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草有约
李青松(右二)在采访山民
石斛
深山无闲草,闲草也是药。
何谓药?与草有约,谓之药。
——采访札记
一
古代量器,从小到大,依次为:龠、合、升、斗、斛。
怎么计量呢?——二龠一合,十合一升,十升一斗,十斗一斛。斛,乃最大的量器了。
在古人看来,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容器。身体羸弱即是容器空虚了,需要补之,填之,充之,使其满盈,继而强健。用什么补?用什么填?用什么充?还用问吗?当然是用规格最大的量器了。
石斛,不过是自然界的一种草,古人却用最大的量器来命名,可见此草在古人心里的地位了。那意思是少于十斗米不换的草,一斛相当于十斗嘛!——相当珍贵呢。事实上也确实珍贵。石斛这种东西往往生长在深山悬崖峭壁上,要得到它,可不那么简单。采药人攀爬过程中稍有不慎,就有跌入万丈深渊的危险。
黔西南山区,鬼魅般的喀斯特地貌,变幻莫测的气象,加之丰沛的雨水、弥漫的雾气,使得乔木、灌木、竹藤、草等植物在这里疯长。在这里,石斛是某些人的重要经济来源。
崖壁上晃动一个人的身影。他叫贡嘎,背着背篓正在那里采草药。他今天的运气不错,采到了一丛黑节草。贡嘎有些兴奋,心怦怦跳——因为一丛黑节草,就等于是一沓厚厚的钞票。
贡嘎的儿子高考刚刚结束,听老师的口风,儿子被民族师范学院录取应该不成问题。虽说学师范费用低,但总还是需要一些费用的。怎么说也得给儿子买件新衣服,还有脸盆、牙具之类的生活用品。他得迅速赚来儿子上大学的费用。攀爬崖壁采草药是很危险的,寨子里已有多人为此丧生。不过,在贡嘎看来,自己的这次冒险还是值得的。
下到崖底,贡嘎取下背篓,用一团苔藓小心翼翼地把那丛黑节草包好,轻轻按了按,又重新放回背篓里。他不经意地觑了一眼崖壁,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种怅然的感觉——黑节草越来越少了。
贡嘎是个黑脸膛的布依族汉子,识字不多。贡嘎说,他从9岁就跟阿爸攀崖壁采黑节草,再有两个月就满50岁了,采药采了40多年,采到的黑节草汇集到一起,能堆成一座山了吧。他嘻嘻笑了。贡嘎说:“小时候,阿爸就跟我讲,采黑节草不能挖绝,要挖一半留一半,留着过些年再来采。人不能把事做绝,弄绝了,下一代采什么呢?”
有人告诉贡嘎,黑节草是国家法律保护的珍稀植物,禁止挖采了。非法挖采要蹲局子的呢。
什么?蹲局子?——贡嘎的腿突地抖了一下,瞪大惊愕的眼睛。
二
黔地民间,把铁皮石斛称作黑节草。
尽管铁皮石斛属于稀有之物,身价不菲,但它从来都很低调,不张扬,无锋无芒,悄无声息地蛰伏在背阴的潮湿之地,守望着承诺和信念,与其相伴的是石砾、枯木、落叶、露珠和嘶嘶虫鸣,还有苔藓、苔苇、杂草、薄雾和满天星星。
从生物学角度来说,石斛的生长具有附生性和气生性,也就是说,它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附着在石头或者树体上,通过根系吸收空气中的养分及自身的光合作用,来维持生长。石斛的生命力极强,采回的鲜条,在自然条件下,至少三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能脱水。次年,石斛干条只要喝饱了水,就会睁开眼睛,伸展经络,舒展筋骨,昂扬饱满地发芽开花,生长出新根。
石斛作为药用最早见之于秦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屈指算算,距今有几千年的历史了。《神农本草经》中对石斛是这么描述的:“味甘,平,无毒。主伤中,除痹,下气,补五脏虚劳,赢瘦,强阴,久服厚肠胃。轻身,延年,长肌肉,逐皮肤邪热,痱气,定志除惊。”此书用词极讲究,“中”为何意?内脏也。能用一个字说清的,绝不用两个字,该用两个字才能表达准确的,绝不少一个字。寥寥数语,把石斛的功能和应用范围说得清清楚楚。
