥深广的编辑前辈，连住在底楼的一位老校对也是我经常请教的人。现在年轻人看到早年的编辑队伍里曾有王伯祥、宋云彬、周振甫等一流学者，多感惊讶，其实那时的出版社和高校、社科院一样，高人云集，不可小觑。邻居之一是文艺出版社民间文学室的编辑涂石，瘦瘦高高的个子，为人谦逊和蔼，谈吐文雅。我对民间文学所知不多，所以当时没有太多交往。

进入新世纪后，大家先后购房，邻居渐渐云散。涂石先生大概也在那时退休了，但他笔耕不辍，写了不少文章。前不久他赠我两本新书，一是《源头与土壤》（上海财大出版社2015年版），收集了他从事民间文学工作20多年间所写的书评、读稿笔记、编辑心得和怀人忆旧的短文。另一本《读书的艺术》（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其实分两部分，前半是他退休后所写的随笔结集，多与读书有关；后半收录三部民间文学的小型专著（《民间文学》属概论性质，《民间故事搜集整理》是关于这一工作的介绍和研究，《中国古代神话》是对近60位中国神话人物的浅说）。

《源头与土壤》中的好些文章我读得津津有味，因其中所写人物，有的我也打过交道（如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胡小静），读来备感亲切；有的则是我交往甚密的师友（如邓云乡先生），从中知道了很多原先不清楚的事，颇有收获；还有些是我很陌生但渴望了解的人，如董天琦先生，他的译作对我有过不小助益，现从书中知道了这位译者的来龙去脉。书中也写到很多学界名人，并勾勒出独特的文坛风景。比如钟敬文，为主编《民俗学概论》，历时八年，五易其稿，在书稿交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前，有五家出版社上门争抢，有的提出以很高的稿酬作条件，不料钟先生非但不被打动，还勃然大怒，发了脾气，将愿出高价者训了一顿，因为他的工作并不是为钱，不能把他的学术看成待价而沽的商品。在这里，老一辈学人的天真、单纯、敬业和劳累，让我们如若亲见。书中也有对复旦老教授朱东润、蒋孔阳等人的回忆，对他们的学术成就和学术见解，介绍得非常具体精细，决非习见的乏乏之谈，作者的专业并非古典文学或美学理论，我以为，这些文字肯定是以他上世纪60年代的听课笔记为依据的，可见当年在复旦中文系时，他是个多么发愤勤勉的学生。

读《读书的艺术》，最让我震动的，是排在第一辑最后的一篇小文：《一位不应被忘却的现代诗人》。文中写了1948年1月田汉到台湾花莲的事，当时陪同前往的是一位青年版画家。回台北后，田汉即席赋诗一首：

先民创业自艰难，鬼斧神工绝壁间。

回首海云犹黯澹，好从风雨建台湾。

那位版画家情不自禁，当即奉答二首：

一夕歌欢相见难，宁忘笑语浪花间。

嘘寒问暖荒山泪，顾曲谈词明月栏。

杯酒休歌世路难，椰城灯火闭荒寒。

天涯一纸辛酸句，留于他年仔细看。

既是版画家，而又能诗，又是如此捷才，这是谁呢？从后文看，他本是诗人，除了作版画，还出过新诗集《垦植的歌》（台湾大新出版社1947年1月版），署名枫野，其本名为涂元渠。他1946年从厦门大学毕业后，被学校推荐到台湾从事文化建设，是台湾文艺界“厦大校友作家群”中的活跃人物。解放战争的最后关头，他又潜回福建参加闵中游击队，迎接新中国诞生。从涂石附于《源头与土壤》的回忆文中，我发现，他父亲的名字正是涂元渠，于是好奇起来，将各文中所涉涂元渠的生世细细排列一下，不禁生出好一番感慨。涂元渠是抗战年代在厦大就读时成为木刻家的，发表过不少抗战版画。从台湾归来，则和他在“二·二八”事件后受国民党迫害有关。新中国成立之初，他被任命为莆田砺青中学校长，因行政事务繁多，后请调到福建泉州一中当语文老师，一直到“文革”后。这期间，他也曾发表过一些文章，如1957年在《解放军文艺》上就有一篇《略谈〈三国演义〉里的几个人物》，产生过一定影响。还写过戏曲剧本《青梅记》《文天祥》等。1980年，他看到《文学评论》上有谈高适、岑参边塞诗的文章，觉得意见并不准确，就写一长文，投给《文学评论》，很快发表了，这就是1981年第1期上的《谈岑参的边塞诗——兼与吴学恒、王绶青同志商榷》。《文学评论》是国内权威的文学研究刊物，一个普通中学教师的投稿能迅速刊登，可见功力很不一般，当地对他也刮目相看。就在这年4月，他调入省高校任教。但到7月就发现身体不适，9月即离开了人世，年仅60岁。我那时凡《文学评论》上的文章几乎每篇都读，论岑参一文至今还有印象，因见上海古籍出版社有《枫野集》出版，遂向涂石先生要了一本，作者一生的诗文大多收在书里了，读之感慨更甚。涂元渠是有激情、有才华的，在创作和研究上，他都有巨大潜力，虽然也作出一定成绩，但严格说，还是被埋没了。

我觉得， 这两代父子，都是认真低调、埋头工作的人。在工作的选择上，都愿意服从分配，甘于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奉献——这两代知识分子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