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上的航行
刘龙溪
他的手看到了一条路。那是可以让他免于恐惧的让他活下去的路。
刘龙溪留平头,眉浓且黑,嘴唇石头一样厚实。他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特别长,是我家不远的医健盲人按摩店里脸最长的一个。人们不免怀疑:他是不是有一匹马的前生?眼睛呢,是全盲的,白眼仁在眼眶里徒劳地翻过去、翻过来。偶尔(那多是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抬头作眺望状——他的手里燃着烟卷。他的头微微抬起。他的白色眼球间或翻动。那是史前人才有的表情。
刘龙溪年龄不到三十,却老穿一身特别老式的、乡下裁缝做的深色衣服,让人觉得他老相。他还脱了牙,让人觉得更老了。他经常张开嘴笑着——他给人的另一印象就是总是呵呵笑。他的笑,因为他的盲,就不全是友好和善,还有在健全人面前的谦卑,与对自身命运的嘲讽成分。
他探出手指,摸索着来到按摩床边,铺好干净床单,口里称着“领导”(按摩行对客户的通行叫法),把手指搭在了按摩床上躺着的病者身体上。
与刘龙溪相识颇有些缘分。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腰和颈就难免僵硬酸胀。有人推荐了离我家数百米外的医健盲人按摩店。第一次去,惟一没有上钟的、细胳膊细腿的老板娘给我按,力量跟蚊子咬差不多,我的不满让她后来竟招呼了4个闲下来的按摩师全给我上,按肩的按肩,揉腿的揉腿。4个人中,马脸、穿深色老式衣服的刘龙溪最有力气,手法也较为细腻。从此,刘龙溪就成了我每到必点的按摩师。
刘龙溪把手指按在了我的身体上。顺着手指,他会告诉我哪里有劳损点,告诉我它们形成的原因,嘱我平日起居应该注意的地方。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在萍乡上栗,那是一个以生产礼炮闻名的地方。可是他刘龙溪,生活穷困潦倒,大概一辈子没有需要使用礼炮庆祝的时候(他调侃自己,然后呵呵呵笑起来)。他说自己快30岁了,至今未婚,这一辈子可能也别想结婚了。他说自己力气大,他也不知道这力气是怎么来的(为配合他的说辞,他会把手指搞得嘎嘎响)。也许感觉我是个不错的听众,他告诉我的还有更多,其中有他可怜的身世与梦想。
他告诉我,他并非天生眼盲。10岁时候,他因患病导致视神经萎缩。他看着五光十色的世界一点点地陷入黑暗,他吓坏了。他感到天一点点地塌了。
他整日号啕大哭,茶饭不思。他想到死,觉得只有死才可以摆脱这种恐惧和绝望。然而,他挺过来了。他被当地的民政部门领着参加了按摩学习班。他的手看到了一条路。那是可以让他免于恐惧的让他活下去的路。
他学得认真,并且不满足。他恳求家人带他到省城的按摩学校学习按摩,提高按摩水准。他努力记下人体骨骼、穴位,练习掌控手指上的力度,捕捉每一处身体上的劳损点。
他毕业了,然后在省城“兜售”自己的手艺。他觉得只有在省城,他的技术才可以不断进步,并且可以有更好的收入。从一个按摩店到另一个按摩店,他遭遇了许多的不愉快,比如受到按摩店老板、同行的欺侮、嘲笑(他普通话说得实在糟糕,有很浓重的口音;他节俭,被同行认为是小气);顾客的指责,甚至谩骂羞辱;他都熬过来了。
他由人介绍来到了离我家不远的医健按摩店。那是一家由姓王的全盲按摩师开的店。王老板天生眼盲,可他凭着过硬的按摩技术娶了视弱的妻子,生了健全的儿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在岳父岳母的帮助下,开了这家生意红火的按摩店。刘龙溪从中受到了鼓励。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前程。他干得可欢了。
他的技术赢得了人们的赞赏。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他笑呵呵的样子,人们看着也喜庆。许多人都点他的钟。他忙不过来。他每月的收入有3000多块,在医健按摩店,算是高薪了。