再看看李时珍《本草纲目》。李时珍不惜笔墨,连怎么栽植,挂在什么地方,怎么浇水都告诉后人了。尽管如此,李时珍还是没有写清楚,他所指的石斛到底是什么石斛呢?能入药的石斛可有几十种哩。不过,依照他的描述可以判定,他笔下的石斛应当是铁皮石斛了。
石斛,兰科植物中的一个大家族。它的种类很多,全世界有1500多种,我国有76种。秦岭以南诸省区都有分布,尤以云南、贵州、四川、广西种类最多。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上,崖缝间,常年饱受云雾雨露滋润,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资料显示,我国的石斛能够入药的有51种。
三
为了寻访铁皮石斛,也为了探求铁皮石斛与那片山林的特殊关系。今年6月,我走进了大山深处那个童话般的山寨。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布依族村寨。全寨93户412口人。房子是干栏式吊脚楼,稀稀落落,散布在山坡翠竹丛中。吊脚楼全系木制结构,木料多为杉木或者枫香木。底层中空,上立屋架,两头搭偏厦,顶上盖青瓦或陈年杉皮,三间五间不等。
“人须栖其上,牛羊犬畜栖其下”——也就是说,楼上住人,底层养牲畜、家禽,置农具,设舂碓、碾坊等。这种原生态的建筑,既可防蛇防虫防猛兽之害,又可避免潮湿,采光、通风也不错。实用淳朴的格调中,透着布依族人生存的智慧。
寨口,有几棵高大的古青冈树撑起一片天,蓊蓊郁郁气象万千。树枝上间或挂着红布条,随风摇曳。
近年,这个寨子因种植铁皮石斛而日渐闻名了。
山寨位于滇黔交界处的南盘江右岸,海拔在700至1000米之间,森林资源丰富。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这里每年有6个月的时间大雾弥漫,空气湿漉漉的,特别适合铁皮石斛生长。
偏巧,我来的那天却是晴天。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森林覆盖了山岭,起起伏伏,郁郁葱葱。到林中仔细观察发现,很多青冈树上似乎缠着一圈一圈的东西。询问之,答曰:那是种植的铁皮石斛。原来这是铁皮石斛一种仿野生的种植方式。
说话间,林中闪出一位背着背篓的布依族大眼睛女子,正往背篓里采着什么。只见她上穿蓝色对襟长衫,下穿百褶长裙,头上包着青色头巾,银耳环叮当作响。细看看,对襟长衫的领口、盘肩、袖口、衣角皆有织锦图案。大眼睛女子叫蒙阿妹,往背篓里采的东西就是铁皮石斛。蒙阿妹原在深圳打工,两年前的春节回家过年,就再也不去深圳了。因为一家石斛种植公司就在她的家门口,在家门口打工一个月也能赚三千多块,不比去外面打工赚得少,何必还要去深圳呢。
于是,蒙阿妹就给深圳那边的姐妹打了个电话,把深圳宿舍里自己的被褥、衣物打成一个包,快递回来了。
“还是在家门口打工好,花费少,还能照顾家里老人和孩子。”蒙阿妹一边采着石斛鲜条,一边抬头对我说。
我问:“这鲜条采回去怎么处理呀?”
蒙阿妹:“要先晒干,然后炮制加工成枫斗。”
“什么是枫斗啊?”
“就是螺旋形的小球球。”蒙阿妹用手指比画着,咯咯笑了。
这时,石斛专家孙老师闻讯赶来。孙老师从事石斛研究已很多年,发表过一些石斛生境及种植技术方面的论文。
我问孙老师:“石斛为什么要种在青冈树上呢?”
孙老师:“并不是只有青冈树上才生长石斛,杉木、枫香树、黄角树、油桐、槲栎、樟树、乌桕上都可以长,只不过在喀斯特地貌的山区,青冈树更适合罢了。”孙老师取下挎着的相机,啪啪啪连拍了几张石斛丛生的照片,接着说,“铁皮石斛与青冈树有一种天然的依存关系。”
“何解?”
