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情缘
十八
近年来,天贵靠白河上的鱼来帮家人度饥荒。
那时过年到开春后,他去坡西那边的一个苗老庚家,由老庚带他走到那些深山里割上两大挑鱼草,自己挑上一挑,老庚也给他挑一挑送到蒿坪村来。等到卖鱼苗的时间,他送给老庚几碗鱼去放在稻田里养大,到收割稻谷后就能有鱼吃了。鱼草藤通常有两三米长,藤蔓上有绒毛,放在河里容易粘住鱼卵。它喜欢长在背阴处较为湿润的地方,只因生长的范围不算广阔,你要特意去寻就难以找到它,或是说人们一般不爱关注它。只有那些经常上山砍柴的人偶尔发现,知道它长在什么地方,需要时专门去山里割来放在家中。等到春分过后,河里的鲤鱼、鲶鱼即将产卵,天贵便用木棒和藤条扎成几张排子,将鱼草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系好在鱼草排的藤条上,将鱼草排放在河塘里最好是长有水藻的附近,这样河里的鱼娘就会自动游到鱼草排上来产卵。河塘和水藻丛旁的水面上时常会铺满一片片的绿色鱼草排子,鱼娘游到排子上尾巴扫动几下,产出的卵四散开去,全部粘在毛茸茸的鱼草上。然后天贵把鱼草排拉上岸,解下带有鱼卵的鱼草,全部挑到井边或者田埂上去,用稻草捂住鱼草,每天洒几次清水,保持好适当的温度和湿度进行孵化。过段时间只见鱼卵里有了黑影子,他把鱼草放进事先围成的几片水池里,再过一段时间鱼就可以破壳而出了。等鱼苗在池塘里养到满月,用纱兜捞起它们来,在清水中去除杂物,养在鱼篓里可以挑到坡东或是坡西去卖钱。
卖鱼苗一般走不到六七里路,得给竹篓里的鱼苗换一次泉水,卖完一挑鱼苗至少需要换十来次水。要是换得不勤,鱼在水里缺氧就容易死去。当走到井边换水时,天贵每次总要掐上一根黄茅草,将它扎成个如公鸡头似的结扔在水里,然后才来给鱼苗换水和喝水。他这样做的目的,说是在喝水前要杀鸡敬水神,有神灵保佑用过泉水后,就不会出现腹泻,甚至是痛肚子的症状。那时的赶路人在野外饮用泉水,都习惯这么做的。这种做法是不是灵验,有没有道理谁也不知道,但只见那些井里扔满了草结。那时如果缝上河里的鱼娘多,天贵运气好鱼娘又喜欢游到他的鱼草排上来产卵,一年卖鱼苗一般能赚到两三百元钱,这些钱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卖鱼苗如果只是挑到河谷区附近一带的客家寨,或是熟苗村寨去,一挑鱼苗最多只能卖到三十来元钱。如果敢于挑上坡东,尤其是腊尔山的高原台地上的那些生苗寨子里去,一挑鱼苗一般要卖到五十元左右。当时能够敢于上坡东去卖出两挑鱼苗,赚到的钱要胜过卖一头大肥猪。解放前,坡东的腊尔山一带,既是苗民起义爆发的原始地点,苗患频发,又是土匪窝;地理环境偏僻凶险,苗民强悍、粗野;男的好杀人,女的爱放蛊:生活在河谷区的客家人不敢轻易涉足。天贵平时胆大,年轻时曾经和村里几个汉子结伴去坡东卖过几次鱼苗。有次他跟村里的两兄弟走进那些苗寨,他们需要分开行动,鱼苗才会更好卖一些。于是天贵走一条路,那兄弟俩走另一条,却不敢互相离得远。天贵买完一篓鱼,在一个村寨里遇见一位苗族老人,说要买鱼苗就把他领到家里去。老人买了鱼苗后拉住天贵不许走,只说要他陪老人家坐下摆龙门阵。天贵当时想:我是来卖鱼苗的又不是来玩耍的,陪你摆龙门阵我的鱼苗怎么卖呢?但他不好违逆老人的心意,就陪老人家坐下抽了几锅草烟,。过后老人说:“老弟,你现在可以走了。”天贵不明白老人为什么刚才不准他走,要等到这时才来催他离开?要是不停留这么久,只怕一挑鱼苗快买完了。走出村子过后,他见那两个伙伴的鱼篓和水瓢都是乱七八糟地扔在田埂上,见不着兄弟俩的人影,只见水田里有几团血痕。他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估计两人肯定是出大事了。天贵急忙把剩下的鱼苗倒进水田里去,挑上空鱼篓只顾朝着回家的路上赶。