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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做太行一棵树——追记河北农业大学教授李保国
来源:文艺报 | 高玉昆  2016年08月10日07:11

他扎根山区30载,帮10万农民脱贫致富;他把毕生心血洒满太行,助农林科技星火燎原。他被习近平总书记誉为“新时期共产党人的楷模”、“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太行山上的新愚公”。他就是河北农业大学林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保国。回想3月初我采访他时,曾与他有个约定:得了空去看看他管理的红树莓产业园。然而音容宛在,斯人竟已去!

——题 记

 

走遍太行山的旮旮旯旯,随手指向一片果园,他都能脱口说出是谁家的。

从邢台县前南峪到内丘县岗底,从临城县凤凰岭再到平山县葫芦峪,每道沟沟坎坎都留有他的足迹。

绵延160里的燕赵太行山区成千上万的农民兄弟都是他的朋友。

有人把他誉为百姓心中的“科技财神”,引领大家摘了穷帽子,过上了好日子。

有人把他誉为太行山上的“当代新愚公”, 愣是把世代寸草不生的荒山秃岭改造成了硕果丰收的林果基地。

在大学校园里,在各地讲台上,他是教授、博士生导师。可到了太行山区的村庄里,他就成了地地道道备受尊敬的“农民教授”、“土专家”。尘土飞扬,寒风凛冽的荒坡秃岭、田间地头,就是他三十多年永恒不变的课堂。

他是山区果农们的“贴心人”、“技术把式”。逢年过节,他是乡亲们争相热情相邀的贵客,一顿饭得轮流吃十来家炕头,哪家落下了都不高兴。

他十多年未曾更改号码的手机,存储着近千个通讯录,都是一串串奇怪的名字: “井陉核桃”、“浆水板栗”、“平山苹果”、“岗底苹果”、“绿岭薄皮核桃”等,这都是他熟悉或不熟悉的果农朋友……

他每年在山里“务农”的时间超过200天。35年来的山区生活,他把一个“我”变成了成千上万的“农民”,他又把成千上万的“农民”都变成了“我”。

他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穿着朴素,一看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说他是专家教授,陌生人都不相信。可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却30年如一日,扎根山区,为农民举办不同层次的培训班800余次,培训人员9万余人次,推广了36项林业技术,先后完成28项山区开发研究成果,直接帮扶100多个村庄,累计增加农业产值超过35亿元……

他先后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1项,省部级科技进步二等奖7项,省部级科技进步三等奖9项,并获河北省科学技术突出贡献奖;出版了《太行山板栗集约栽培》《绿色优质薄皮核桃生产》等专著,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

他又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他用实际行动把最好的“论文”写在了巍巍太行山上!

他生就一副朴实之相,纵使光环满身,脚踩的依然是太行砂石和燕赵故土,手拿的依然是钢锯和剪刀。

年届花甲的他,在谈及退休生活和未来规划时,曾憨笑着说,到那时,他想和老伴儿一起找个山村住下,愿做太行山上的一棵树,把根永远扎在这里。

2016年4月10日凌晨,他因突发心脏病,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享年58岁——在跟邢台南和县红树莓产业园负责人周岱燕通完最后一个电话后,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天清晨,留在枕边的手机还不断地响铃,不知情的太行山区的老乡们还打来电话,向他请教和咨询果树种植技术。

他的电脑里还有没写完的论文,他的办公桌上还有他没完成的农业项目规划和正在批改的学生论文。

他是该歇一歇了,可他来不及告别,就把一身疲惫和劳累抛却,匆匆而去,未曾留下半句话。

1981年,李保国从河北农业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上班仅8天他就响应学校号召,第一个离开了校园,一头扎进太行山,搞起山区开发研究,承担起了山区开发与经济林栽培技术推广工作。从此,李保国便与大山结下不解之缘。

