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阮步兵的白眼
来源:文艺报 |   2016年08月01日07:19

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颇好玩,看谁不顺眼他就翻白眼。阮籍一度从军,做过步兵校尉,人称阮步兵。他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受到曹操父子的赏识。曹丕死后,曹叡立,三十六岁崩,曹芳继位。司马氏废曹芳,立曹髦。数十年间,司马氏坐大了,司马昭要篡魏,找个理由杀了曹髦,立曹奂,为他儿子司马炎将来做皇帝打下基础。

篡魏不好,天下又将乱起来。年轻的阮籍看司马昭非常不顺眼,青眼一个没有,白眼翻得厉害,司马昭还得赔笑脸,热脸一次次去贴阮步兵的冷屁股。为什么?阮籍名气太大,竹林七贤中他排名第二,嵇阮并称。这个超级文化团体兼政治沙龙,对天下士子有着不可估算的影响力。鲁迅先生有雄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山阳城里的竹林也是嵇康的家,占地不足百亩,位于今之河南修武县西北,《水经注》的作者郦道元专程去考察过,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七贤的故事多,李太白写诗赞美。竹林诸贤,名播一千七百多年,学者们写的书要堆成山。自由符号、人的自觉、生活多元、名士派抗衡当权派之类,揭示很深刻。然而中国历史,士人们的兴奋往往伴随着乱世,汉末尤甚。汉室式微了,天下群雄斗杀几十年,“白骨盈于野,千里无鸡鸣” ( 曹操 )。魏晋南北朝也是杀气腾腾。此一层当细察。

安定团结,压倒一切。

公元三世纪中叶,军政两摄的司马昭要乱来,竹林诸贤反对他。反对的方式各有不同。嵇康打铁于竹林中,写《养生论》,采药,弹琴,扪虱,吃五石散,石发散步;二十年沉默如死火山,平日里像一座玉山。城府深的山涛一饮五斗,刘伶喝下了五斗酒还要喝,大白天裸奔村庄,光屁股耀眼夺目。向秀是博学多思的小弟弟,他在竹林里帮着铁匠嵇康鼓风,垂头或抬眼,想深奥的玄学问题:“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向秀注《庄子》,在魏晋的几十种注本中称第一。王戎凝视正午的烈日,寻思“商品经济”,家中有好李,他“恒钻其核”,生怕邻居把李子核拿去做种子。阮籍的侄子阮咸,感悟音乐号称“神解”,却跟一群黑毛猪抢大瓮里的酒喝,人猪俱醉,洛阳舆论大哗。阮咸赊酒账全城第一,盖因阮囊羞涩……

阮步兵干啥呢?他坐泥地倚柴门,或是凭了破雕窗,练习翻白眼,随时准备派上用场。据说能翻到让黑眼珠子完全消失。这可有点吓人。然而阮籍的青眼也是大有名气,隔壁的美妇人当垆卖酒,他天天拉了刘伶去喝,对美妇青眼有加,醉了,睡在她的蜂腰旁边,把四肢摆得十分舒展,带着亲切的笑容入梦去,鼾声比较好听。那美妇自卖酒,自婀娜,举步生香风。可是她的丈夫不放心,很观察了阮籍一阵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地来。阮步兵就像《诗经》,思无邪,“好色而不淫”。

步兵若是几天不来饮酒酣睡,美妇人就会问:这步兵到哪儿去了?

名士欣赏美妇,又以实际行动不叫她丈夫吃醋,她自是受用的。街市传为美谈,酒店生意更好。而阮籍这般“任诞”,名头更响亮。这件事落得个皆大欢喜。美妇人的丈夫逢人就夸:阮步兵是真君子哩,真真君子……把阮步兵抬得越高,他的保险系数越大。

有个陌生的漂亮女郎死了,阮籍跌跌撞撞去奔丧,抚棺大哭一场。这是不符合礼教的。陌生女郎的亲友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阮籍这么干,专门针对拿孔子做幌子的司马昭。他写艳诗挂在自家的树枝上:“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妖姬在古代泛指美貌的女子,不含贬义。

