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可贵而又稀少的“宽广”
很多人至今没有忘记秦兆阳这个名字,恐怕主要是因为那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读过这篇文章的人,包括那些或真或假的,曾经对其表达了极大的愤慨的人,到了21世纪的现在时,或许也都会承认,这篇文章中的许多观点,至今仍然闪烁着思想的光芒。但是他却为此而蒙冤。他没任何恶意,他只是说,“现在生活有多么广阔,它所提供的源泉有多么丰富,人们认识现实的能力和艺术描写的能力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现实主义文学的视野、道路、内容、风格,就可能达到多么广阔,多么丰富。”他是想探索一条更宽广的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文学,为了当时正处于萌芽状态的新中国的文学事业,为了那些试图踏上文学道路,正在艰难跋涉的人们。
撰写这一篇文字的时候,我重新翻开了他的一些旧作,我发现,那些质朴的农民形象,仍然鲜活在那个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地方,比如珍藏着一张照片的周大娘和她的儿媳、孙女,比如脾气古怪的熊老铁,再比如在某一天的晌午买小鸡的秀妮,还有躲在柴禾垛后面诉说自己故事的姑娘……他们从渐渐遥远的时代,从已经泛黄的书页当中再一次向我迎面扑来。很多作品都写得很短,有的只是记录了生活的一个场景或者一个片段,却同样让其中的人物具有典型性或独特性。他对方言的运用无可挑剔,让这轻轻流淌着的字里行间,泛出了一种动人的温暖与亲切,也让作品拥有了田园牧歌般的美好情调。当时有人把这些优点当成了错误来批评,在今天看来,这或许恰恰是作品的巧妙之处。之后他又写了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之下,无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归使作品逃离了种种束缚。事实上,在那篇文章问世之前,他已经努力用自己的创作实践,验证着自己的理论:现实主义,真的是一条广阔的道路。对于这个问题,他是这么说的:“我愿意学习探索生活中美好的、诗意的、使人油然而喜的东西,愿意使得读这些作品的人们去热爱生活。我觉得,引人热爱生活,使人们在平凡的生活里看到美和喜悦,这本身就可以是作品的主题。这种看法直到现在仍然常常作用于我的思想。”
他真正的职业是一名编辑。这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问世的时候,他正在主持《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他是一个工作极其认真的人,作为主编,本来看终审就可以了,他却常常直接阅读一手的群众来稿,他白天读,晚上还在读,他是在努力进行一种寻找,寻找那些在当时可贵而又稀少的“宽广”,作为一名负责任的主编,他深知“狭窄”的办刊方针不能使一本刊物具有活力。在广泛的阅读中他发现很多写作者都在同一个狭窄的通道里挣扎,他早就意识到僵化狭窄的思想方法制约了新中国文学的发展,所以1953年他就发表了《论公式化概念化》一文。有段时间他担任《人民文学》的小说组长,后来做副主编,主持编辑工作,他决心要办好这本刊物。他不仅认真,还焦虑,为了“狭窄”,也为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政治氛围。经过努力,他也真的让他热爱的那本刊物“宽广”了一些,推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他一度兴奋不已,以为自己把那些作者推上了一条广阔的创作道路。然而,在这些优秀的作品中,有些不久之后就被说成是“干预生活”。他不仅发表了干预生活的作品,甚至还动手修改,“干预”了人家的作品。这些作品曾经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讨论,然而讨论才刚刚开始,这些作品连同它们的作者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我不知道,那些因为自己的才能和勇气得以在《人民文学》这样的杂志发表作品的人,那些因“干预”了生活而被打成了右派的人,那些被一名自以为是的编辑推上了一条所谓“广阔道路”的人,在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曾经作何感想,他们又是怎样走过了20个春秋寒暑岁月年华?