这事等到他回家后又过去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当天只因腊尔山的土匪团伙把三人误认是国军剿匪队伍的探子,是来探明军情的才要杀死他们。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实行剿匪,但只因政府里的许多官员与土匪在利益上有关联,甚至有的军官还是由土匪头目收编来的,他们名义上担任着政府的军政职务,实际上却跟土匪没多大区别。那些军官懂得养匪自重的道理,知道要是真把匪徒全部剿灭干净,而后他们不仅不能获得政府的重用,而且要被凉在一旁的。这样部队的军饷、粮饷和武器弹药就无从得到补充,因此土匪才越剿越多。那次天贵全靠那位好心的苗族老人搭救,躲过那场灾难才没死于非命。因为发生这回事,天贵有十多年不敢去坡东卖鱼苗了。
解放后天贵在坡东那边结识几个苗家兄弟,并结拜成为老庚。其中有个老庚的祖上几代人在解放前是腊尔山一带的土匪头目,到解放后他又当上了村支书,在那群生苗中有威信。老庚来到天贵家做客,对村里人说:“苗家人喜欢在稻田里养鱼,可惜就是不能经常买到鱼苗,希望河边上的客家人能去苗寨里卖鱼苗。”
天贵说:“他们害怕土匪,不敢上你们坡东去。”
老庚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是毛主席领导,是太平盛世。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把土匪全部改造成老百姓了,教育成好人了,现在哪里还有土匪呢?我们苗家是真心实意地欢迎你们上山来。再说了有我在场,你们遇到什么事不用怕。”
稻田养鱼,在秋天收割稻谷时,鱼苗长到半斤大小,看见鱼在水田里摇头摆尾地游动,非常可爱。然后主人捉起鱼来用手掐住鱼鳃,一边举过头顶反复摇晃,一边“麻汝呦!麻汝”(苗语,漂亮和喜人的意思)的不停欢呼和雀跃着。当乐过一阵,才舍得将鱼儿扔进户斗里去。过后见鱼儿仍在户斗里活蹦乱跳的,这种捉鱼的乐趣就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割稻谷时捉来的鱼被称为“稻香鱼”,当把它和上青椒、葱蒜煮在一起,肉质既鲜美,又浓香。村民干活回家,见餐桌上摆有一土钵这样的鱼肉,吃饭感觉开胃吃得津津有味的,舍不得放下碗筷。在割稻谷时,大家只舍得捉一部分鱼,剩下的便留在稻田里过冬。等养到过年时,有的鱼可以长到一斤多,这时将稻田的水放干,只见鱼露出脊背,满田里是鱼在游来游去的。
那时苗家比客家普遍穷,河谷区的客家人只要舍得花费力气,将什么东西挑上坡东那边去出售,经常能卖出好价钱。天贵重新上坡东去卖鱼苗,开始由老庚领着他走,过后熟悉了人,熟悉了地里环境,就单独去卖。每年头回去时,总要给庚嫂带去一块花布,给孩子们带上一盒点心。过后就只带上一把草烟和一壶烧酒,在村里与路头路尾碰上那些苗家兄弟,有时他跟大家抽上一锅烟,有时喝上一口酒,这样苗家人更乐意把他当成兄弟看待,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鱼苗卖到最后一天,天贵还得到臭脑的麻风病医院去,看望以前跟他一起撑船的老朋友刘高,也顺便去那里买一趟鱼苗。从没干河运撑船后,刘高在船队里领到几个钱,就回黑塘渡口去安家。过后许多年他患上麻风病,老婆抱着孩子跑得无影无踪。村民怕他把病传染给大家,就把他撵出村去住。他只能在黑塘渡口田坝下面小河旁边搭建个窝棚,独自守在那里没人敢去跟他接近。那时的麻风病不但属于不治之症,而且会传染给别人。当时人们对麻风病人的恐惧,要胜过当今对艾滋病人的恐惧。解放后人民政府关心麻风病人的健康,在坡东那边划定一片荒地,建了一所麻风病医院,再把病人动员到这里来隔离医治。天贵走过十几里路,上完最后一道山坡走到破脚下,隔老远见刘高抱住一根竹竿,守在水田边上放鸭子。天贵高声喊道:
“刘舵把,狗日的还活得逍遥自在哩!”