阮籍和嵇康头一回见面,青眼对上了青眼,于是“契若金兰”。不久,山涛加入进来,三个名士气味相投,他们灵敏的嗅觉胜过了狗鼻子。竹林七贤始于三贤。

山涛能与鼎鼎大名的嵇阮游,自鸣得意,回家乐呵呵的样子,他夫人韩氏半信半疑,要亲自检验一番。有一天,韩氏隔了墙壁听阮籍与嵇康谈话,不觉听神了,从日落黄昏听到东边泛起鱼肚白,然后对山涛说:你的才气远不及他们,只不过你凭借气度和他们交往罢了。山涛捋须笑曰:“伊辈亦常以我为度胜”(度胜:(度量胜人一筹)。

后来嵇康与山涛绝交,从容上刑场,却把惟一的儿子嵇绍托付给山涛……

魏晋士人谈玄,谈几天几夜不睡觉。能倾听名士谈玄的妇人颇不少,《世说新语·贤媛》专写妇女们如何了不起。 而 《 宋人轶事汇编 》 三大本,记宋人六百,不录李清照。可见魏晋“人的自觉”也惠及了女性。另外,谈玄的风气北宋犹存,苏东坡与陈季常“谈空谈玄不知眠”。谈老庄与佛陀,对无、静、空兴味盎然,深入虚无之境,开出实有之花,有能力驰骋于“不”的领域。可惜这种风气被实用主义冲淡了,思之大道变成小道。

阮步兵青眼紧翻,同时备下了厉害的白眼。青眼白眼能在半秒钟之内转换。阮籍的嫂嫂回娘家,他与嫂嫂道别,引起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叔嫂之间“授受不亲”,是不能这么道别的。阮籍与嫂嫂站在街边说话,青眼有如清风,转看那些嚼舌根的人,白眼刹那间翻出来,吓人一跳,疾走相顾曰:好个步兵白眼,白煞煞地可怖,白日见鬼矣!

又一日,“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可复败邪?’”

晋人的许多书面语明白如话,唐宋大抵继承下来,明、清众多学人,就搞得佶屈聱牙了。

王戎贪财,吝啬,家资巨万,嫁女儿却不肯置办嫁妆,女儿向他借了几万钱,他就没个好脸色;女儿赶紧还钱,他高兴了。侄子结婚,他只送一件单衣,过几天还把单衣要了回去。王戎中年官至三公之一的司徒,肥美园田遍天下,府中的金银珠宝堆成山,只增不减,拿走一点都不行。王戎回家玩珠宝,看田契账册看得心花怒放,“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筹:算计用的筹码)。中国古代的头号守财奴,看来非王戎莫属。

阮籍讨厌王戎非一朝一夕了,二人除了打嘴仗,还拿眼睛去战斗,互相靠拢,四目盯紧了,鼻息相闻了,“绕竹而盯”,步兵的白眼却吓不退王戎。王戎的双眼有特异功能,能长时间直视正午的烈日,眼睛瞪得大,“目如岩电”。王戎是竹林中的异己分子,嵇康心知肚明,但无意开除王戎。后来山涛像个混进竹林的间谍,想策反嵇康,劝其背弃曹氏,投靠司马氏,做吏部的高官,嵇康一忍再忍,才写下著名的 《 与山巨源绝交书 》,同时把自己送上了洛阳的断头台。晋唐画工,一般只画竹林五贤,去掉了山涛、王戎。

魏晋士人尚清议、清谈,一两句话就点评一个人物。所以对话简约,往往直取人物的要害处。阮步兵称王戎俗物,犹言王戎不是个东西,“复来败人意”——又来败坏竹林诸贤的高尚趣味,鄙薄王戎不留余地,并且当着嵇、刘二贤的面。刘伶也不喜欢王戎,因为守财奴王戎从来不买酒。山涛是个中间派,逍遥派。手握大铁锤的竹林之首嵇叔沉默着,对王戎表示宽容。于是,王戎笑吟吟反问阮步兵:高尚的趣味是可以败坏的吗?