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心中的两种焦虑总是相互矛盾。他无法左右自己的性格,也无法压抑自己头脑中沸腾的思想,经过了矛盾的抉择之后,他还是写了,写了那篇决定他日后命运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
历史和人的命运常常是令人百般感叹而不得其解。我不知道,当他蒙受了屈辱,当他遭受了打击,当他因蒙受冤屈而心灵疼痛的时候,他是否回忆起了他的童年,他的青少年时代。他家境贫寒,父亲早早离世。那正是一个风雨飘摇民族危亡的年代,这个忧国忧民的知识青年,在1938年的某一天清晨,从家乡团风的那个小小村庄出发,踏上了一条他心目中的神圣之路。他的母亲在村口望着儿子瘦瘦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不敢回过头去看一眼泪流满面的妈妈。他和她可能都不会想到,这竟是一次诀别。
他踏上了一条理想主义者的不归路。
是理想主义者的真诚促使他写下了这篇文字:“有关现实主义的新的原则被提出来了,却是不够科学,意义很含混;或者是,对于一些正确的原则作了不恰当的引申和片面性的解释,使得真理越过了与实践的生动的关系,而变成了僵硬的套子;或者是,在一定的时候提出了不很确切的口号,而解释它的人们又把它进一步引申到了绝对化的地步上去……”针对那个时候的一些问题,他应该是说到了点子上,但是不行,不能说,虽然他仅仅是“主张要扩大现实主义的创造性的范围,主张更深入一步去了解现实主义的特点,主张我们的作家们从千万条教条主义的绳子下解放出来!”结果是,试图解放别人的秦兆阳自己被打入了地狱,没有人解救他。
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心中有一条广阔的路,他试图为别人为大家开拓一条广阔的道路,然而,他自己脚下的路,却越来越崎岖狭窄。
“文革”结束之后,他回到北京。经历了冤屈和苦难,他仍然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回京之后,他担任《当代》主编,又延续了当年在《人民文学》时的工作作风,努力扶持新人,推出了一系列的优秀作品。在改革开放东风吹拂之下,他理想中的那条现实主义之路,真的越来越宽广了。“古往今来有多少作家用其毕生的精力探索过这种现实主义的具体途径啊!他们有不少人成功了——找到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的路径……”他一直就没有放弃过对现实主义具体路径的探索,一边主持《当代》的编辑工作,一边继续完成60年代就开始、因“文革”而停滞的长篇小说《大地》的创作。他让他的人物赵老恭们演绎了大中华的民族精神,他在他的《大地》中进行了“历史的深沉的思绪”。《大地》出版之后反响甚佳,第一版就发行十几万册。在这期间,他还写出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已经又有二三十年过去了,他的作品和许多人的作品一样,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用今天的目光观看过去的作品,和用今天的目光观看历史一样,可能会生出不同的思索。我曾经想,在今天看来,那个赵老恭,那个曾经让他的塑造者和读者激动不已的民族英雄,是不是过于高大完美了?还有那些描写“文革”的作品,是不是过多的注入了作者个人的激愤与哀伤?他写《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渴望拓出一条更宽广的路,他提醒人们,有一个“僵硬的套子”,大家不要钻进去。过去了20多个年头,在极左思潮的阴云终于散去,在经历了残酷的肉体和心灵的改造之后,他自己,是不是也忽略了“现实主义是以现实生活为土壤、为目的而又不是生活的翻版……”是不是也身不由己的,进入了一个“僵硬的套子”?
现在似乎没必要追究一个试图解开套子的人会不会自己也钻进了套子。重要的是,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他心中的那个梦始终没有破灭。1979年,他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现实主义——艰苦的道路》。他并没有提及个人的经历,而是说,“三十年来,现实主义经历了三起两落的过程。文学艺术所经历的,是一条多么曲折、多么艰苦的道路!”在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上,他个人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然而他却说:“土地如此坚实,生机如此兴旺,你怎么会缺少力量?”
他心中有一条广阔的路,才得以走过脚下那条崎岖狭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