初到邢台县前南峪村,乡亲们见到李保国不由得惊讶起来,“这个人真土,咋看咋不像个大学教师哩!”“以前来咱们村里讲授技术的,可都是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穿西装,打领带,这个人咋这么土哩?”在山民们的一片疑惑声中,李保国走进他们中间,开始了长达30多年的“治山富山”之路。

李保国深知,农民兄弟与他这样的大学老师之间必然存在某种隔阂。首先需要消除这种隔阂,真正走进他们心里,才能开展工作。他认为自己长得又黑又土气,反倒是优点,朴实形象能一下子跟乡亲们拉近距离。

但光靠形象取得老百姓的信任,只是表面的。还要靠自己的真本事,那就是教会农民靠科技手段管理好自家的果树和林木,使他们在短时间内增收、致富,这才是令老百姓真正信服的“法宝”。老百姓服劲儿,气儿顺,反过来才会全力支持自己,太行山区全面脱贫的宏伟计划才会逐步实现。

李保国总结,“迎着农民的需求找课题,农业科研才有生命力。”他常对河北农大课题组同事说:“让农民亲近科技、掌握科技,农业科技工作者先要学会当农民。”

前南峪村一带多是光秃的石头山,就连野生的灌木,也因缺少水土滋养,生长得低矮瘦小。这里的山体现了太行山的普遍特点:土层薄、不涵水,土壤瘠薄、有机质少,再加上干旱少雨,基本上“年年种树不见树,年年造林不见林”。

为了摸清当地山区的“脾气秉性”,解决种树难题,李保国起早贪黑,白天跑遍山上的沟沟坎坎,晚上点着油灯彻夜研读,分析数据,寻求破解之道。“山当餐桌地当炕,躺在地上吃干粮”一度成了他的生活常态。有时,他还把乡亲邀到自己的临时住所里,促膝畅谈,虚心请教。制约山区经济果林业发展的“瓶颈”逐渐露出水面,让树木存活的惟一途径就是加厚土层。可土又从何而来?如何保证加厚的土层不被雨水冲蚀?随之而来的一个个难题又摆在面前。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在白天的翻山越岭中,在夜晚的油灯下,他的思索时刻没有停止过。

时间不长,李保国结合当地实际,联想外地治山经验和教训,大胆提出了“聚集土壤,聚集径流”的治山方略。就是自山脚底部沿坡而上每隔四五米跨度左右各开挖一条沟,一下雨,山上的水就会顺坡而下流到沟里来;再把山体表层的土统一收集到沟里面,这样就达到了有土、有水。大家听后,群情振奋,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干!

通过“双聚”措施,前南峪村的山土厚了、水多了,树木栽植成活率从原来的10%一跃达到了90%。经过十几年的开发治理,前南峪村的沟沟壑壑呈现“洋槐头、果树腰”,变成了“太行山最绿的地方”。1996年,50年一遇的大暴雨重创了邢台西部山区,前南峪村却丝毫未受影响,一草一木皆无恙。如今的前南峪村,林木覆盖率高达90.7%,获“全球生态环境建设500佳”提名奖,当地百姓人均年收入达1.06万元。

邢台市临城县狐子沟地处干旱的太行山丘陵地区,鹅卵石密布,干旱缺水,开发难度大。这里从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种树,种了死,死了种,再种再死。

被慕名请来的李保国通过采样分析发现,满山岗的乱石滩下都是强碱性的礓石层。乱石滩本来就不存水,礓石层又对植物根部破坏严重,树根本活不成。

在李保国指导下,河北绿岭果业有限公司带头在狐子沟干旱丘陵岗地开辟了治理战场。他们“挖走鹅卵石、打破礓石层、开沟建立保水层、聚水节水保水”,通过一系列治理,成功种植了薄皮核桃,使历史上的荒岗披上了“财富”绿装。很快,这些技术成果被广大荒岗丘陵区的农民“复制”推广,仅邢台市薄皮核桃种植就发展到60万亩,年产值超过20亿元。

2015年12月10日傍晚,常年在外奔波的李保国风尘仆仆回到家中,他兴奋地抱起小孙子亲吻时,却被一声“你是爷爷吗?”的生分质疑击痛心房,这个硬汉落泪了。

想起孙子那皱起的眉头,紧绷的小脸,稚嫩的童声,李保国心里横竖不是滋味,双眸噙满愧疚。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家。没有老伴和孩子们的理解和支持,我啥也干不成!”