不知阮籍如何作答。王戎也不是吃素的,学富五车,否则他进不了竹林。

一部 《 世说新语 》,意在言外的段落比比皆是,作者刘义庆,卒年仅24四岁。书中记载的各类天才少年甚多。可见魏晋士族的兴起,对思考事物、对语言的妙用有相当的推动。唐人显然不及,尽管出了几个诗歌天才。

诸葛亮具备“三分天下”的战略性眼光时,也不过二十多岁。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秦末大乱,催生了刘邦、项羽、张良、韩信……汉末皇权松动,三国战乱频仍,又生长了一大批具有超级智慧的人物。我猜想,主要还是先秦文化的惯性力所致。汉武帝独尊儒术,远未尊得彻底。反弹的力量是巨大的,汉武帝再活五十年也掌控不了。先秦诸子的远见卓识穿透历史。道、儒、法、墨、农、兵……交相碰撞,生飓风生雷电,形成了足以产生大智慧的炽热地带。

以此追问唐朝,唐朝的文化繁荣要打折扣。唐朝三百年,大哲阙如,是何缘故?北宋士大夫乐于回思三代(尧舜禹),并不把唐朝当回事,宋人是希望在和平的年代获得源头性的思之力。比如苏轼评价当时人物,首先看他是否好古。苏轼应眉州太守黎稀声之请,写下名篇 《 远景楼记 》,开笔就说:“吾乡之俗,有近古者三……”

阮步兵单是翻白眼也不太管用,他另有一招:长啸。“步兵啸闻数百步”,几百米外清晰可闻。一见如故者,“以啸声相和”,他们也不用讲话,啸完了各自扭头走人。清啸与浊啸一听便知。山上的隐士们都善于长啸的,远听像虎啸,近听如猿鸣。世之高士,山中之大隐,心里激荡着人间哀乐与时代风云,所以要长啸。这种身心的功夫一直传到南宋,李清照也“善啸”。岳飞“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步兵发怒,啸如吼。山巨源渐渐在山阳的竹林待不住,屡往洛阳跑,讨好司马昭。阮籍吼他,白眼直如鬼眼,“鬼火冒”,一朵朵地冲。山涛并不生气,笑呵呵的,但也不作过多的解释。此曰“雅量”,《世说新语》专辟一卷说雅量。山涛若干年后官至司徒,两次手握朝廷的人事大权,提拔的官员都是好官。嵇康断然与山涛绝交,又让山涛照管年幼的儿子嵇绍,正是看准了山涛的雅量。而嵇康若无雅量,也看不见山涛的雅量。

魏晋士人之尚通脱,崇气度,少遮蔽,并不因事废人或因人废事,由此可见一斑。

王戎就另当别论了,这个富甲洛阳的巨贪兼超级吝啬鬼,惟一的优点是爱妻子,“卿卿我我”,讲的就是王戎。换个词却叫狼狈为奸。此人长寿,“祸害活千年”。年轻时他混进竹林赚得名头响,有利于日后的仕进。他是算计型人格的古代代表,精确到毫厘。而这种人于近现代的西方社会大量繁殖,此不赘言。

阮步兵见王戎,永远是翻白眼。王戎要么以眼还眼,鼻头抵近鼻头,不示弱,要么微笑着反唇相讥。身负武功的阮步兵想打架,王戎便走开。步兵步步紧逼,王戎回头一笑,说:有本事你打司马昭去呀,打镇西将军钟会呀,打勾引兄弟媳妇的吕巽呀。

阮步兵白眼欲裂,大啸竹林……

司马昭的高招,是对竹林七贤采取分化政策,备下了橄榄枝和屠刀。他派钟会进竹林策反嵇中散,未能如愿,便加倍对阮籍好,让阮籍做秩比二千石的步兵校尉,做山东的东平(诸侯国)相。然而阮籍到处讲,当校尉的好处惟有饮酒,军营的美酒喝不完。

司马昭说:步兵喝酒好呀,把洛阳的好酒运到军营去。

阮籍升任东平国相,竟然拆掉了官府的围墙,让庶民参与政事。在士、庶截然分割的年代,士族视庶族为杂类,不通婚姻。阮籍这么干是公然挑战霸权秩序,干了半个月就被调回去了。他驾长车狂奔野地,“见歧路,泣之而还”。为何大哭?心里缺一条康庄大道。阮籍长期夹在曹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之间,活得憋屈。嵇康打铁一派坦然。

司马昭继续对阮籍好,把阮籍的缺点讲成优点。朝廷设宴,为这个失意的官员接风洗尘。阮籍冲着酒肉去了,“箕踞”,坐姿怪异而倨傲,旁若无人。

某一天,阮步兵在宴席上大吃大喝,看肉看酒皆用青眼。对司马昭照例正眼不瞧,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名叫何曾的大臣跳出来,指斥阮籍正居母丧,不得饮酒吃肉。阮步兵佯作没听见。群臣群起而攻之。司马昭拿孝字做文章很多年了,实则暗通“忠”,要百官效忠于司马氏。竹林诸贤偏偏在孝的领域拆他的戏台,破他的谎言,戳穿他屡试不爽的老把戏……阮步兵照吃照饮,咂咂嘴巴,吱溜吱溜,又放屁咚咚响,表示只有放屁才能对应群僚的污言秽语。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觥筹交错间,紧张气氛白热化了。性子急的钟会眼巴巴望着他的主子。