可是他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另有兄弟二人,身体倒是健全,但都不像他努力,甚至沾染上了赌博、酗酒的恶习,生活比起他或许还要不堪。他要用辛苦钱补贴他们,帮他们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
可命运并没有善待努力的人。突然有一天,他的妈妈不见了。妈妈查出了重病,为了不拖累可怜的儿子们,竟离家出走,杳无音信。他从按摩店请假,由赶来的兄弟领着回到家。他渴望找到妈妈,可他的兄弟都以没有线索为由不出门寻找。他是个盲人,又能到哪里去找妈妈?他们振振有词,而他束手无策,只能拍胸顿足,在家号啕大哭。
他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又折回到了医健。他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捉弄,学会接受上天的种种赐予。他继续给客人推拿、按摩。这是他的手艺,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他未来的路,也就在这十指之间。照亮他的光,也由这十指做成的灯罩护佑。未来,他希望自己也能像他的老板一样,开一家按摩店,生意红红火火。他服务于社会,而社会给他一个安定的人生。
刘龙溪边按摩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故事。那本是极其纠结艰辛的人生,但由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并且总是带着他标志性的谦卑又似嘲讽的笑意,让人听起来就像无关痛痒的传说。他的话夹杂了太多的乡音,甚至有些是他自己组合出来的奇怪音节,让人听起来有了喜剧的成分,他的故事,苦涩纠结的浓度因此就得到了极大的稀释,终至于平常,终至于听者觉得向他表示同情都显多余。
然而,后来刘龙溪不见了。他离开了医健,甚至离开了南昌。有说是老板的岳父岳母看不起刘龙溪是乡下人,对他苛刻,平日言语对他颇不友好,又每次欺他全盲饭菜量都少于他人。有与刘龙溪相好的同事悄悄告诉了他,刘龙溪气不过,终于被迫辞职离去。又有人说他老家兄弟生活日益糟糕,为了照料他们,他只有回到萍乡老家,一个盲人做了全家的总管,将每天吃用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同时他又应聘到当地的按摩店,虽然收入不及南昌,但总归是可以兼顾家人,算是两全其美。一段时间后有人说刘龙溪与几个人合伙开了一家按摩店,如他所愿做起了老板——他终于有了用自己家乡生产的礼炮为自己庆祝的机会。不知做了老板的他,是否会脱下那身老旧深色的衣服,换上更体面的行头?在医健,人们谈论起他来,说并不看好那多人合伙的按摩店的前程,说他人过于老实,又是全盲,在这社会上难免吃亏。也有说凭刘龙溪的过硬技术,在萍乡这地界那该是数一数二,以后不管怎样都冷不着也饿不着了。
身体酸胀痛的时候,偶尔会想到刘龙溪。不知这个苦水里泡大的人,现在是否过得舒心一些?疲乏的时候,是否会抽上两口烟,喝上两口酒?以前他偶尔有痛指的毛病,一痛起来就上不了钟,只好请假休息,不知现在是否会发作?再想起妈妈,他心里的难受是否会减轻一些?
“老汉”
他是不是就是靠手指,向他喜欢或喜欢他的女子传递他的心声?
又一次去医健,刘龙溪不在,说是母亲出走,他回家寻母亲了。“老汉”凑上前说要不我来给你按按?就依了他。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老汉”不逊刘龙溪。“老汉”的技术,不赖。如果说刘龙溪的按摩是深山砍柴刀刀有力,那“老汉”就该是月下抚箫声声动人。如果说刘龙溪是少林寺硬气功,那“老汉”就该是阴柔太极张三丰。
刘龙溪离开后,就让“老汉”做了我的按摩师。
“老汉”并不老,可能比刘龙溪小些。“老汉”是外号,他具体叫啥,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姓宋,我叫他小宋。比起刘龙溪,老汉矮挫,结实,膀子粗,走起路来下盘稳扎,看着就像一座铁塔。
老汉不是全盲,他弱视,东西拿到鼻子尖大概能看清。他不用探出手指摸路。在熟悉的地方,人们难以发现他的残疾。他是先天的,从小到大,这个世界就都是模模糊糊的样子。他没有刘龙溪由明变盲的经历,内心就应该没有刘龙溪那样的痛苦记忆吧?