刘高隔老远能听出天贵的声音,答应说:
“张板斧,你又来了。你爱跑到这个土匪窝子来卖鱼苗,不怕遇上土匪来抢你,一梭镖要把你肚皮捅破,再把你那堆猪大肠也要给捅出来,好让你家春秀守寡去呢?”
“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现在没人喜欢来捅我了。只是你长期住在这个山旮旯里,咋个没见别人来捅死你这个狗日的?”
两位昔日船队上的英雄互相戏谑着对方,而眼下在这两位老家伙的身上,昔日的英雄气概早被岁月消耗得荡然无存了。当然两人只是开玩笑而已,其实他俩都知道这片山里的蛮苗,在明朝、清朝和民国时代,曾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那时的朝廷与国民政府视他们为暴民,骂他们作土匪,其实这一带的苗民实质上不是这样的。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憨厚朴实,平时你要是跟他们对脾气处得来,他们会比田坝上的客子还讲道理,重义气。就像人们所说的:你能敬苗家兄弟十份,他们会尊你十二份的。
“我没招惹他们,他们不会捅我的。”刘高说。
“我跟他们是老庚,这些村寨我全是我跑溜了的,跟许多人都认得。以前我在我们附近的村寨里卖鱼苗,有时还要遇上耍赖不给钱的人,可上到坡东来,这些苗老庚不光给钱干脆,还是好客得很的。他们不光舍不得捅死我,还要请我到他们家里去喝酒哩!”天贵说着已走到刘高的身边,接着又问,“你们医院还要鱼苗吗?”
“当然要嘛。这么久没见你上山来,这几天我还担心你是死了来不成了。要是你不来,我们今年恐怕就吃不成鱼了。——你卖给那些苗老庚是多少钱一挑?”
“不一定,差不多合五十元吧。”天贵走到刘高面前,接着说,“既然都走到你们医院附近来了,再忙也要抽空来看你一回嘛。”
“是啊!大家年纪都大了,见一回面就少一回。你把鱼都挑到那几丘田边去,一丘田舀上几碗倒进去吧,我也给你这个价钱。”
“不要那么多钱,你给我三十块算了。”
天贵刚才卖完一篓鱼苗,他把剩下这一篓又添上许多水,变成一挑,才这么说的。
“我们医院不是没钱,你大老远的给我送鱼苗来,我去折你二十元钱搞哪样?我钱拿得多也没用处。”
眼前还留在医院的麻风病人都是没儿没女的,只是些孤家寡人而已,他们平时只要有饭吃,活着对钱物就看得淡。这医院建了快二十十来年,开始病人多,医生也多。医生没值班时不在院里,而是住在山那边距离医院有一里路的一个地方,那里是医生的生活区。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多数人的麻风病早已被政府给医治好了,当然没医好的人至今也老了死了。那些医好的病人,有家可回的已由亲人接回家去,无家可归的仍然只能留在这个鬼不生蛋的荒野里熬日子。而今医生早已全部撤回城镇里上班去,因为病人的病医好了,医生留在这里没多大作用,再说也没有哪个医生情愿老是留守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上来生活。在医生全部撤走时,医院本来还有十多个病人,可时间过去五六年后,至今已死得只剩五人了。刘高的病本来早就医好了,想回黑塘渡口去他在那里没家也没亲人。前几年他回去过一次,队里分给他的口粮不够吃,不如留在医院里过得快活,这样回乡去不久他又跑回医院来了。眼前刘高见老朋友来了很高兴,扛着竹竿一瘸一拐地下田去捉鸭子,想杀鸭子来招待朋友。天贵见他用竹竿按住一只肥鸭的脖子,喊道:“刘舵把,那只鸭子正在生蛋哩!”
“怕我传病给你不?要是怕就莫捉了,不怕就捉几只来把它整死起,好用它们来下酒。”
“怕个毬!”
