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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头牛

来源:文艺报 | 曾维惠  2016年08月03日07:34

每当我的系列童话或小说出版了,我在朋友圈里分享的时候,总有朋友说我牛,他们或是发几头牛的图标,或是直接表达“好牛”、“牛啊牛”等等。

每到这时,我便戏言:“不管是从出生年份还是时辰来看,我都属牛,双牛,能不牛吗?”

或许是命中注定,我这一生必定要劳碌奔波,所以,上天才赐我在那样的年份那样的时辰降生到这个世间。我突然想起,曾有多少人说我像极了我的父亲,或许,父亲把他骨子里的牛性,不折不扣地遗传给了我。

父亲,就是一头牛。

从小到大,我极少看见父亲闲着,每一年的每一天里,他仿佛都有忙不完的农活。

小时候,父亲在地里忙碌,我便在一旁玩泥巴,编草戒指。

“看看看,这个人跟牛一样,成天在地里转。”

“曾老幺,不要那么勤快,我怕累死了,以后不好写祭文哟。”

不谙世事的我曾问过母亲:“祭文是什么?”

我不敢问父亲,因为那人说的是“累死了以后不好写祭文”,我不敢在父亲面前提与死有关的问题。

母亲告诉我:“祭文,就是在一个人死后,办砣子会(丧礼)的时候,他(她)的儿子儿孙回忆他(她)一辈子做过的事和对儿子儿孙的好,一边念一边哭……”

听了母亲的话,我便在心里想:“一定要把爸爸做过的事对我的好记下来,将来,等爸爸到了那天,念给他听……”

可如今,我的女儿也长大成人,我何曾给女儿讲述过父亲的故事?何曾为父亲写过只言片语?我更不敢想象有一天父亲会离我而去。

我也曾夜半醒来,失眠之时,想起我的父亲,也曾构想过,如果父亲走了,我该如何给他哭祭……那样的夜晚,那揪心的痛……那样的夜晚,我那如牛一般的父亲,必定也如我一样失眠。

本来想说父亲是头牛,却说到祭文,仿佛是跑题了。

父亲曾对我说:“人,一辈子都要勤快,才有衣穿才有饭吃……你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

除了种庄稼外,父亲没有别的手艺,所以,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那几亩几分不多的土地。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收获更多的粮食,父亲如一头勤劳的牛,天天围着他的土地转,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那些年,家里缺钱买肥料,养的那两三头猪所产生的粪便,也不能满足庄稼地的需要,父亲便萌生了去城里的公厕挑粪的念头。

夜半时分,父亲挑着粪桶,披星戴月地出发了。父亲走近两个小时的路来到江津城,找一个公厕,舀一挑粪便,又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把粪便挑回家。这一切,都只能在夜间进行,不是担心有谁会阻拦,而是怕粪便的臭熏了路人。有时候,遇上夜间下雨,父亲回来后,全身湿透,等父亲一进门,母亲便会递过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让父亲把头擦干,又递过干衣服,让父亲换上。印象中,父亲会用家里的清水粪(粪池里灌满雨水的粪)稀释挑回来的粪便,再淋到庄稼地里。

在我上初中的那几年,家里种了经济作物芦笋。芦笋垒厢的时候,需要保证足够的肥料,刨出来的芦笋才胖壮。父亲为了节约买肥料的钱,便到街边或江津的垃圾堆里去寻找垃圾腐化后变成的肥土,一担一担地挑回来,填进芦笋地里。那些年,我也会和母亲一起刨芦笋,周末的时候,我还肩负着把芦笋拿到收购站去卖的任务。别人看到我们家的芦笋,总是说:“这是曾德明那个勤快人种的芦笋,胖壮得很。”

前段时间,我在网上购了两次芦笋,我想尝尝当年的味道。然而,这毕竟不是经父亲之手种出来的芦笋,我没办法品出当年的味道来。

父亲除了勤劳,还很固执。或许,我用词不当,应该把“固执”一词换为“执著”。

当年,家里只有一张雕花老牙床,我渐渐长大,要分床睡了,家里又没有可以添置一张床的钱,怎么办?

父亲当上了木匠,他决定自己做一张床。

不管父亲在庄稼地里如何勤劳,我都不觉得稀奇。那次,父亲借来木匠用的工具,在自家的小院里拉开架势,锯木头,刨木板,打榫头,钻卯眼儿……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很稀奇。

“做得好不?”我问。

“做得好。”父亲回答。

“还要做几天?”

“快了。”

有人从我家路过,见父亲在做床,便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说:“咦,就没有你曾老幺干不成的事儿……”

从来没有学过木工的父亲,要做好一张床,那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看见父亲把一些木板量了又量,锯了又锯,刨了又刨……榫头和卯眼儿老是咬不稳,父亲只好或是打榫头,或是钻卯眼儿,一次又一次……

“到底做得好不?”我固执地问了好多遍。

“做得好。”父亲固执地回答了好多遍。

果然,父亲真的为我做好了一张床,一张属于我的床。这张床,毕竟不是专业的木匠做的,所以,它时不时会出现一些问题:要么是榫头从卯眼中脱落,要么是在我翻身的时候感觉床在跟着摇晃……我总感觉这床的某一部分有点硌背,但我一直固执地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告诉父亲和母亲。

这张床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江津师范二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们家因土墙倒塌,被迫搬了家,那张由父亲亲自做出来的床,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跑题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语无伦次了。我一直不愿意谈及父亲,因为一旦谈及我的父亲,我便会语无伦次。我也不愿意写我的父亲,因为一旦写起来,便不知道从哪里下笔,也可能思绪万千,由此及彼,跑题万里。

但凡见过我和我父亲的人,都说我像极了我的父亲。如今的我,也如父亲一样,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把本职工作做得出色,还要读更多的书,写更多的文字,也如一头牛一样,默默地工作、阅读、写作。我曾写到:“我如同一头老牛,拉着儿童文学这辆重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从未放弃……”

父亲是头牛,一头勤奋的牛,一头不把事情做好就不罢休的牛。

我也要做一头牛,一头像父亲那样的牛。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