老汉一天到晚穿着运动服,夏天穿无袖短袖,冬天穿长袖,整个一职业运动员的装扮。老汉还真做过运动员,被选入省残疾人跆拳道队,参加过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与诸多知名人物合过影,是医健按摩店里少有的见过大世面的人。
老汉善聊。天南地北,三侠五义,水浒三国,明史党史,鲁迅莫言,都能侃。他的交谈,周到得体,见解不俗,文雅有趣。老汉是个有文化的人。仗着了仅存的那点视力,老汉自幼读了盲校。他爱读书,会看报,有听收音机、上网的习惯。他的心,自然就比其他盲人辽阔亮堂活泛得多。知道我是写作的人,他竟然会在网上搜我的文章看,按摩的时候好和我交流。
老汉年纪轻轻但不简单:
残运会后,老汉与部分队友在省残联安排下去了按摩学校学习。他起点高,上手快。毕业后,他就开始在按摩业闯荡。
他毕业没多久就当起了老板。初出茅庐,他天不怕地不怕,揣着多年做运动员的积蓄,与一名同是跆拳道队友的按摩同学一起去了同学的老家景德镇,盘下了一家按摩店。
可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因经营不善等原因,他亏掉了多年的积蓄,留下几万块钱的债务,还亏掉了与合伙人的友谊。那可是与他多年一起练跆拳道的队友,相濡以沫的兄弟。
心伤透了的老汉回到了省城。从此他潜心在省城,应聘在按摩店里做起了普通的按摩师。他慢慢还掉了债务,从此再不提与人合伙开店的事。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与人合伙,不然伤了和气失去了朋友,那是再多的钱财也弥补不了的损失。
然而,老汉是个热心的人。他成了他的按摩朋友圈里的军师。他以他的经验或教训,给许多开店的盲友出谋划策,还帮朋友选好店址。他略懂风水之术,会根据店面朝向等进行装修布局,采取各种方式为店面消灾避祸,藏风聚财。他为朋友选吉日吉时,管理开张事宜——天知道他是怎么学会这些的。他利用他的人脉,为朋友引荐优秀按摩师,为他们的经营做好规划。经他辅佐的生意,没有不兴旺的。而他分文不取。他在他的朋友中渐渐有了名气。朋友们乐于传播他的好名声。人们都说,老汉是这个行当里的高人。
老汉颇有女人缘。在景德镇时,他曾与一位瓷都女子恋爱半年,最终因女方父母反对未果。在医健,他偶尔会说起要早些下班回去陪准岳父喝两杯酒,暗示他正与这城市的某位女子恋爱,可后来说是未成。又一次,他见义勇为,将一位来自山西、正在南昌读书的女大学生从流氓的纠缠中救出,结果演绎出了女生爱上他的古老桥段,现在正恋爱中,未来如何不得而知。他似乎对女人颇有经验,曾经当着我的面骂他的一位同事——那位年轻同事受网恋蛊惑赴外省约会,最后铩羽而归,正失魂落魄,睁大着盲眼在角落里喘气。他骂:“还是个吃按摩饭的,女人对你是否有真情,一握手就会知道,手指会有感觉的。哪有懵里懵懂吃这种亏的。猪脑壳!”他是不是就是靠手指来向他喜欢或喜欢他的女子传递他的心声,讨得她们的欢心?
老汉终于积攒到了够给自己开一家店的本钱。他立马到省城桃花路挑选了一方风水宝地,盘下了一家店,按风水理念装修店铺,挑吉日吉时开业。残联的领导、受他帮助过的朋友们都来祝贺。他终于做成了一个人的老板。
他的生意自然是好的。他是我见过的情商最高的盲人按摩师。他善于处理与政府部门、邻里、同事的关系,没有不良嗜好,对打理按摩店又十分内行。
偶尔去桃花路找过几次老汉。只见他的按摩房里,用古代名书画为墙纸,显得格外有文化味儿。按摩店里所有的员工,都穿着各色各样的运动服。按摩店的走廊上、楼梯口,挂满了他练跆拳道时同各种名人的合影——在合影里,老汉身穿比赛的服装,大睁着弱视的眼睛,笑得灿烂而健康。
桃花路离我家实在太远了。已经有一两年没见到老汉了。不知他与那个山西女生怎样了?
吴国生
我的运气不算太好的国生兄弟,总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吧?
