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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沉默

来源:儿童文学 | 汪玥含  2016年08月01日11:02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精湿的头发上还黏着水里的痰沫,我澡也没洗就离开了游泳池。

他们把我推下水,说要看看重磅炸弹的威力。我一屁股坐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好像游艇飞过留下的冲击波,引起的喧哗久久没有停息,有些人似乎还笑岔了气儿。

我在池子里生生喝了五六口水,越挣扎越往下沉,拼命睁开眼时,看见头顶炫目的阳光,突然可以直视了,并且温暖柔和,我还看到了水里自己吐出的泡泡,一下子又想起了那种没顶的毁灭感。

耳边蹿起娜尖利的叫声,我才被七手八脚拖拽上来。男生们咕哝着:“死胖子,有两个男生沉。”

我吐空了满腔的水,全身发抖,默默地,走了。娜连声问我,没事吧,没事吧。我心里瑟瑟地期待她能陪我一起走,可我看出来她想再游一会,就咽了一口已经被吐干了的口水,一个人朝出口走去。唐娜站在游泳池边的栏杆那朝我挥手,我背着她的目光走远了。

我不后悔今天来游泳池,即使穿上泳衣,男生就会说:

“大腿长一块了,中间没缝。”

“上面的肉也都长到下面了。”

我这辈子本该没有勇气穿上泳衣的,可是,娜要我陪她来,为了陪她,我什么都愿意。

只有她对我好,即使我根本不说话。

二,

当然,我是会说话的,只是不说,就是爱吃,什么都吃,不停地吃,我还有个哥哥,妈妈说,我比哥哥吃的还多,她好像养了兄弟三个,养不起哦,要是没得粮食,你还不要把我和你爸都吃掉?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成这样,只吃不说,不定哪天撑死了也没人知道。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妈妈最后总怅然地加上一句。

我五岁的时候,可是个瘦精精的小姑娘。胆子小极了,总像一只惊弓之鸟,随时准备逃跑,还像我们家路旁的含羞草,一有风吹草动,就瑟缩起来。

我被父母悄然送到了乡下远方亲戚家。一觉醒来的早上,完全陌生的房间像一块巨石压向我的胸口,我顿时无法呼吸,浑身惊悸。旁边另一张床上睡着一个人,乌黑的头发摊在枕头上,怀揣最后的希望,我伸手摸了一把那头发,硬硬的……我立即躲进被子里,失声痛哭,那不是妈妈,是位婶婶,妈妈的头发是又细又软的。

我开始每日重复着一个动作,就是号哭着奔向村头的小路,希望能看到爸妈熟悉的身影。奔突了数日,毫无效果,人虽懈怠些,但精神仍强力紧张,紧张到正流着眼泪望眼欲穿时,一个铜钱大的屎壳郎迎面飞来,直撞到眼睛上之前,我就吓昏过去了。

后来我只吃饭,不怎么左冲右突了。

可是偏偏雪上加霜。邻居家的小哥哥,大三四岁,就喜欢天黑的时候,六七个孩子一起玩捉迷藏,然后谁输了谁就得说笑话。

我最害怕大家像鸟兽散了之后我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院子中央,人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四周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我都能想象出有毛爪正在默默地伸向我。于是总是主动输,“我谁也找不到,我投降!”可我又偏讲不出笑话,在黑暗里,我连笑都不会了,哪有心情说笑话?这让小哥哥很生气,他不喜欢我倦倦的样子。他觉得我不重视他的提议,应该激励我,就对我说:

“你必须找到,找到一个也行,否则今晚不许回家!”

我很老实地答应了,紧张地泪眼婆娑。

于是大家突然又都不见了。

我站在黑暗中央。

突然,听见墙那边有猫叫,并且看到一缕光。

我战战兢兢地挨过去,摸到墙角的拐弯处时手心全是冷汗。转过去看时,一个惨白的人脸,沟壑纵横,血红的舌头伸着,翻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沙沙地叫……

遇到吊死鬼了!我顿时心脏停跳,倦怠的身体仿佛被暴力的尖刀捅了一下,魂飞魄散,命被要了一半去!凄厉的尖叫声之后,我如脱缰的野马转身飞奔而去,后来毫无意识的我才被告知,我一头扎进了那条通往外界的小路,没命地跑出半里才摔倒在地……他们说只不过是个手电筒怎么吓疯了……

三,

终于,父母被告知,“你家小姑娘神经兮兮的哦”,叔叔婶婶说,“她除了吃饭时有点力气,其余时候都像地里蔫了的茄子。倒是有力气拼命奔出去,奔出去么又要昏倒,回来么叫她三声,她只能哼一声,喔呦~你们快来看看哦,我们可是把她喂胖了呀!”

