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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的痕迹
来源:文艺报 | 朱航满  2016年08月10日06:48

手边有一册《学林漫录(初集)》,由中华书局1980年6月出版,印刷31000册。其时,十年灾祸刚熄,这册采用以书代刊形式出版的著作,使一批研究古典文史的老学者得以集中亮相。编者傅璇琮谈及此书的出版方式,乃是“采用书的形式,不定期出版,稿件多就多出,稿件少就少出”。后来,这册带有辑刊性质的文史著作果然就是这么做的,先后出版了13辑,但最后一集则只印刷了1000册。这册辑刊的一个鲜明的亮点,便是封面的书名均由名家题签,初集由钱锺书先生所题,之后还先后由启功、顾廷龙、叶圣陶、黄苗子、张伯驹、李一氓、赵朴初等名家题写。有段时间,我竟心血来潮,很想搜集钱先生题签的所有著作,从他早年的朋友的著作,诸如三联书店的《傅译传记五种》,再到中国社科院的同事如李文俊、刘再复、王水照等人的著述,还有他为一些杂志题写的刊名,当然也包括他为亲人著述所写的题签,诸如他为妻子杨绛所写的诸多题签。如果集齐这些著述,自然可以从另一个独特的视角来理解钱锺书的。

关于出版《学林漫录》,此册“初集”中有傅璇琮先生写就的《编者的话》,大约谈此书的缘起和编书办刊的宗旨。对此,傅先生在文章中写了他所想编选的理想境界:“中国古代的学人,除了撰写系统周密的专著之外,还往往将其治学的心得、成果以随笔或札记的形式出之。”我就非常喜欢这种中国传统的做学问方式,而傅先生举了顾炎武的例子,也令我特别会心。明清之际的大学问家、思想家顾炎武十分重视他自己所著的《日知录》,在回答朋友谈及自己著书的情况时说:“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究寻,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对此,傅先生强调说:“顾炎武是把他所谓经世致用之说托之于《日知录》的,并且慎重其事地把这部笔记著作比之为采山之铜。”我很喜欢“采山之铜”这个说法,也就是说这些短小活泼的篇章,虽然表面上看似随意闲散,实则是极为不易的,其背后是功底,也是功夫,这是写作笔记、诗话、掌故、题跋、随感、琐话、考证等文史随笔所不得不强调的事情。

也因此故,我读这册《学林漫录》,便有大家云集之感。“初集”所收文章,以启功的文章《记齐白石先生轶事》开篇,可谓先声夺人。随后还收有王永兴、吴小如、周振甫、黄裳、金兴尧、郑逸梅、黄苗子、舒芜、王利器、谢刚主、卞僧慧等诸多文史名家的文章,再加上封面上钱锺书飘逸洒脱的“学林漫录”四字,真有几分令人叹为观止了。其实这些文史大家的著述我早就爱读,他们的文章也都是我曾一读再读的功课。不过,我买到的这册《学林漫录》之“初集”则是略有不同的。记得我买到这册著作后,刚一翻阅,发觉此书有不少铅笔所作的批注和画线,让我很感到不舒服。此书定价0.93元,旧书网上标价15元,但没有讲清其中的批注和划痕,按说这在旧书网上应该是属于残书的,价格一般应更低一些才对。但已买回来,也便在灯下翻阅一过。结果令我颇感意外的是,这位未曾留下姓名的读者应该是一位很有见识的朋友,而从笔迹和口气来看,一定是一位研究文史的学者,这反倒成了一份“意外的收获”。

在这册《学林漫录》的目录上,王永兴的《怀念陈寅恪先生》、周振甫的《嵇康为什么被杀》、黄裳的《关于柳如是》、金兴尧的《严嵩父子》、舒芜的《天问楼堪诗记》五篇文章前,用铅笔各画了一个三角符号,显然是表示读过或欣赏的意思,而在黄裳的《关于柳如是》这篇文章后面又有一个批注,乃是“极好!”看来这几篇文章便是这位读者很欣赏的意思了。再翻开此书的内文,大多读过的文章皆有各类批注,而以黄裳的这篇文章批注最为多,同时也记下了这位朋友读此书的时间,此文标题旁的批注是:“老一辈学问丰富,虽一文,才何逮也。2001.8.27”。其中“虽”字用繁体,字迹也有刚劲之态。在黄裳此文中提及的牛僧儒的《周秦行纪》下面,则批注有:“牛僧儒此书甚好。”在黄裳写及柳如是与钱牧斋出游,钱看到一处清泉,想脱袜洗脚,柳如是则在一旁冷笑:“你当这是秦淮河吗!”黄裳对这个小故事评价说:“只一句话,就完全吐露了她对钱牧斋的鄙视、厌恶。”这位读者朋友则在此处画线,并批注为:“女中杰,有性格。”

我将此位朋友标注的文章读过一遍,可谓均是佳篇入目。随后我又将一些似乎没有被他读过的篇章,也读过了。整体来看,这位朋友是有见识也颇有腹藏的,他读书也很细,此书中的一个别字也被他挑了出来。而我就此读过,也很认同他的读书识见。那些似乎没有被他翻过的篇章,大多是一些考证文章,且从辞章上来讲,还是比较呆板的。相比他所欣赏的黄裳、舒芜、金兴尧、周振甫等人的文章,除了文史功底不差之外,乃是这些大家还是非常讲究文章的做法,特别是他极为称道的黄裳的随笔《关于柳如是》,深厚凌厉又不乏款款之柔情,这也是黄裳这位随笔大家文字生涯中的优秀代表篇章。可看出此位读者朋友和我一样,乃是非常关注文章的做法。

关于这册《学林漫录(初集)》,我读后最大的感触,便是仿佛与一位同道一起阅读,且受他指教,与他切磋,又从中颇得益处。这种旧书的读法,令我想到几年前读香港梁文道的访谈录,其中述及他的朋友陈智德的趣事。陈是梁的好友,也是一名诗人,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文献学,后来专攻香港新诗史。在梁文道做访问时,这位陈博士已经失业约有一年半之久,但他最大的爱好依然是去旧书店里不紧不慢地淘书,他说自己喜欢逛旧书店,因为“逛旧书店是很随意的,仿佛像喝了一杯咖啡或饭后的散步”;而在旧版书与新版书的取决上,他更喜欢前者,这是因为原版书与再版书在一些细节上是会有很大的不同的,“而且你读原版书时,你会觉得那就是当时的作者或读者所看见的模样,仿佛重返作者新书发布时的面貌。”特别是他下面的这段话,几乎便是我读这册《学林漫录》旧书的感想,那便是“有时候你会在其他旧书中发现相片、剪报、书签、邮票甚至钞票,一个活过的人留下的痕迹”;“你会发现一位跟你一样喜欢同一本书的前辈,有一种传承的感觉,我仿佛在继承他的阅读,他们会在书里面写上评语、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