在医健,吴国生和我的关系最不一般。首先,我们是老乡。我是吉安吉水人,他是吉安峡江人,相距不远,乡音也差不多。其次我们是同龄人。我年长他一岁,虽然看起来他比我老相些。还有,吴国生是我的贵人。他用按摩治好了我的腰椎间盘突出症。那病老遭罪了,腿痛,直不起腰,我寻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药,都未果,小半年了,可到了吴国生这儿,推拿,正骨,拔火罐,药酒推全套工序全上,一个月后,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这个情,我得记着不是?
吴国生学按摩,跟苏洵考进士一样是大器晚成。他视力差,差到什么点位我不清楚,就知道他从小在家干农活,大的问题没有,但锄地会锄死苗,萝卜会当成姜。视力差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大的困扰,他结了婚,生了女儿,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可后来他的生活发生了变故:他的妻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锅冷瓢寒,吴国生开始不甘心在老家种地了,可他视力差,又不识字,怎么办?他把女儿交给了父母,到南昌入了按摩这一行。不久,他又结下了好姻缘,与一个丈夫生病去世的女人结了婚,从老家接来了女儿,在南昌安顿了下来。
吴国生是个心比天大的人。在南昌做按摩久了,他又不甘心了,听了一个同乡人的蛊惑,带着少量的盘缠摸索着杀向北京,最终在一个据他说很大的健身场所扎下根来。他占着高级技师的名分,一个钟150元的价位,拿着每月七八千元的薪水,听着南来北往的故事,吃着各种味道的宵夜,别提有多美。
然而,他的命运里似乎总有一个力量在拉扯着他。他的妻子不断打电话要他回来,理由是他读初中正在叛逆期的女儿。她电话里说吴国生这么晚了你女儿还没回来。吴国生老师来电话了说你女儿没去上课。吴国生今天你女儿顶撞我了。吴国生不得了你女儿今天和我动手了。吴国生你再不回来你女儿就要跟着坏人跑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晚了不信你试试。
吴国生只好含恨回到南昌。他应聘到了医健,这样我才认识了他。他底薪加提成有三四千元。这在南昌按摩业也算是高薪,可体会到了好日子的他,哪里会满足?果然,几个月后,他偷偷告诉我他马上不在医健做了,以后到了新地方打电话告诉我。
不久后,就接到吴国生的电话,说领导耶,我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名门世家后面,我的店名叫圣天元。你哪天来看看吗?过不久他又打来电话:领导耶,我们店正在搞活动呢,买一送一,1200变2400,活动时间快到期了,快来!过会儿,又电话:领导耶,哪天来看看我哟。你不支持我,我整天都不踏实哟。领导耶,带朋友来放松下,我请客!
吴国生开店了。与其他两个人一起,在离我三里路的地方转包了一个大大的店面,开了一个大大的上下两层30多个床位的按摩院。他取名不叫按摩院,叫健身会所,他说北京的公司就这么叫的,时髦!开店的租金、装修的钱要十多万,加上每个月的技师工资、水电,开支可不少!吴国生说,他把在北京赚的钱投进去了大半。
我应邀而去。为了支持他,还真交钱办了卡。圣天元名字好,看着就大气吉祥,店名很大,门脸颇为醒目,按摩店里宽敞明亮,吴国生领着我见了他的两个合作伙伴,个个都信心百倍摩拳擦掌的样子。我口头上祝福他们,可心里不免犯嘀咕:开个按摩店,需要那么大吗?店的位置并不太好,靠着名门世家这一小区,但在小区的背面,小区里的住户很少绕到后门行走,店面周围没有多少人气,商业不旺,隔壁一家小餐馆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店真能赚钱?
果然圣天元挺了大约半年,我还没用完一张卡,吴国生就悄悄告诉我,赶紧多来几次把钱用完,他要退出来了。生意不行,开销特大,每月都在亏钱。他已经亏了五六万了,心都紫了,没见钱进门只见钱出去,老婆天天和他吵,再不撤家要散了老本要折了。他有些沮丧,说话也变得喋喋不休。他问我,领导,你说我搞上门按摩,会不会有生意?我到小区租个三室两厅的房子搞按摩,会不会有人来?我要不要挨家挨户去送名片?在附近的建筑物上打广告有没有人看?