当年,从邢台山区回保定看望孩子和老人,至少要赶3个小时的汽车,再转乘7个小时的火车,经过10个小时的辗转颠簸才能到家。因路途遥远,工作太忙,李保国根本无暇顾及远在保定的家。

1983年李保国在前南峪村搞小流域治理时,儿子李东奇刚满1岁。在后来的日子里,前南峪人给李东奇起了个小名就叫“小流域”。 小流域治理好了,可“小流域”却真的变成了地道的“山里娃”,一张嘴满口流利的山根话。

为了绿山富民,李保国为山区付出越多,亏欠家里的也就越多。

李保国的妻子郭素萍也在河北农大工作,当年也是课题组的主要成员。每每谈到跟着李保国辗转迁居于山区各地的经历时,郭素萍总不免生出诸多感慨。她说当年最对不住的是自己的老母亲,母亲岁数大了,需要照顾,可李保国工作起来不要命,也同样需要照顾。不得已,她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让老母亲和“小流域”跟上自己,同李保国一起到山里居住。可这一住就是4年多。

郭素萍常常跟着李保国一起在山里奔波,每天忙碌不停,经常过午贪黑,错过饭点。疲劳和困倦常在此时结伴袭来,李保国走上车朝座椅上一靠,“呼噜”一觉,哪里还顾得吃东西。郭素萍有时也顾不得吃饭,但始终不曾忘记叮嘱丈夫按时吃药。

去年冬季,李保国再次来到前南峪村指导果农剪枝。午饭后,他来到一处高坡,指着山脚下的那排破旧低矮的石板房说:“这是当年我们住的地方,这些房子过去都是村子里喂牲口的地方,老百姓都没住过。可我为了让乡亲们信任我,就住在这里。”李保国边说边凝望着坡底。

“你还别说,这些房子说不定以后还真成文物了呢!”

李保国“呵呵”地笑出声来,笑得很爽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黝黑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朗。

李保国近年常说:“国家给我发着工资,一个月八九千元,吃不清喝不清——这么多年,名、利,我没追求过,到最后我都得到了。我相信,你只要干点事就行了,终究会有人认可。”

有人曾问内丘县岗底村党总支书记杨双牛:“你们一年给李保国多少钱?”杨双牛说:“许多人都问过我这问题,都觉得我不给李老师钱,他就不会这么卖力地在村里搞服务。”

“其实,李老师根本不缺钱,但他又没钱!他在岗底搞技术服务,不仅有课题经费,还有项目经费,少则几万、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可这钱一分也不属于他个人,一分一厘都要用到科研课题和扶贫正道上。”杨双牛十分了解李保国,对于别人的误会和诘问,他感觉有些不解和气愤。

李保国与杨双牛也推心置腹,无话不说,“我李保国在课题和项目资金上绝对是个‘铁公鸡’。钱经我手不假,我只是个‘过路财神’。凡经我手的课题费、项目费,谁要想打歪主意,没门!”事实就是如此,他无论在哪里搞服务,既不拿工资,也不占股份,不但自己不挣钱,有时还倒贴经费。

“不为钱来,农民才信你,才听你的。”李保国说。

当年在岗底村推广苹果套袋技术时,多数老百姓起初并不买账,“挺好的苹果套个袋子,不透气不着光,烂了咋办?”果农有顾虑,李保国不争辩,他赔着钱给技术打保票,自己拿出5万元买了30多万个苹果袋,开始在农民果园搞实验。他还许诺:“套袋减了产,赔了是我的,赚了是大家的。”秋后一比,农民信服了,套过袋的苹果一只能卖50元,当场就有果品商订购。套袋技术从此迅速推广开来。后来,依靠李保国独创的128道标准化生产工序,岗底村的“富岗”苹果获得中国驰名商标,创造出一只苹果卖到100元的神话。