孙老师拍了拍身边的一株老青冈树说:“这种树树皮厚,营养丰富,含水多,裂纹深,透气好,无杂菌,保湿。附生的铁皮石斛种上去,发根旺。”孙老师顺手掰下一小块儿树皮说,“更主要的是青冈树喜欢生长于微碱性或中性的石灰岩土壤上。”
“这跟铁皮石斛有什么关系?”我问。
“青冈树吸收的营养成分,正好也是铁皮石斛喜欢吸收的营养成分。不过,石斛不是从石灰岩土壤里直接吸收,而是通过自己的根系从空气、雾气和水分中吸收。”
我听得瞪大眼睛,差点忘记掏出小本子记下孙老师说的话。何老师兴致颇浓。他说:“青冈树还能预报天气情况呢!”
“怎么预报啊?”我很好奇地问。
“正常天气,青冈树的树叶呈绿色,但一旦突然变红,就意味着此地一两天内必要下一场大雨了。”孙老师说。
“这是什么原理呢?”
“青冈树的树叶叶片中所含的叶绿素和花青素是有一定比值的。长期干旱,即将下大雨之前,强光闷热的天气,使得叶绿素的合成受阻。而叶绿色和花青素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在叶绿素弱势的情况下,花青素就呈现出强势状态,体现在叶片上就是红色。”
“长见识,长见识。”我说,“那就可以根据青冈树的树叶变化情况,打理种在树上的铁皮石斛呀!”
“是的,既要保湿、透气、增加营养,也要防虫防病防止烂根。”孙老师盖上了长焦相机镜头说。
其实,在自然界里,植物与植物之间,植物与动物之间,植物与微生物之间,甚至与细菌及其空气之间,都存在一种微妙的联系。
听了孙老师的讲解,我隐隐约约有点明白,当地布依族人为何要给寨口的古青冈树挂上红布条,每年六月六都要祭拜敬奉了。
四
不能不提黄草坝。
因为黄草坝是地球上惟一以石斛命名的地名。此地,后来设县。提出设县建议的那个人名气很大。纵观他的一生,他从未提出别处设县的建议。仅此一次,仅此一处。
那个人叫徐霞客。
那个地方就是现在黔西南的兴义。兴义之前叫黄草坝,其名始于明代天启年间,因此地盛产黄草而得名。黄草是什么呢?——就是石斛呀。兴义出产石斛16种以上。黄草是布依族人的叫法。
兴义是当之无愧的石斛之乡。就野生石斛的产量和品质而言,当年,全国没有哪个县能超过兴义。早年间,兴义每年收购的黄草都在35担(每担50公斤)左右。1951年20担。1964年是最高的年份——50担。之后,一直是每年20担,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黄草越来越少,黑节草(铁皮石斛)和金钗(金钗石斛)几乎绝迹。
黄草坝的山以陡峭高耸见奇。因之奇,徐霞客来了。
“透峡出,始见东小山南悬坞中,其上室庐累累,是为黄草坝。”显然,徐霞客是乘木船渡过滇黔襟带相接的界河——黄泥河,而来到青山环抱、碧水穿流的黄草坝的。在这里,徐霞客写下了长文《黄草坝札记》。
明代,黄草坝还是吐司管辖下的一个小镇。
徐霞客到此时正遇大雨,宿农家,“虽食无盐,卧无草,甚乐也。”他在札记中写道:“其地田畴中辟,道路四达,人民颇集,可建一县。”徐霞客为什么提出建县的建议,理由是什么呢?——在普安十二营中“钱赋之数则推黄草坝”。那意思,黄草坝这地方很富,应该归入朝廷体制内管理。可是,此地可以建县,却没有建县,长期属于布雄吐司势力所辖是何原因?徐霞客写道:“吐司恐夺其权,州官恐分其利,莫为举者。”老徐一语道破,两个东西在作祟,其一为权,其二为利。可惜的是,徐霞客的建议并没有引起当朝的重视,直到159年之后,也就是清代嘉庆二年,才在黄草坝设兴义县。
然而,兴义并没有取代黄草坝。布依族老辈长者还是习惯把兴义称作黄草坝。是的,记忆中扎根了的东西,是无法抹掉的。
黄草坝的地名至今还在沿用——兴义县城所在地就是黄草坝。
朋友说,赶圩的日子,黄草坝一条街上的中药材市场相当兴隆,蜿蜒数里。草药都是新鲜的草药,是采药人起早从山上采回来的,还带着露珠呢。
我问:“有野生铁皮石斛吗?”
