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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伟光:磅礴而激越的情感燃烧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林伟光  2016年08月03日15:59

一下子跌进历史,已是一百多年前,也就是十九世纪末到上世纪初叶的时光了,我被张炜这本《独药师》带入了历史的无限空间。其实说一百多年前,到底还不准确,或者这不过一个津梁,它遥接着千年万载的中华古老文化。

张炜小说的空间总是辽远的,所展延的是历史的千山万水,或者这就是它广远而深刻的美学内核,我尤其欣赏这么的艺术魅力,风景不只是这边独好,更是恍兮惚兮,妙不可言。

这小说,一时读它不透,这是具强烈挑战性的阅读,其实呢,却正是它吸引我阅读的强烈诱惑。这不是征服,当然越是一时读不懂的,越想要弄懂,终于读得懂了,这是一种征服,也可以有快感。不过,却不是我此时的感觉。我所向往,或者说被诱惑的,却不是征服的快感,恰恰相反,是被征服的快感。为什么不呢?越是好的作品,越是具有一种征服读者的力量。

张炜是写出了《你在高原》这样杰作的优秀作家。这些年来,我读过不少他的散文,深为其思想性所震撼。我觉得,即使他的小说再也不可能有惊人的表现了,那么,就是这些散文也完全可以让他创造一种激动人心的风景。可是,《独药师》的出现,却颠覆了我的观点。这是每每出人意表的作家,因此,他也格外令人充满着期待。

可以看出他对故土的深情,或者这份爱,让他深情地打量所在的这方热土——有更多的值得留意的东西。如果说,张炜的小说,包括这本《独药师》是现实主义的,却不如说,我们更多的还是体会到他浓郁的理想主义的浪漫。哦,对了,我更入迷的正是这种略略带神秘色彩的浪漫,作家的诗意常常流转于字里行间,满纸的荒唐言。小说没有荒诞不行,这是谁说的,汪曾祺,还是林斤澜?管它呢,总之说得对极了。

我觉得《独药师》,带给我们的就是荒诞的阅读体验,这也是对张炜小说美学的继承和延续;可是,还不是如此简单,是往更深邃的方向挺进。这里我并不轻言他有什么突破,有时候,突破则谈何容易呢。只是我很喜欢他这本作品。

十九世纪末到上世纪初,这是古老中国数千年来所从未遇到的一个大变局,以现代化和科学为号召的西方文明借着坚枪利炮敲开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挑战着古老的中华文明,求新求变的革命思潮风起云涌,可以说这是乱世,这就是小说发生的背景。这种东西方文明碰撞和冲突的矛盾是相当激烈的。在信奉西方文明的激进者看来,中华文明不但落后,而且神秘近巫,想想五四时期的先哲,他们甚至极端地要废汉字而使文字拉丁化,这是何等的激烈啊!处于如此背景下,所谓的“独药师”,乃至神秘兮兮的长生之术,又岂不显得很滑稽?

求长生不奇怪,东西方人们谁不想延续生命?其实,问题并不出在长生上,而是出在长生之术上。在自命掌握着科学真理的西方文明者看来,中国存在那么悠久的长生术就是落后的文化象征,这里所传达的意念,正是特殊时代里东西方文明的激烈冲突。纠葛着的人和事,及由此出现的种种,也无不打上很深刻的历史烙印。这是身为现代中国人的痛苦,也是无奈的悲哀。何去何从?必将是很艰难的抉择。

在如此激荡的历史里,如何开展故事,如何展示深层的人性?作家那枝笔纵横捭阖,夭矫腾挪,真是得心应手。

《独药师》是丰瞻的,有东西方文化的冲突,有对峙有和解,有革命有爱情,有纯洁的亲情,也有不良的欲望,有乱世的人命如草,也有长生的刻意追求,有血有火,有亮光也有阴暗,可歌可泣与荡人情怀,各式的人物纷纷登场,各各表演,充满了种种不可思议的矛盾,如乱世与长生,本就是不可调和的,但小说却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里推进。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矛盾的综合,都是在不断挣扎的痛苦中。季昨非如此,邱琪芝,还有已去世,却又时时活着的季践,等等,都无不如是,正是这无处不在的矛盾,倒形成了跌宕多致的故事,故小说格外引人入胜。有个好故事,虽然不是小说是否优秀的衡量标准,尤其当解构主义高调的今天,故事在更多的小说里已沦为配角。但如果有个好看的故事,我还是会生起欢喜之心的。当然故事是为了表达一种思想。思想?是的。在小说里谈思想,或者多少显得可笑;但我不以为非,小说如果离开了思想,它的价值等于零。

我觉得小说固然想展示某个时期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由此而发生的种种,却也不仅仅止步于此,因为倘仅仅如此,这本《独药师》也就不会具如此深刻的艺术力量。

那么,它还展现什么?张炜的笔触穿透历史的重帷,有力地触碰到了今天。一方面它是寻根的,探索中华文明之根,还其璀璨的光辉。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文明滋养着亿万中国人民,它是伟大的,这也是我们屹立于世界之本。另一方面它则是反思的,对一个多世纪来国人激进对待中华文化的沉痛反思,这是对长期以来我们轻视中华文化的历史虚无主义的深刻反省。《独药师》让我清楚地看到了张炜超越他人的,独具个性光辉的思想内涵。

一个作家,其伟岸者,乃是善于观察,善于表现,借着生动而活泼泼的艺术形象表现自己独特的思考。张炜正是此中之佼佼者,也是他的文字得以不朽的原因。

《独药师》所表现的是一些人和事,所展示的是琐细的生动,凡小说无不托于琐细,非此无以生动;但它又是磅礴的,有一份激越的感情在燃烧,有一种深邃的思想光芒在闪动。

穿越历史而来,张炜同时也在放下他的历史负担,包括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荣誉。他得到了放下后的轻身,从新思考,从新写作,开始他创作的崭新历程。而我们却因此而深感到莫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