刘高听天贵说罢,从竹竿下抓住鸭脖子,将鸭头使劲一拧就扔到田埂上来。鸭子在草丛里拍搧过一阵翅膀,然后不动了。刘高抓了五只鸭,杀死后跟天贵一起拔干净毛,煮熟了有一大锅肉。另外打了几十个鸭蛋煮成一锅,他把肉和蛋舀成两盆分开放在两张桌上。刘高和天贵坐一桌,另外四个病友坐一桌,因为刘高病得不是特别严重,治好后只是腿变瘸了。其他病友的病即便医好了,有的眼睛烂成像熟透的鸡血桃;有的是指头全部烂掉了,差不多只剩一个拳头;有的脸上全是疤痕,皮肤是红一块白一片的:一个个都狰狞恐怖得如魔鬼丑陋。刘高不肯跟他们同桌用餐,医生撤离后他一直是这些病人的头领。刘高有蛮力,要论打架这些人即便全部合起来,也打不过刘高一人,因此四人不敢不听他的话。当然大家不幸患上这种拙病,属于苦命人只要他们能听话,刘高不会欺负他们。天贵知道刘高爱抽烟和喝酒,在来之前他路过臭脑区街上,顺便打了一壶酒,称上一斤烟叶来看望刘高。上桌前天贵把酒和烟取下,刘高接过来给那四个人碗里倒上酒,再给天贵和自己倒上一碗。两人喝下一碗烧酒后,刘高说:
“张板斧,再来一碗不?”
“来半碗算了,路远要是喝高了,我怕回不了家。”
“行,不能喝我也不劝你。要是劝你喝醉了,回家去万一滚下山坡摔死了,你家春秀倒来怪是我害你的。”
“这辈子你不打算回黑塘渡口去了?”
刘高摇着头只顾喝酒。他特别能喝酒,以前在白河上撑货船,十冬腊月需要下河去推船,两斤多的一壶烧酒,他可以一口气喝干,然后脱光衣服就跳入河里。干活时将搁浅在滩上的货船用肩头顶起来,一个人可以把半条船扛上肩,并使劲推到滩下去。
“要是想回去,我去劝你们大队干部派人来接你。”
“不用劝,回去没意思。”刘高使劲喝下一口酒,只是继续摇头说着,“人生了这个拙病,就算医好了回村里去,人家不管做什么都要怕你,要嫌弃你躲着你。”
“你老婆和孩子有下落吗?”
“她早就嫁人了,孩子跟他妈去也长大成家了。我有病孩子跟我不行,我不去打扰他们算了。”
“那到老来动不了的时候,你咋个办?”
刘高用筷子朝着对面山上病友们的坟墓指指,说:
“到时候,我睡在那边去陪他们。”
刘高又问到以前船队上多数船工的情况。天贵说他们大部分在搬运公司和马车社上班,有少部分人改行已调进其它部门。有的人在城里还买了房屋住,全家人进城成了居民人口,领国家工资和端国家饭碗,日子过得不错,而辛苦只苦到像他这种离开船队回农村的人。天贵想:要是自己不回村里去榨油,留在船队继续撑船,后来他也会跟多数船工去单位里上班,说不定也能领上春秀住进城去。
刘高喝过三海碗酒,伏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他生活在这片荒野里,虽然政府分给他们有许多好田地耕种,他们除了种地而外,还可以养猪、鸡、鸭和鱼之类的,自耕自食,平时吃得甚至比外面的多数村民好。当然白天有活干日子容易打发,但到晚上没事情做时,只能蹲在屋檐下张着嘴巴数星星,瞪大眼睛看月亮,心里那种无聊、孤独和凄惨的劲头,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天贵听见刘高哭得伤心,想着两人以前在船队里,拿的是双倍工钱,比别人能干,比别人活得快活逍遥,什么甜日子和苦日子都经历过和品尝过,但是不曾想活到过后,两人却混得不如别人。尤其是刘高,自从染上麻风病后,老婆带着儿女离他而去,村民也容不下他,赶他在村外一角住下。而后幸好有政府来收留和照顾,给他治好了病,不然像他这种人只怕早就没命了,早就埋入黄土里了。眼前他的病虽是治好了,但活下来只能以孤独寂寞为伴,毫无意义地熬年度日,到死了只能老死在这片荒野里,活得可怜可悲。天贵从刘高的不幸,想到这个人的命运,人的富贵贫贱与福祸生死,一辈子真是难以料定的。天贵以前见别人升官发财,见别人的日子过得红火,总是爱去羡慕别人。尤其爱去羡慕在搬运公司和马车社上班的人,他们当中有的过后通过改行,调到国家待遇好的机关单位里去,羡慕他们家在县城里,上班有清闲的工作,有可观和稳定的收入,日子过得滋润。到眼前他见自己比刘高活得好,想到自己能跟妻子儿女生活在一起,过着有家有伴,有吃有穿的日子,觉得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该值得珍惜,应该知足了。他想这个人不能只顾去羡慕别人的日子过得怎么好,而应该来珍惜自己眼前已有的幸福生活。
(作者:黄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