李保国活着的时候,前南峪村民把他奉为“恩人”,把他一心为民的事迹刻成碑文,矗立在村口;岗底村改革开放30周年成果展示厅里,一共五个部分的展板,四个部分里有李保国的身影……这种来自农民兄弟的热情、尊敬和爱戴,最打动李保国。

有一次,李保国行车至内丘县摩天岭村时遇上交通堵塞,进退不得。村民们听说他急着回保定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一位老乡自发喊道:“把我家院墙推倒,让李老师的车过去!”不容阻拦,几个人一拥而上,将路边那个农家院完整的土坯墙扒开三米多宽的缺口,让李保国的车顺利通过。

“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心中就涌起一股热流。为了这些农民兄弟的真情,我愿意把自己的知识和能量全部贡献出来。”李保国真诚地说,“做老百姓喜爱的‘农民教授’,我值了!”

2015年,李保国57岁。有记者在随他进山的路上问他:“想过以后再做点什么,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已经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到时候,也许就和老伴儿找个小山村住下,做太行山上一棵树。”李保国双手紧攥一下方向盘,轻踩一脚油门,车在山路上飞驰起来。窗外飘过的那流淌不息的绿色,才是他心底的挚爱。

“我的根,永远扎在这里。”李保国慨叹一声,黝黑的脸庞上浮出那熟悉的憨厚笑意,随着车子在山路上颠簸,荡漾着……

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描写过的植物“覆盆子”,如今被誉为“黄金水果”,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红树莓”,其果实为聚合浆果,柔嫩多汁,营养丰富,兼具止渴、祛痰、解毒等功效,可深加工为树莓酒、树莓饮料和口服液等,市场前景十分广阔。

2014年,红树莓做“媒”,把李保国和南和县“中国树莓谷”产业园董事长周岱燕二人牵系到了一起。

经过实地考察研究,李保国决定把红树莓列入他的课题组重点科技项目,给予全力技术支持,并作为健康产业大干一场。因此,红树莓项目也成了李保国生命中最后两年内投入精力最大的项目。

从结缘红树莓那天开始,直到他离世,这两年的时间里,不管多忙多累,李保国几乎每周都要独自驱车200多公里以上,从行踪不定的外地来到南和县红树莓基地,用自己的知识、技术为企业的发展提供支持。

帮助搭建高水准红树莓技术平台,李保国热心且无偿地调动和提供了很多宝贵资源,联系了一大批科研人才投入其中。短短两年时间,周岱燕与李保国结下了“亦师亦友亦兄弟”的深厚情谊。这两年,红树莓发展的每一个环节、每一项技术、每一个产品都凝聚着李保国的心血和智慧。

2016年4月10日,当周岱燕第一时间接到李保国助手齐国辉传来的噩耗时,顿时泪雨滂沱,悲戚难耐。手机两端同闻哭声,同哀共泣,其情难言。二人只言片语地相互劝慰,也显得那样苍白无助,竟一时语噎……

4月12日,周岱燕送完李保国最后一程,返回邢台时已近黄昏,他呼唤着老友的名字,仿佛和他一起回到他们的红树莓基地。夜深了,基地的灯还亮着,透过明净的玻璃窗,他盼着如往常那样,能看到李保国和他的学生们在埋头工作……

如今,李保国生前最为关切的红树莓新品种研制攻关已进入冲刺阶段,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保国一号”“保国二号”即将面世……

送走李保国,我特意从太行脚下的山路返程。沿途两侧,林木葳蕤挺拔,亮晶晶的叶子一团团、一簇簇高耸枝头,闪耀着鲜嫩的翠绿,漫溢着灿烂的春光,好像都在向我招手致意。

它们许是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李保国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