父母并不觉得如何,依旧很忙,只是让我的哥哥暑假过来陪我一阵。

沉默已久的我见到亲人就雀跃起来,恹恹的神情像壳一样被哥哥灿烂的笑容击破了,我开始到路边采野花了,也喜欢在田间拔韭菜玩,还会坐在井边哼小曲,望着水里的倒影发呆。

每次坐在井边,上初中的哥哥要么就用水桶打几桶水上来,在太阳底下把水都撩到身上;要么就爬到旁边的树上,摘槐花。那天中午,日头正旺的时候,我又坐在井边,哥哥说:

“你坐那莫动啊,莫动啊,我去找小强要弹弓,我马上回来,你莫动……”

我点点头就继续看井里的影子,摇摇摆摆的,不一会就突然清晰一下,我看到自己圆圆的脸,刚定睛,倏的,影子又晃荡起来。我不甘心,一动不动,不让空气吹动水面,等它继续清晰起来。

猛地,我在影子那圆圆的脸边看到有个东西拱出水面,是它拱得水面晃荡起来哦,不是空气,那它是什么?哦,好像是鱼啊……

我就好奇地探头下去,看个究竟,它又不动了,我再探过去,它动了,我继续探过去……只听“噗通”一声,我一头栽倒了井里。

水漫过身体的时候,是一片透心凉的感觉。

我终于找到了跟我捣乱的那条鱼,它就在我耳边,我转过脸,它就游到我下巴那,我再转过去,它就漂到我头顶上,我在水中看到了自己吐出的泡泡,泡泡们是那么的调皮,它们四处乱撞,把那条小鱼都吓得到处躲藏呢。我猛地抬起渐渐沉溺的头,努力向上望去,望到了井口上面正旺的日头,它是那么白,那么亮,又突然是那么温暖,我在水里吞吐,感觉到一种没顶的毁灭感。

我趴在哥哥的背上又哭又闹,用腿踢他的屁股,用手掐他的胳膊,用牙齿咬他的肩膀,我把鼻涕、眼泪、口水统统抹在他黑黝黝的背上,还不解心头的仇恨啊,我用尽全力劈头盖脸地打他踹他。

他忘记拿书包里准备和小强交换的弹珠,走了一半又赶回来,才发现我从井边消失了,他用水桶把我捞上来,我这会儿才如此这般在他背上发飙。

我肝肠寸断,又想一路狂奔到那条村口的小路,再也、再也不要回来;我惊恐万状啊,仰头望着惨白的太阳,尽情地放开声音,嚎啕大哭。

我就这样哭了一个下午,夕阳落山的时候,我开始发高烧,越烧越高,越烧越糊涂,哥哥背着我去镇上的医院,他说好像背了一个小火炭。

当烧得像红虾一样的我,蜷缩在被子里,打着点滴时,哥哥后来跟我说,我当时不断地惊蛰,两只手直直地伸出去,伸向远方,嘴里不停说:

“那里,那里,有人,站在那……我要……”

哥哥惊慌了,握着我的手:“在哪,在哪,我是哥哥,我是哥哥啊……”

我并不理他,好像根本不曾看见他,语调依旧清晰,神情却是怔怔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拼命在看,却看不清楚似的,不断重复:

“有人,站在那,那里,那里……我……我要……”

哥哥后来说,他很怕我说我要跟那个人走,他一直握着我僵直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怕我跑掉。我突然把他当作毫不相识的陌生人,让他的心一阵针扎般疼痛,他默默地直视我那双惊恐、迷失、痴怔的眼睛,然后眼泪就蒙上了他的双眼,他说,他记得那天的感受,他望着那般幼小纤细可怜的我,似乎看到了我瘦小的身体里,有些东西被破坏掉了,无法修复……

从那以后,我的话就变得更少了。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我越长越胖,以前那个精瘦的小姑娘不见了,现在他们给我起的外号是“重磅炸弹”。

上了初中以后我就再没穿过裙子,穿裤子也不敢穿紧身的,男生们会说:

“她是美人鱼,有一条肥硕的尾巴,哈哈。”