司马昭一笑,轻描淡写说:步兵居丧饮酒,也符合古礼。

满座皆惊。期期艾艾的邓艾急了:这这这这这……司马昭解释:《礼记·曲礼上》有规定,某些情况下,居丧可以吃酒肉,“居丧之礼,有疾则饮酒食肉”。

胃口蛮好的阮籍有病吗?何曾、钟会很有些怀疑。司马昭矛头一转痛批何曾:阮籍居丧哀伤,身体亏损,精神委顿到这个样子了!你何曾不为他分忧,还当众加以诋毁,你这家伙啥意思?你读过孔圣人修订的《礼记》吗?

何曾唯唯而退。《世说新语》这一节收笔云:“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剧饮而神色自若,哪有一丝精神委顿?此处明讥司马昭的霸道与权谋术,状阮步兵之从容。

司马昭是敢于杀掉皇帝的人,他在宴席上绕着弯子为阮籍开脱,“曲为之解”,阮籍并不称谢。换了其他大臣,早都伏地谢恩了。

司马家族智商奇高,从司马懿、司马师到司马昭。这个家族既能抓军队,又重视笔杆子。司马昭分化竹林很有耐心。嵇康不买他的账,他就在阮籍身上用心思。陈留(开封)的阮氏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英才辈出。司马昭决定让儿子司马炎娶阮籍的女儿,两家联姻,“天下归心”。司马炎是要君临天下的,黄袍登基是早晚的事儿。阮籍只消点个头,女儿便是未来的皇后。消息一夜间传开了,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踏破了阮家门槛。步兵怎么办?装糊涂装不下去了,他必须亮出自己的底牌。投靠司马昭,意味着背叛有大恩于他父亲的曹魏皇室,意味着不孝,意味着与竹林精神决裂,意味着留下身后的骂名。而公开拒绝司马昭,则面临杀身之祸、灭族之灾。

阮籍深夜徘徊,绕庭树达旦。阮氏族人个个紧张。一向放纵的阮咸不敢敲门……

次日,阮步兵大醉,满口的胡话。媒人花枝招展地上门了,他青眼白眼俱翻,像后来的川剧变脸;又把媒婆当成卖酒的美貌邻妇,涎着脸向她讨酒喝,横竖要睡在她的细腰边。俏媒婆“和羞走”,水蛇腰扭扭捏捏地去了。

过几天她奉命再来,看见那披头散发的阮酒鬼饮于厩,饮于槽,饮于厕,侄子阮咸抱着酒坛子跟他团团转。鸡鸭鹅全都醉醺醺,“鸡鸣桑树颠”,醉猪满地跑,见人便咬……

司马昭听下属汇报,摇了摇头。

钟会趁机进言:阮籍太狂,杀无赦!

司马昭不置可否。

“步兵大醉六十日”,连上门提亲的女人也开始胡言乱语,把黑鸭子说成乌鸡。司马昭哭笑不得。这桩轰动一时的联姻事件,终于不了了之。司马昭还得自找台阶下,对群臣说:步兵虽狂,但狂得有些道理。他醉成那样,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一般人醉几天就受不了,无异于大病一场。“病酒”一词,魏晋始流行。阮步兵大醉六十天,那身体有多棒?他骨子里是个谨慎的人,佯狂真狂参半,道德底线是不能与乱臣贼子沆瀣一气。竹林七贤,有五贤做到了这一点。嵇中散“刚肠恶疾”,被司马昭杀掉了。阮步兵长年累月走钢丝,刀尖上跳舞得以自保,并保全了阮氏族人。老谋深算的司马昭用“至慎”来评价他。

“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诚),这个历史符号永远新鲜,人格不丢,个性不泯,立场不变。赖有此“三不”,才有源源不断的历史正能量,才有闪耀于天幕的文化恒星。

哪里有封建权力的嚣张,哪里就有魏晋风度。

(《先贤与中国》,刘小川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