答:“有还是有的,但很难遇到了,而且价格巨高。”
五
《千金要方》记述:“安身之本,必资于食;救疾之速,必凭于药。”它告诉人怎样治病,但更重要的是它提醒人怎样不得病。现代养生理念提出,防病重于治病。提高人体免疫力,增强肌体抵御病毒侵袭的能力,从而使身体健康,才是养生追求的目标。
在一定意义上,与其说铁皮石斛是治病的,倒不如说是防病的。明代《本草乘雅》载,服铁皮石斛“补虚羸,暖五脏,填精髓,强筋骨,平胃气”。
什么样的铁皮石斛才是上品呢?
看似一根草,嚼时一粒糖。古代药学家张寿颐说:“石斛必以皮色深绿,质地坚实,生嚼之脂膏黏舌,味道微甘者为上品,名铁皮石斛。”
近代名医张锡纯说:“铁皮石斛最耐久煎,应劈开先煎,得真味。”
但是,也有专家主张,由于铁皮石斛最主要的成分是石斛多糖和石斛碱,水煎并不能保证多糖和石斛碱全部溶于水,因此,服用时应该把石斛也嚼细吞下。真正的铁皮石斛嚼后没有粗渣,也没有杂七杂八的怪味,只有微甘的黏稠感。甚好。
当然,用鲜铁皮石斛煲汤更是鲜美无比了(史料记载,这是乾隆的最爱)。这也没什么秘密,就是将铁皮石斛切成段,放在汤里,或与鸡,或与鸭,或与鹅,或与排骨、腔骨等,同时炖上一两个时辰即可。吃肉喝汤,美。不过,可别忘了锅里的铁皮石斛,要把它吃了,好东西才算没有浪费。
问题来了。
——在我们毫无心理准备,毫无应对准备的情况下扑面而来。
就在华盛顿时间2016年6月30日,110名诺贝尔奖获得者联合签名,在网上发表公开信,力挺转基因农业的时候,转基因中药已经悄悄进入了我们的肠胃。中科院某专家报告显示,枸杞、板蓝根、鱼腥草、人参、杜仲、甘草、桔梗、麻黄等几十种中药材已经实现转基因或正在进行转基因研究。
2005年,某课题组应用农杆菌介导法,克隆了某植物的基因,载入石斛兰体内,得到69个转基因株系,其中,有两个生根转基因苗。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石斛兰已经有了另一个石斛兰——转基因石斛兰。
此乃幸耶?悲耶?好在石斛兰还仅仅是观赏花卉。
人类无时无刻不处在探索中,或许,转基因技术本身并没有错,但若把这一技术随便应用到中药材领域,那无疑是有风险的。
一些老中医开具药方时不免忧心忡忡,药房抓给患者的还是不是道地的中药?
中药材的药效与其道地性有很大关系,越是原产地越是原生态的中药材效果越好。随着资本市场的入侵,各种农药化肥超标、违规种植及转基因技术正一步一步向中药材逼近,中药材所固守的道地性和传统正在面临着崩溃,“中药”正在发生着变异,其流弊和乱象令人发指。
“中医将亡于药”并非危言耸听。
中药的本质是治病救人,而不是逐利,因此中药材的种植和发展只能遵道而行,切不可背道而驰。可是,对于任性的资本来说,这样的话是听不进去的。
这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古代量器中的龠、合、升、斗、斛,先是淘汰了龠和合,后又以石代替了斛。直到今天,连斛的实物也没几个人认识了。我们总是喜欢改变,而坚守的太少。这是不是一种病呢?
病,乃潜伏的问题。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自然的问题。这世界,人的问题比人还多,社会的问题比堵车还堵,自然的问题比雾霾还糟糕。然而,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药本身出了问题——纲目乱了,本草难找,那药无论怎么服用都不对。
问药,问李时珍,铁皮石斛还是首草吗?
然而,无论怎样,我都固执并且坚定地认为,最伟大的药不是在医生开具的处方上,它一定是深藏在大自然中。
一味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一味药,也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