他们会把“一条”说得恶狠狠的笃定,每当我站在穿衣镜前,看着我并拢而更显庞大的双腿,我都会想起他们说这两个字时的语调。

我的性情愈加地孤怪,小时候看不到人就心发慌的我,变得不愿见到人,害怕见到人,时时刻刻想躲起来。他们不和我说话,我是从不会主动找别人搭讪的,我觉得无论我有多么大块头,在人家眼里我几乎不存在。也有同学说我耍高傲,其实是我心里发虚,心想,如果我少说话,他们一定会忘记我,也想不起来刁难我。

中午在学校饭堂里吃饭,说实话,我没什么很强的饥饿感,但我可以吃很多,我只是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用一个很大的盆,吃到饭堂里只剩下我一个,吃着饭的时候,我没有饱感,而是渐渐有了安全感……

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也不光是我特别能吃,特别胖,还因为我太不爱说话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他们都觉得我这个人没什么意思,除了吃,没什么强项。

其实,我也很能说话的,只是,我只偷偷说给我心里的人听。比如,放学了,我会跑到河边,对着一棵大树,一边用小刀子在上面刻字,一边滔滔不绝对它说话,一般我会把它当作唐娜,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她坐在我右手过道的那边。我说:

“我也并不是想吃那么多,只是心里总发慌,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就觉得踏实多了。”我说,“我其实很想跟你讲话,可我怕你看不上我,你学习那么好,长得又那么漂亮,还是学校舞蹈团团长,你身边永远围绕着一大堆的人。我,我算什么呀……”

周末的时候,在家里,父母出去散步或到别人家去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我一个,我就会自在地讲话和吃东西,把家里角角落落里藏着的零食都找出来,父母总是想藏点好吃的留给哥哥,可惜哥哥从没吃到过,都被我慧眼识珠地全部翻腾出来,并送进了肚子里。不过,这样自在的晚上,吃东西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打电话,假装打电话,拿起话筒来,听着里面嗡嗡的声音,喂喂喂地跟唐娜讲话,我对她说:

“我爸妈天天拿我的学习和我那个上了北大的哥哥的学习相比,现在这个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是教过我哥哥的老师,我在这些老师眼里也就是一个大个头的臭虫,他们一脚踩不死我,只是因为我个头太大了而已。有一次我听到班主任对数学老师说,他准备去上人类学博士,因为他找到了一个研究课题,如果是两个孩子,一般老大都比老二学习好,在学校里就可以找出好几对这样的兄妹、兄弟或姐弟,头一个举的例子就是我和我哥,还说老大都是因为天赋好而且懂事,老二呢一般智商低点但内心容易狂野,不过这还有待证明,比如林彤比她哥哥林宏不仅智商低,内心反而更忧郁,不知这狂野是不是还没爆发?……天哪,我听了这话就吓跑了,我哪儿狂野,我是自闭啊……”

“不过——唐娜,我觉得——我唱歌的时候还是有点狂野吧?也只有你和罗老师听过我唱!我偷偷在水房里唱,你还给我鼓掌,吓死我啦……罗老师把我找去,给我弹琴伴奏呢,让我在全校汇演时独唱……我哪里敢啊。是不是你告诉他的?……你真好……我只是一听音乐就不想吃东西了,心满满的,一点也不慌……可我爸说我不务正业……”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可以说一个晚上,如果没有人回来的话,有时候我真希望谁也不要回来。

可惜父母一脚跨进门,就大发光火:

“你又打电话!功课做完了吗?”

我父亲从来对我不满意,他说哥哥从初二开始就是全年级第一名,一直到高三都没有下过前三,所以才成了北大的高材生,那也是父亲的母校,他当年打着猪草,点着煤油灯,饿得精瘦地都能考上北大,现在为了一个科研项目还能废寝忘食个把月。他常说他的精神就是坚韧不拔,永远学习进步。

“像你这样的肥仔!要是把吃的功夫用在学习上,一定能成功!你太不用功了,你知道不知道?已经初三了,能考上重点高中吗?”

我不说话。

“能吗?”他又问一遍。

“……”我摇头。

父亲气得把我的作业本摔在桌子上,又讲他的精神完全没有感染我,妈妈跟着帮腔,然后就唉声叹气,说我把家都吃穷了,一点本事也没长……

五.

只有娜对我好。她说话和和气气的,总是关切的味道,嗓音清澈,没有杂质。即使我不讲话,她也会主动来收作业、发卷子,还告诉我题怎么做,她好像了解我似的。

有一次,男生踢足球比赛,女生都做拉拉队去了,男生们所有的衣物都交给我抱着,我抱成了一个球躲在角落的台阶上,等着。

结果,我被所有人遗忘了。我又犯了自言自语的毛病,看着手里的衣服,对它们的主人说话,一说起来就忘了时间。我错过了中午饭。

当我把衣服抱回班里,男生们嗷嗷直叫,“晕到哪去了?让我们光着上课?”有几个男生还嘻嘻怪笑,互相推打,说“没抱过男生吧?抱了就不松手?”“当饭吃吗?”