吴国生离开了圣天元。好长时间没有吴国生的消息。后来又接到了吴国生的电话:领导耶,我现在到了丁公路的方强馆,是连锁店耶,我在这里上钟,你哪天来?
丁公路离我单位不远,有一天中午休息时,我去了吴国生所在的方强馆。我在想,这个总是心有不甘的人,又要弄出什么妖蛾子来?果然,按摩的时候,吴国生告诉我,开店亏大了,好久都没缓过来。巨大的亏空总要想办法填补。他神秘兮兮地说,他现在在炒股。他不懂炒股,可他有客户据说是股神级,推荐了“华丽家族”,9.2元成本,他买了10000股。全部的积蓄呢,就指望着它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从此,我经常中午去丁公路的方强馆。吴国生给我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成了炒股。他边按摩边问我,华丽家族,帮我看看,是多少了?可是那段时间股市行情并不好。我告诉他实情,他手上的力气明显就不够了。可不一会儿,他又加大了力气,边按边说,没关系,总会上来的。股神推荐的,错不了,这个票,不到10块以上我是不会抛的。
写文章的时候,我又看了下华丽家族,才8.80元,他还亏4000呢。真希望它能快些涨起来,我的运气不算太好的国生兄弟,总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吧?
“好轻松”的主人
远远的道路和人群就像水域,而他们俩,仿佛是胜券在握的泅渡者——他们借着拐杖和指间、眼睛里、心里的微光,要在这水域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我是在我家楼下的幼儿园门口遇上他的。他看起来年已不惑。他的手里握着拐杖。他走在盲道上。可是,幼儿园前的盲道有点扯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举着指示牌的铁杆矗立在盲道中间。而盲道的左边是一个停车区。盲道的右边是一排景观树。
他的拐杖犯难了。它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它试着往左,可它碰到了车的屁股,嘭的一声。它往右,那碗口粗的景观树又横在那里。我感觉它都要急了。
我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我问他怎么啦,他说送娃儿上幼儿园呢。都走好几回了,怎么还走不对?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要去“好轻松”,一个按摩店的名字,他是那儿的老板之一。
他说了“好轻松”的地址,可我不太熟悉,我要他说出周围其他建筑物的名字,他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感觉离这儿不远。是呀,盲人送娃上学,能远到哪儿去呢。
我试着把他带到空阔的地方。我们之间有了攀谈。他说他是河南人,老婆是南昌人,他是“嫁”到南昌的。他们可都不是先天的!(仿佛不是先天的比先天的更有优势)他是小时候贪玩,被爆竹炸的。他老婆呢,被兄弟推倒在地,撞到了锐器。他们结婚多年了。有两个娃,一男一女。大的上初中了,刚才送的是小的。唉,负担重着呢,本来嘛,一个娃就够了,可家里老人不乐意了,说娃多热闹!孩儿们可都是健全人!皮着呢,管不住!
他们在南昌生活10多年了,一直做按摩。医健?知道,店不错。姓王的手艺不错。我原来也在里面做过一段时间。前不久自己开店,名叫“好轻松”,就是希望大家来了可以放松,轻轻松松。你不轻松,到我店里给你按一按,就轻松了。合伙人是南昌人。他不是全盲!他能够出门的!等下,我来打电话给他,要他接我。这儿是哪儿?红人KTV?喂,我在红人KTV,走岔了,一位好心人领着我,等你哈。
你没去过好轻松?那可不比医健差。我们的技师都是一流的,一个二流都没有!你来,我给你打折。对了,我姓魏。我们店没开多久。生意总会慢慢好起来的。领导,你来照顾照顾生意,生意说不定就噌的上去了。一定要来!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好不好?你是坐办公室的吧?听着就像领导。坐办公室的毛病多,一定要养成保健习惯!晚了可不好!喂!我在这儿!我是不是方向走错了?
我看到拐杖从地上抬起,变成了接力棒。他的合伙人牵着拐杖的另一头。他道了谢。他们向着人行道走去。远远的道路和人群就像水域,而他们俩,仿佛是胜券在握的泅渡者——他们借着拐杖和指间、眼睛里、心里的微光,要在这水域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里不免有些软。惟愿这些靠手指博取生活引领前程的人,在这多艰的人世,心里的世界亮堂,指上的道路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