我更饿了,胸口发慌,奔回宿舍,有个女生刘丽也没吃饭,和她要好的王菁立即给她一包方便面。我犹豫了一下,弱弱地跟了一句“我也没吃。”可惜没有人和我要好,大家装听不见,王菁淡淡来了句“没了”,便没有人做声。唐娜不在宿舍。

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应该不说话。

下午体育课测验跳远。我最害怕跳远跳高这些体育项目,感觉会要了我的命,就是扔铅球我也只是刚及格,体育老师说我是虚胖,“主要是你心里没劲儿!”他笃定地说,我就低下头去。

我坐在沙坑边上,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从远处飞来,一步、两步、起跳,鱼跃出好远,姿态好像轻盈的小鹿。我更加害怕了,等着叫名字,心里砰砰乱跳,两条胳膊放在膝盖上,止不住地打颤,手也因为发抖变得惨白,好像两个胖胖的白萝卜。我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变成了淡紫色,突然心里一阵恶心,“哇”一口,吐到沙坑旁边的沙地里,一大口水,酸水,中午没吃饭,只喝了水。

立即有女同学大叫,“林彤吐了!她吐了!”“旁边沙地没法坐了!”

“林彤!收拾一下!来跳远!”体育老师喊我。

我清理了一下,然后站在面对沙坑的远处开始助跑,我的腿尽力地迈开,每一步都非常沉重,好像是慢动作,最后我像一个大铁块砸向了沙坑。被我粗壮的双脚踹出去的沙土飞扬起来,蔚为壮观。

“再接着跳,跳到及格为止!”体育老师好像在宣布我的死刑。

我跳了四次,最后一次,双脚起跳时用过了劲儿,左脚嘎巴一声扭住了,双脚冲进沙坑时已变了形状,铁锤般的重量都砸在了我的左脚上,我顿时疼的眼泪喷了出来。

是唐娜陪我去医务室的,我的左脚迅速地肿起来,她把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左肩膀上,右手臂扶着我的后背,我这大块头压向了她瘦小的身体。她啧啧地说,不应该跳这么多次,得慢慢练,这肿的多吓人啊!我的泪水哗哗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想起刚才男生说“屁股太大太沉”女生说“我要是长成这样,就去自杀了”,我更委屈地汹涌地流泪,鼻涕、口水也都掉在她肩膀上。她忙安慰,“能及格的,不急。”

我当时心里就在默默地下定决心,以后唐娜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六.

我的脚好了,娜要我陪她去游泳,我义无反顾地去了,连男生们都惊诧我这勇气。

那天,我出了游泳池没回家,就在校园操场的草地上坐着,刚才在水里吞吐的情景还让我心里一阵阵恶心,身上的汗毛随着恶心全部直竖起来,它们被微风吹着,变成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近十年来,我从未再接触过大面积的水,学校组织的划船、游泳都是从来不去的,即使游山也从不玩水,好像那过去的一幕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梦魇,我刻意地让它随着时光消逝而渐渐模糊。十年了,生活中从未再现过刚才那样的场景,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它突然出现时,我又被它清晰的感觉给刺痛了。

唐娜赶了过来,我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她说看到我脸色很差,不放心,猜我一定躲在哪个角落发呆。“去看看病吧!”她认定我病了。

我拼命摇头,摇着摇着就把眼泪摇下来了。她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轻轻一晃,“咱们再也不游泳了!啊~”

她很温柔的声音,立即成为了我的催泪弹。我在同学面前从来不流眼泪,除了跟唐娜在一起。我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再伤心再难过我都只是沉默,用手掐自己,告诉自己忍住,别哭出来,脸上立即呈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别人以为这犟得像头牛似的小胖子又耍起清高来了,其实我的内心早已溃不成军,我只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让自己挨过最后一道沉默的高墙。

可是我听不得她这样温柔的关怀的话语,我用沉默筑起的千层堤坝会立即崩塌,此刻,我把头靠在唐娜弱小的肩膀上,只想放声大哭,我抬眼看见了远处即将落山的夕阳,红红的,暖暖的,和那天中午趴在哥哥肩膀上又踢又踹时,头顶那白灿灿的日光,一样温暖。我又哭得肝肠寸断,我倚在她肩上,嗫嚅了三个字“我害怕”,就把那段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统统倒给了唐娜……她一边听得睁大了双眼,一边不忘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是安慰着那个发高烧的小林彤。我更加痛快淋漓地哭啊,我看到唐娜眼里也蓄满了泪水,她似乎体会到了我所有的恐惧,当她的眼泪落下来的一刹那,我觉得我的沉默好似筑起的堤坝被汹涌澎湃的洪水顷然之间冲垮了,言语的通道突然畅通起来,我雀跃而沉浸地向她滔滔不绝!

然后,唐娜就成为了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亲人,我和她整天形影不离。早上上学会在公交车站汇集,一起坐四站地,手拉手去学校;放学时一起走到车站,下了车才恋恋不舍地分头回家,我们经常为了多些时间说话,我主动送她回去,她又送我回来,我再送她回去,来来回回直到天黑。而我一定要坚持最后一个送她回去,然后在夜幕中飞奔着跑回家,好像黑夜之于我就是“飞奔”的含义。

在学校,我帮她发卷子,帮她做扫除,帮她打饭,我等她一起走出教室去上操,和她黏在一起上室外体育课,课间休息她站起来我才跟着,她不动,我就坐在座位上。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就会感觉肚子空荡荡的,很想吃东西,很慌。

唐娜最守规矩,说过的一定会做到,无论是学习上,还是班里的事情上,老师对她最放心,也跟我们大家说她是最有责任心的,让我们向她学习。在我心里,她又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女孩子,她讨厌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虚伪的人,她说她喜欢我的真诚,她说她能感觉到我的内心好像有一团火,她还喜欢我的歌声,我只唱给她一个人听过,唐娜是最好的倾听者和评论家,我们下晚自习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我大胆地放开歌喉把最新的歌唱给她听,她都一一作评价。她说我适合唱那种极具表现力的歌曲,因为我的感情一旦灌输到歌曲当中,就特别具有感染力。

听到她由衷的赞美我幸福得要晕过去,带着这种幸福,我开始写歌,我夜里打着手电把我内心向外膨胀和漫溢的曲调用草稿纸记录下来,它们时而是轻扬、优雅的,时而是犀利和苦涩的,时而又是痴狂、寂寞的。我把每一个音符牢牢记下,唱给唐娜听。

我在“第三届校园歌手大赛”的报名表上填了名字,又去划掉,因为听说我报名的同学都瞠目结舌,有人还说“她以为自己是韩红吗?”

七、

我不管他们说什么,只管把我热爱的音乐和歌曲都带来给唐娜分享,我想把我内心的狂热传递给她,让她知道我就是一团火,一团在沉默中燃烧和爆炸的火焰,我有着无尽的顽强的生命力!

也许王菁刘丽她们顶讨厌我一副痴傻的摸样。有两次放学,王菁都对我说,“唐娜在舞蹈教室等你,让你过去。”我毫不犹豫地奔过去,却没人在,没有唐娜的身影。第二次她再骗我,我竟然还去。我这一根筋的行为让王菁和刘丽笑破了肚子,她们蹲在地上不起来,说,“这辈子没见过林彤这么憨傻的人。”还说,“同一块石头能砸死她好几回。”

我正在奇怪,从那天放学没找到唐娜后,她就再也没来过学校,她怎么消失了。之后的几日我变成了一个坐卧不宁的家伙,直到有一天晚上,宿舍熄灯前,女生们随意聊天,不知谁说了一句,“唐娜转学走了。”我立刻听到五雷轰顶的声音,全身直冒虚汗,顿时困意全无……

我无法入眠,后悔自己这么多天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一宿没睡的我,第二天一早就跑步到了唐娜家里,人去楼空,邻居闻声出来,我说我叫林彤,她就递给我一封信,唐娜的。

“我父母给我移民了,他们很晚才告诉我,我担心你会太伤心……我把你写的歌都装在书包里,还把你唱歌的录音带也随身带上了,放开歌喉吧,你是最棒的!我知道你很孤独,孤独时就创作!记得给我写信! 唐娜”

……

她的心胸好宽广,我们都听到同学的传言说,我离不开她,我是她养的胖儿子,还不是女儿。也有人说,那明明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还有人说,那不过是唐娜用一片绿叶来衬托鲜花的美丽而已。

趴在桌子上的我,又变得悄无声息了。明天就要走进中考的考场,然后,就是等待发榜的日子。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放声歌唱了,每天都在和手中的模拟试卷对决,一张接一张。我在心中默默念道:

“你好,沉默,我回来了。”